第80節
夏侯瀲冷笑了一聲,想要拒絕,視線下移,忽然看清刺客手里的弩機。黑鐵的弩臂閃著陰沉的寒光,望山下方刻著繁復的鉤心草花紋,再往下刻著兩個小篆——“驚鴻”。 夏侯瀲驚訝道:“十七!” 唐十七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你爹我的名字?” 都這時候了還貧嘴!夏侯瀲瞪了他一眼,“我是夏侯!” 唐十七目瞪口呆,番子的吶喊聲忽然近了,唐十七打了一個激靈,拽著夏侯瀲的衣袖進了旁邊的夾道。兩個人貼著拐角的墻壁,番子雜沓的腳步聲洶涌而過。 “干你大爺的,我還以為你他娘的被伽藍抓了!”夏侯瀲把他的人皮面具撕下來,露出他那張圓臉,“你來東廠放什么火?” “我他娘的就是被伽藍抓了才來放火的,那幫龜孫給老子吃了極樂果,強迫老子幫他們干活兒還他娘的不給錢?!碧剖咂骋娤暮顬嚧┑囊啡?,艷羨著摸他胸前的紋繡,“老大,你真的還活著!還當上官兒了!你不是和沈玦那個死太監有仇嗎……我懂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大你這招真高!” “死你爺爺,之前都是誤會,他抓我是為了救我……算了,跟你說不清楚,你只要知道他是我好兄弟就行?!毕暮顬嚿斐瞿X袋張望了一會兒,確定外面沒有人,回頭對唐十七道,“走,我們去個安全的地方說話?!?/br> 夏侯瀲帶唐十七進了假山雪洞,雪洞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唐十七在地上插了一根香,用打火石點燃,道:“咱們只能聊一炷香的時間,午正三刻前我得走,庫房的煙已經起了,我久不出現鞘會生疑?!?/br> “你怎么被抓的?我不是在杭州暗巢留過信,讓你躲起來么?” 唐十七悶聲道:“能怎么躲啊。我一大活人,總得吃喝吧。東廠有我的通緝令,伽藍也有,黑白兩道都混不下去。有一天在茅店里睡覺,不知道哪里露了破綻,就被抓了唄?!?/br> 他舔了舔嘴唇繼續道:“我一進去,他們就問我你在哪,我哪知道???再說,你把你爹給殺了,沒有七月半,不是早應該歇菜了嗎?我說你歇菜了,他們說你沒有,說我騙人。把我折騰了半年多才相信我是真不知道。段九讓我選,服極樂果進伽藍當刺客,還是去死。那我當然選當刺客啊,然后就這樣了?!?/br> 夏侯瀲神色凝重,拍了拍唐十七的肩膀,道:“對不住,連累你了?!?/br> “哎,都是兄弟,說這話兒干什么?!碧剖吆俸傩α诵?,“其實也多虧沈玦,我被抓進去之前他把你建的私巢全抄了,讓咱們倆斷了聯絡,要不然我還真可能把你給供出來?!?/br> 夏侯瀲凝眉道:“之前我就奇怪,伽藍如何得知我沒有死,還四處搜尋我的下落?十七,你在伽藍待了多久,知道多少?伽藍現如今情況如何?藏在何處?” 夏侯瀲一股腦問了好幾個問題,唐十七有些接不住,思量了一會兒才道:“我地位太低,沒去過本家。伽藍在哪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在大同鎮見過伽藍老大一回,你去那里搜搜看,或許能有結果?!?/br> 他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個鬼臉,“伽藍現在跟以前不大一樣了。我聽別人說,當年你殺了弒心,伽藍住持后繼無人,沈玦又四處搜捕伽藍刺客,暗巢幾乎被端了個干凈,段九帶著所有刺客退回朔北老家重組?,F在老大不是住持,是閻羅天子。伽藍有規條——‘遇閻羅,不可近觀,不可注目,唯可俯拜’。我沒有見過他的真容,只遠遠看過一個影子,看起來像個侏儒?!?/br> “侏儒?” “對啊,矮墩墩的。極樂果就是他帶來的,替換了所有七月半,現在伽藍已經沒有七月半了?!?/br> “閻羅天子……他才是真正的主人,弒心只是他cao控伽藍的傀儡么?”夏侯瀲枯著眉頭沉吟。 唐十七其實也一肚子疑問想問,小心翼翼覷了夏侯瀲一眼,道:“老大,你的解藥是不是你那個死鬼老爹給你的?看來他還是把你當兒子看嘛!” “別廢話,繼續說?!毕暮顬嚧咚?。 唐十七在鬼臉底下畫了根線,連著另一個鬼臉,“弒心是不是傀儡我不知道。反正現在閻羅底下是段九,平時閻羅的命令都由段九傳達。就這王八羔子給我喂的極樂果,他自己刀傷難愈,要靠極樂果鎮痛,就讓大家都陪他一起吃極樂果,我干他老母!” 夏侯瀲顏色陰沉著沒說話。 “你還念著他是你段叔???別念了老大,他就是一忘八端的王八羔子?!?/br> 唐十七瞥見夏侯瀲箭袖下緊握的拳頭,他嚴肅起來眉間有股煞氣,讓人看了害怕。夏侯瀲低聲道:“我的解藥確實是弒心給的。我殺他前,他讓我喝了一碗茶。督主猜測,弒心用自己性命為代價,讓我和持厭有機會離開伽藍?,F在看來,段九一直以摯友的名義替閻羅天子監視弒心?!?/br> 唐十七長嘆了一聲,“人心難測。老大,告訴你吧,現在不管你遇到伽藍什么人,除了我,盡管殺,別猶豫。極樂果太毒了,刺客都瘋了,有些人甚至為了極樂果自相殘殺,還對閻羅感恩戴德,說什么多謝閻羅賜他無上極樂?!?/br> 夏侯瀲看向唐十七,眸藏隱憂。 “我你就不用擔心了,”唐十七捶了捶夏侯瀲的肩膀,“老大,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真的,我平生見過最男人的人就是你了,當你小弟我不后悔。而且要不是你,我早沒命了。我想好了老大,我在伽藍給你當暗線?,F在伽藍沒有暗巢,每回派單子都是鞘來找我。要是他們要刺殺什么重要人物,我就給你通風報信去。記好了,我在褚樓當大廚,紅燒豬蹄就是我做的。你可以來褚樓找我,記得隱蔽點兒?!?/br> 兩個人碰了碰拳頭,夏侯瀲道:“好兄弟!不過一切以性命為先,切記萬事當心?!?/br> “還有一件事兒要老大幫個忙,”唐十七搓搓手,“我有一相好,是杭州趙家的閨女,在靈隱寺上香認識的。她養了我的孩子,得有四歲出頭了,這些年我被伽藍轄制著,也沒空去看她,這孤兒寡母的,不知道怎么樣了。老大,你要是得空,給她捎點銀子過去?!?/br> “行,包在我身上?!?/br> 唐十七撓了撓頭,扭捏道:“那個,還有,我當初跟她好的時候用的是你的身份?!?/br> “……”夏侯瀲扶額,“十七,你他娘的什么時候能改改你這德性?” 唐十七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打眼看見香火只剩丁點兒了,忙道:“香快燒沒了,我得走了老大!” 夏侯瀲攔住他,“最后一個問題,持厭在不在伽藍?” 唐十七搖頭,“沒見過。對了對了,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有個人你見了別心軟,千萬要下狠手?!?/br> “誰?” “緊那羅,書情?!?/br> 夏侯瀲一愣,“我師弟???” 唐十七看香已經熄了,急道:“詳細的我沒空跟你說,你按我說的做就行?!?/br> 夏侯瀲只好作罷,拉他到雪洞出口指引他脫逃方向,道:“我去幫你引開番子,你跑得快點兒?!?/br> 走到明亮處,天光照下來,唐十七這才看清楚夏侯瀲的臉。夏侯瀲長得比他高了一截,方才又是打斗又是躲番子,進了洞又黑不溜秋一片,急匆匆地都沒有看明白,夏侯瀲這張新臉竟然和沈玦畫的男人一模一樣,唐十七登時驚呆了。 天爺啊,沈玦那個死太監,竟然對他老大有這等齷齪的心思,他老大還拿沈玦當好兄弟?唐十七結結巴巴道:“老大,那個沈玦、沈玦他……” “在那邊!”番子的叫喊忽然響起。 兩人同時一驚,只見花苑回廊上一列番子朝他們跑過來,黑色的曳撒連成一片烏云,嵌金的刀鞘在陽光下亮得逼人。 唐十七拉住夏侯瀲,急急說了一句:“沈玦沒安好心,小心!”便躍過山石,飛也似的逃了。 夏侯瀲來不及思量他說的話,忙趕出去攔住番子,喝道:“都停下,慢點追?!?/br> 一個番子叫道:“什么意思?” 外面有鞘盯著十七,得幫他做做戲。夏侯瀲道:“要追,但是不能追上?!?/br> “你什么人,我們憑什么聽你的?”那個番子冷笑,“夏侯瀲,別仗著和督主有點兒交情,就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別忘了,你和我們是平級?!?/br> “今天起不是了?!鄙颢i的聲音遙遙傳過來。 眾人轉過身,只見沈玦負著手走過來,那樣高挑的身條兒,天光照在他身后,讓他周身都鍍了一層金似的,像天邊走下來的仙人。眾人都俯首作揖,默默退后一步。 沈玦眼波一掃,不怒自威,“即日起,夏侯瀲更名沈瀲,繼任東廠大檔頭,為十八檔頭之首。爾等都要聽他號令,聽明白沒?” “是!” “好,去追吧,但不許追上?!鄙颢i揚了揚手。 眾人道了一聲喏,腳步紛紛地去了。 轉眼看沈玦,正好和沈玦的目光對上。沈玦沒問他為什么要放走刺客,只讓沈問行上前來。沈問行手里捧著一柄刀,刀鞘本就是黑色,被火熏得更黑了,看起來像一把燒火棍,有點寒磣。 沈玦道:“庫房里的極樂果連帶伽藍物什都燒沒了,只剩下幾把刀,我看這把有點意思,拿過來給你瞧瞧?!?/br> 夏侯瀲接過刀,拔出來一看,三尺長的刀身,吞口刻著寶蓮紋,刀身通體漆黑,陽光灑在上面,暗金色的光澤流淌。夏侯瀲轉動手腕,刀刃映出他鋒利的眉眼,上面刻著“步生蓮”。 “它也是黑刀?!毕暮顬囌f。 沈玦點點頭,“也是西域鑌鐵鍛的,這是誰的刀?你們伽藍還有誰也用黑刀么?” 夏侯瀲搖頭,“沒有了。這是弒心的刀,給我干嘛,拿走。扔了還是放庫房,都隨你?!毕暮顬嚢训哆€給沈問行。 沈玦心里有數了,讓沈問行收著刀,和夏侯瀲并肩走著,才問道:“方才怎么回事?” 夏侯瀲把唐十七的事情告訴他,只略去了說他沒安好心那一句。不知道十七為什么要這么說沈玦,沒安好心?他夏侯瀲只有爛命一條,都已經給了沈玦了,還能有什么好圖的。他又想起書情,那小子叛逃伽藍怎么又回來了?被抓回來的?聽十七這話頭好像還變了個人似的。夏侯瀲覺得憂心,卻也暫且無計可施。 沈玦聽完沉吟了一會兒,讓沈問行下去傳話,令大同衛的廠衛把侏儒都篩查一遍。夏侯瀲抬起頭來,正看見他在那交代事兒。他剛睡醒,臉上壓了幾道紅印子,夏侯瀲竟然看出幾分可愛來。 能覺得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可愛,天下也只有他一號人物了。夏侯瀲默默按住自己不安分的心,想道,沒安好心的是他自己才對。 雪覆蓋了園子,走在上面沙沙響。樹上吊著冰吊子,一閃一閃發著光。他們并肩溜達了一圈,停在廊橋上,底下的池水已經結冰了,厚厚的,偶爾能瞧見底下掠過的魚影,倏忽就遠去了,像一抹隨意揮就的墨跡。 沈玦忽然喚了聲:“阿瀲?!?/br> “嗯?” “以后要學會狐假虎威?!?/br> “???”夏侯瀲沒懂。 “以后遇見誰不聽話跟你杠,就搬我的名頭。若有誰跟你過不去,也報我的名兒?!鄙颢i乜斜著眼看他,伸手彈了一記他的腦門,“爬這么高的位子要連你都罩不住,我這督主還當個什么勁兒?” 拼靠山什么的,總覺得不是男人該干的事兒。夏侯瀲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哦”了一聲。 正聊著一些無關痛癢的閑話,沈問行急匆匆走過來,道:“干爹,景陽宮的宮女兒去咱們司禮監哭訴,說臨北侯那姑娘著實難伺候,今兒又把一個小太監打得起不來床,求您把他們調走,去酒醋面局扛大包都行?!?/br> 沈玦蹙眉道:“他們要調,該去找總管太監才是,尋我做什么?” 沈問行躊躇了一會兒,道:“是,那兒子這就去回了他們?!?/br> 沈問行弓腰想走,沈玦叫住他,道:“罷了,既然求到我頭上了,也不好坐視不理。叫人,把那丫頭的侯府收拾出來,讓她搬回自己家去。禍害就禍害自己人去,在宮里鬧騰算什么事兒。就這兩個月了,天暖了就讓她滾回自己封地?!?/br> 沈問行笑道:“得嘞,還是干爹心善?!?/br> 沈玦想了想,又道:“順帶查一查這丫頭到底什么來歷,怎的養出這等暴戾的性子。她家里人都死絕了,就剩她一個,總覺得有些古怪?!?/br> 沈問行呵腰稱是,退了下去。 第93章 與子同袍 沈玦傳令,漕運貨物均需上報衙門才可放行,清查各州府碼頭水驛貨物,廠衛設關卡逐個搜檢,得極樂果則就地焚燒。凡有發現服食極樂果者,關入大牢強制戒藥。然而極樂果含有躑躅花毒性,斷藥則七竅流血,四肢麻木。許多人受不了戒藥抓心撓肝之苦,干脆在牢房自盡。衙役第二天打開牢門一看,已經尸堆如山。 尸體一抬抬從大牢搬出來,丟入亂葬崗。各地民怨漸起,甚至有暴民沖擊大牢。地方官無奈,只好把人都放出來。因為這件事,沈玦最近忙得焦頭爛額,在內閣和幾個閣老商議了三天三夜都沒有決出個章程來。 服食極樂果的人不能抓,伽藍刺客還得繼續查。夏侯瀲領著番子沿著里坊胡同挨家挨戶清查百姓戶帖戶籍,流民統統押入大牢核查原籍,身份不明的人則押進東廠審訊,果然揪出不少伽藍暗樁。大街上百姓們一看見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帶著烏壓壓一群番子騎馬奔過,立馬退避三舍。 正因此,改名兒也沒用了,東廠大檔頭沈瀲照樣進入了刺客的視線,登上了伽藍擊殺令。半個月的工夫,夏侯瀲遭遇了五次刺殺。常常是在路邊茶攤歇歇腳,屁股還沒坐穩頭頂便有一把刀扎下來,現在夏侯瀲連睡覺都抱著刀。第五次竟遭遇了牽機絲,幸虧夏侯瀲警覺,回家路上一路舉著火把才發現藏在空氣里的殺器。 只不過換了個名兒也有點兒好處,如果伽藍得知沈瀲就是夏侯瀲,恐怕會直接把迦樓羅派過來。 這些破事兒夏侯瀲都嚴令禁止下屬上報給沈玦,偶爾負了傷便回家換身干凈衣服再回東廠。 過了年關仍是天寒地凍,零零落落飄著雪。夏侯瀲所剩無幾的積蓄都托驛站捎給了十七的妻兒,舊襖子破了個洞,棉絮都飄沒了。沒錢買新襖子,又不好意思上沈玦那去要,只得干熬著。 夏侯瀲哈著手跺著腳去點卯,迎面遇上幾個同僚,紛紛作揖道了聲“小沈大人”,夏侯瀲有些奇怪地回頭看他們的背影,沈大人就沈大人,干嘛加個“小”字。沒往心里去,拐個彎又碰見沈問行,夏侯瀲眼前一亮,沈玦來東廠了么? 沈問行笑嘻嘻走過來,“哥哥這是要去找干爹呢?” “今天嘴怪甜的,怎的叫起哥哥來了?”夏侯瀲一面走一面道,“督主在值房?正好我去述職?!?/br> “是在值房批閱最近的公文呢,攢了好一堆,今兒應該就在東廠待著了?!鼻懊婢褪侵捣苛?,沈問行微微放慢了腳步,笑道,“雖說我認干爹認得比哥哥早幾年,但哥哥年紀比我大,是該叫哥哥的?!?/br> 夏侯瀲有些懵,問道:“什么玩意兒?認什么干爹,誰認干爹了?” 沈問行也懵了,“您不是半個月前剛認了咱督主當干爹么?還改姓兒了,外頭都傳開了?!彼读藭?,又換上一副了然的表情,“哥哥不必覺得不好意思,您年紀是和干爹差不多,可架不住干爹是督主呀。您別看干爹年紀輕輕,宮里人都喊他老祖宗呢!地方官來京述職,臉皮厚點兒的,上趕著叫爹呢。他們那歲數,比干爹大了一輪不止了!” 夏侯瀲聽了半天,總算聽明白了,敢情外頭人看他改了姓,以為他認了沈玦當義父。這他娘的叫什么事兒,莫名其妙就成沈玦兒子了? 身后傳來忽然傳來沈玦的聲音,“你們在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