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夏侯瀲斜了他一眼,轉過眼去看漆黑的河水。 遠處的畫舫忽然喧鬧起來,夏侯瀲望過去,竟看見十幾個伽藍暗樁從河中竄出來,像水鬼似的撲向畫舫,但驚變陡生,更多男人從船舷下站起來,揮刀把暗樁劈回水下。 “伽藍刺殺的是什么人?”夏侯瀲問。 唐十七聳肩,“諸事莫問,殺人無禁。你是伽藍的刺客都不知道,更別說我了?!?/br> 夏侯瀲又看了幾眼,太遠了瞧不清,只能看見整艘畫舫都沸騰起來。 不知刺殺的是江湖人還是朝廷的人。 夏侯瀲忍不住想起沈玦來,那個小子比他出息多了,現在已經是東廠的督主,太監里說一不二的大拿,只等哪天把魏德拽下來,自己坐那第一把交椅了。 若他有沈玦的智識,或者有持厭的刀術,也不至于捱到現在還殺不了柳歸藏。 說到底,他就是個沒用的廢物。 “唐十七,我打算下個月去刺殺柳歸藏?!毕暮顬嚭鋈徽f。 唐十七一愣。 夏侯瀲拍拍唐十七的肩膀,“到時候你做我的鞘?!?/br> “你不等復原了牽機絲再去?” “不等了,有照夜足夠?!?/br> “你要是死里頭了,我可不救你?!?/br> “不救就不救?!毕暮顬囂羝鸷熥?,進了屋。 唐十七看著他的背影,那個以兇狠毒辣聞名的刺客,明明走在燈火通明的銷金窩里,卻顯得如此格格不入,透著幾分蕭索和落寞。 二樓雅座,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扒著闌干往下看,身上穿著竹綢對襟上衣,腰間挎了一個銀笛子。年輕人看見夏侯瀲,喊了聲:“師哥!” 夏侯瀲點點頭算是應了。 持厭坐在杌子上,手里拿著孔明鎖擺弄。這個家伙永遠玩不膩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黑面佛上收藏了好幾個大風箏,下了山來手上不是紅花繩就是九連環,揣手里就能玩一整天。 書情是秋師父收的關門弟子,將來要繼承秋姓,改叫秋情。原本秋葉想讓夏侯瀲改姓,夏侯瀲死活不肯,他只好再收個徒弟,畢竟秋家香火不能斷。書情性子溫和,和秋葉很像。乍一看不像個殺人如麻的刺客,倒像一個寒窗苦讀的秀才。唐十七一直管他叫秀才,他倒也當得起,因常手抄一本《詩經》悶頭看,肚子里藏的墨水比夏侯瀲他們多多了。 書情一臉興奮,“師哥你瞧,柳梢姑娘美不美?” 夏侯瀲隨便瞥了眼,大堂中間坐著一個穿著月白襦裙的姑娘,低眉順目,文文靜靜的模樣。 整個晚香樓的男人都沸騰了,吹口哨的吹口哨,扔紅綃的扔紅綃。只有夏侯瀲和持厭無動于衷。 “嚯,長得真他娘的好看!”唐十七伸著脖子往下看。 “沒見識?!毕暮顬嚥恍?。 就這模樣,還比不上沈玦一根手指頭呢。 “她剛剛要人寫簪花詞箋,押十一尤的韻,寫得好才讓人梳籠呢?!睍榈?。 “你寫了?”夏侯瀲問。 書情猛點頭。 沒見過女人的青瓜蛋子。夏侯瀲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鼓勵。 底下鴇兒開始念詞了,夏侯瀲心思不在這兒,只聽了一耳朵“江東煙雨幾時休,欄外青山,廊下白頭”,酸得渾身起雞皮疙瘩。鴇兒捏著手里的箋子,笑得滿臉褶子,面朝向夏侯瀲這邊兒的雅座,唐十七激動地搖著書情,書情也捧著心肝兒一臉緊張。鴇兒咳了聲,掐著尖細的嗓子喊道:“恭喜夏侯瀲,夏侯大爺!才得芳心,今夜洞房!” 夏侯瀲差點沒從椅子上栽下去。 書情小聲說道:“師哥,我署的是你的名兒?!?/br> “你有病嗎???”夏侯瀲怒目而視。 “人家給你拉皮條還不高興?白撿一姑娘!”唐十七哈哈大笑。 書情有些著急,囁喏道:“我的名字太娘了?!?/br> “老大的名字就不娘嗎?瀲,瀲滟紅唇丁香舌,哎喲!” “滾你丫的蛋!”夏侯瀲拿茶盞扔唐十七。 唐十七偏頭躲過,問書情:“你干嘛不用我的名兒?” 夏侯瀲冷笑:“你的名字聽起來像個打劫的癟三?!?/br> 書情默默地點頭。 唐癟三:“……” 第44章 歸無計 夏侯瀲當然不可能梳籠柳梢兒。 他出了銀子,買了酒筵,辦了妝奩,什么箱籠、首飾、衣物一應采買俱全,然后把喜服往書情身上胡亂一套,拎著他的耳朵把他踹進了洞房。 鴇兒一瞧都急眼了,罵夏侯瀲:“哥兒,你這是做什么?寫了詞兒撩撥人家姑娘,隨便揪個人頂替就完事兒了嗎?” “你他娘的看清楚,爺像是能寫出那酸了吧唧玩意兒的人嗎?”夏侯瀲眼一橫,道,“甭跟爺廢話,誰寫的誰去洞房,這你們自己的規矩,難不成要打自己的臉?” “這……這……”鴇兒著急地跺腳,“你真是不識抬舉!柳梢兒清清白白一個大好姑娘,就這么拱手讓人!你可不知道,她是香奴mama從揚州那兒千挑萬選帶回來的,從頭發絲兒到腳指甲,沒一處不好!”鴇兒拉了夏侯瀲一把,壓低聲音道,“姑娘還不知道咱們伽藍的事兒呢。上頭長輩疼惜您,給您選了個姑娘,讓你們做一對平凡夫妻,快活鴛鴦,您還不知道好處!姑娘跟了您,養在晚香樓里頭,乏了累了往這兒一歇,和外面的夫妻沒兩樣兒,豈不好?” 難怪都上趕著給他拉皮條,也不知道伽藍里哪個老不死的cao心他的閑事。 夏侯瀲翻了個白眼,“免了,爺沒這兒閑工夫陪你們玩兒過家家?!?/br> 屋里頭,書情杵在門邊上當了一會兒門神,后知后覺地想起來自己該往里走才對。低頭整了整身上被夏侯瀲拽得皺皺巴巴的喜服,磨蹭著往里面靠。 柳梢兒坐在雕花架子床上,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膝蓋嚴絲合縫地靠著,紅蓋頭遮住了她的臉,書情徘徊在落地罩邊上,有點不知所措。 他其實存了私心。 他早知道這姑娘是伽藍長輩為他師哥選的。他師哥的老爹是住持,這是伽藍公開的秘密。雖然平日里不見他父子二人有什么接觸,可畢竟是骨rou,哪能真放著不管? 上個月他看見柳梢兒被香奴mama領進了門,香奴mama瞧他魂不守舍的模樣不放心,就把這事兒透露給了他,要他死了這條心??蛇@條心終究沒死,像風吹進土里的一顆芽,慢慢抽出了條,越長越大,最后占據了他整顆心。 柳梢兒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他還記得那天他從夫子廟買持厭看中的大風箏回來,遠遠地就瞧見那個穿著天青色褙子的姑娘,低著頭聽香奴mama的教訓,微微側著的臉蛋像瑩潤的白瓷。 現在的刺客們都喜歡這么干。在伽藍的伎館或者哪兒的宅子里頭養個女人,不做買賣也不回伽藍的時候就去那兒歇息,半夢半醒的時候,好像自己真成了蕓蕓眾生里的一個普通老百姓,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只要乖乖在伽藍登記,不離開暗樁的視線,伽藍對這個還是容許的。 可是他師哥那樣的人怎么懂得疼惜女人?夏侯瀲的手只知道握刀,cao控牽機絲,鍛造照夜那樣的機關傀儡,他哪里知道為女人描娥眉,點絳唇? 柳梢兒跟了他是不會幸福的。書情對自己說,反正師哥也不在乎,沒關系的。 書情深呼吸了一口氣,撩起珍珠瑪瑙簾子,坐到柳梢兒身邊。輕輕地掀起她的蓋頭,柳梢兒微微低著頭,側臉一如初見時的模樣,像一朵嬌弱無力的花骨朵兒。 柳梢兒抬起眼,瞧見書情,眼里有驚訝,“怎么是你?” 書情尷尬地搓著膝頭,“呃,那個,夏侯……” “不愿意要我么?” 書情忙道:“不是的,不是!呃,是……那個,我……” “那首詞,‘江東煙雨幾時休,欄外青山,廊下白頭’是你寫的?” 書情紅著臉點頭。 柳梢兒笑,她彎著眉眼的時候,像極了柳梢頭的月牙。 “我就知道不可能是那個叫夏侯瀲的寫的,那個大老粗,怎么寫得出這樣精致的詞兒?” “他是粗糙了些,可也粗中有細的?!毕ヮ^處的紋繡有一根線松了,書情揪著那根線頭,小聲道,“他燒飯可好吃了,我都不會呢?!?/br> “你這人兒,明明你是新郎官,卻凈幫著外人說話?!绷覂和铝送律囝^,“你知不知道,本來mama要我嫁給他的,卻不知道怎的,進來的變成你了?!?/br> 書情窘得說不出話,好半天才道:“他……他不想成家,他有別的事兒要做?!?/br> “幸好是你!”柳梢兒看起來很高興,“上回mama偷偷指給我看,說他長得俊,身體也好,以后定然不會虧待我的??墒悄闱扑悄?,兇神惡煞的,哪里像個好人?我以前在揚州的時候,有個jiejie被一個江湖客買了去,你猜怎么著?” 書情疑惑著看著她。 “沒過幾天,那個jiejie披頭散發地跑回來,哭著求嬤嬤收留她,不要趕她回去。她脫了衣衫給大伙兒瞧,青青紫紫,簡直沒一塊好rou。原來那個江湖客是個醉鬼,喝醉了就打女人!” “我……夏侯瀲不是那樣的,他從來不隨便打女人的!”書情分辨道。 “人看外表是看不出來的?!绷覂旱?,“最終jiejie還是被帶走了,沒辦法,那個男人付了錢,jiejie就是他的。我那時候就想,我可千萬不能嫁給一個江湖人,打打殺殺,嚇死人了。最好呢,就是嫁給像你這樣的秀才,多好,將來說不定你中了舉,我就是舉人老爺的夫人了!” “我……”書情傻眼了,他沒想到柳梢兒有這樣的心思,“可是我……” “mama跟我說,我長得漂亮,肯定能留住夏侯瀲。她根本就想錯了,那樣的男人,怎么可能留在女人的床上呢?能留住他的,只有刀和血。我們這些風塵女子,說好聽的是什么平康佳麗、秦淮千金,說難聽點就是娼女。在他眼里,根本就是地上的塵泥吧?!绷覂憾ǘǖ乜粗?,眸光像朦朦春雨下的潺潺江波,“郎君,你不會這樣對奴家的,是吧?” 書情望著那雙眼,整顆心好像都要被吸進去一般。他急促地呼吸著,腦子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他也是個刺客,也是個江湖人。 他要說嗎?書情揪著膝頭上的繡線。 說,還是不說?書情覺得自己頭很痛。他又看了一眼柳梢兒,她滿懷希冀地望著他,眼里漾著溶溶春水。 最終,他聽見自己說:“放心吧,不會的?!?/br> 聲音微弱,可是足夠清晰。 外頭,鴇兒火急火燎地把這事兒報給柳香奴,柳香奴一個手抖,螺黛一歪,畫出去好長一條墨線。把鴇兒招呼出去,柳香奴走出屋子,敲開另一扇門,黑衣男人端坐在黑暗里,沉默不語。 柳香奴低頭道:“您都知道了?” “罷了,他和情愛沒有緣分,隨他去吧?!?/br> “那書情……”柳香奴低聲道,“柳梢兒不是個安分的,您為何要給瀲哥兒挑這么個女人?” “我原想讓他明白,情愛都是鏡花水月,一戳就會煙消云散,唯有手中刀劍才是真實的依靠。不過既然他已經明白,那就算了?!焙谝氯藝@了口氣,“至于書情那孩子,也該長大了。秋葉不上心,就讓我代他管管吧?!?/br> 第二天,夏侯瀲起了個大早。走到河邊上往上瞧,一方一方的窗子,回字紋的窗欞,豆腐皮似的窗紗,像皮影戲的剪紙。書情那屋子還黑著燈,昨晚過得快活,今兒怕是日不上三竿不能起。 背著手走出去一段,清晨的秦淮河冷冷清清,煙火氣都散了,洗刷過似的,入眼都是干干凈凈的青瓦白墻。曲闌干臨水的臺階下蹲了個熟悉的人影兒,身邊擺了個兩個大木盆,哼哧哼哧地洗衣裳。夏侯瀲走過去一瞧,居然是持厭。盆里放的全是女人衣裳,鵝黃的褙子,大紅的綢褲,竟還有主腰和肚兜。 夏侯瀲:“……” 持厭人呆,讓他干什么他都干。樓里的女人喜歡戲弄他,常常抓他當苦力,好像穿他洗的衣衫可以變天仙兒似的。持厭答應干活兒,女人就送他手帕和絲巾,還有的往他嘴里塞糖。每回夏侯瀲回來,總能看見持厭脖子上系著女人的絲帕,捧著大木盆去河邊洗衣裳。 他就是這樣,要他洗衣服他洗,要他殺人他也殺。 河上漂來一具黑衣死尸,臉已經泡的發脹,看不出模樣。夏侯瀲這才發現,河上多了好幾艘撈尸船,昨晚打架的那個樓舫泊在遠處的岸邊,等著工匠修葺。 昨夜不知道刺殺的何人,看來是失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