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殿下何必苦苦相逼?下官明日就上書請辭,歸鄉種田還不成嗎!”戴圣言怒道。 “你!你!本王備下盛宴,你卻不領情!你把本王的面子往哪擱?” “您愛擱哪擱哪,反正別擱在下官這!” 喜樂王氣得眼前一黑,撫著胸順了好幾下才平復過來:“罷了罷了,不識趣的東西,本王不跟你這種蠢人計較?!迸み^頭,對后邊追上來的仆役說道,“你過來,扶本王回府,哎喲,可累死本王了?!?/br> 那仆役站在墻那頭的陰影里,半晌沒有動彈。 喜樂王怒了,道:“聽不懂人話?麻利的過來扶著!” 那人低低笑了起來,他從腰間抽了什么東西出來,凜冽的光芒晃過來,戴圣言和喜樂王下意識地抬手擋住。 這是什么?這么亮。 難道是…… 戴圣言猛地反應過來,那是刀,那個人在拔刀! 他不是王府的仆役,是刺客! 第12章 索魂人 “殿下快逃!” “什么?”喜樂王還懵懵懂懂,被戴圣言拉了一趔趄,差點沒站穩。 刺客緩緩走過來,手里的刀劃過磚墻,迸出星星點點的火花,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你你你……你是何人!”喜樂王指著刺客,聲音發著顫。 刺客沒有說話,只吃吃地發笑。那笑聲很低,似乎竭力壓著,只能從喉嚨里泄出來,然而四周的空氣卻都好像應和著跟著笑,層層疊疊,此起彼伏,聽得喜樂王和戴圣言都頭皮發麻。 喜樂王忙不迭地跑起來,戴圣言跟在他身后。 兩人拐了好幾個彎,笑聲漸漸遠了,直到聽不見了,兩人才敢停下來,并排靠在拐角的墻上歇口氣。 “那是人是鬼?”喜樂王靠著墻喘氣。 戴圣言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看刺客有沒有追上來。燈光昏暗,盡頭是一片漆黑,仿佛下一刻那個刺客就會提著刀走出來。 他縮回頭,說道:“哪有什么鬼怪,必是人作怪。跑時沒注意,咱們竟離王府很遠了,現在快去衙門找人求救吧?!?/br> “說得極是,”喜樂王掙扎著想站起來,“只是本王氣力不接,容本王休息會兒?!?/br> 喜樂王低著頭,忽地定住了。 戴圣言見他怔著,問道:“怎么了?” 喜樂王顫抖著手指向地面,帶著哭音道:“你看,這地上的影子是不是有三個人頭?” 戴圣言看向地面,地上有一個碩大的黑影,那是喜樂王的影子,還有一個干巴巴的瘦影,那是他自己的,這兩人中間卻還有一個小一點兒的人頭,仿佛長在他倆肩膀上似的。 兩人緩緩地仰起頭,正對上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那臉看著他們,極慢地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啊啊啊啊?。?!” 喜樂王和戴圣言都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離開樹底下。 刺客從墻上翻下來,穩穩地落在地上,抬起臉,揚起一個滿懷惡意的微笑。 “七葉伽藍迦樓羅,送殿下往生極樂?!?/br> 他聲音低沉,雌雄莫辨,像遠古荒原上的鬼魂低語,粗啞而清晰,仿佛響在遠處,又仿佛響在耳邊。 四周一片昏黑,墻上零零星星掛了幾盞燈籠,那個名叫迦樓羅的刺客步步逼近,像一只蟄伏在黑暗中的鬼怪。 一步,兩步,三步。 “別過來!別過來!”戴圣言和喜樂王齊齊后退。 迦樓羅走到了黑暗的邊緣,肩頭以下暴露在月光之中,他穿著一身黑衣,身姿如鶴一般挺拔。黑暗褪至他臉頰邊緣的剎那間,瀲滟如水的刀光急速閃過,黑色影子猶如一只梟鳥穿過戴圣言和喜樂王的中間,那一瞬間,兩人似乎聽見水波輕蕩的聲音,臉上沾上溫熱的粘膩。 戴圣言木木地轉過身,眼角先瞥到那柄冰冷的長刀,刀身刻著“橫波”的小篆,視線上移,他看見喜樂王驚駭的面容,和頸間刺目的鮮紅。 鮮血飛濺,沾上了他的臉頰。 面前,迦樓羅照舊惡劣地微笑,唇角沾了鮮艷的血液,有一種殘忍的美麗。 戴圣言驚惶地往后退了兩步。 他這才看清了迦樓羅的模樣,那是一個容貌妍麗的女人,只是眉腳過于鋒利,在她臉上添了三分殺伐之氣。她的美帶著豹子一般的獷悍,令他膽戰心驚。 腦子里幾乎是一瞬之間便下了決定,戴圣言屏著氣,拼死上前,從尸體身側拔出佩劍,刺向迦樓羅。 這是一把鑲滿寶石,珠光寶氣的長劍,劍身雪白透亮,能照出清晰的人影兒,十分符合喜樂王的風格??纱魇パ詣偘纬鰜?,便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因為那把劍竟然沒有開刃??v然他曾修習過劍術,雖立志皓首窮經也不曾荒廢,但此刻即便他劍術卓群,也徒然無功。 但,那又如何。 他用盡力氣,一往無前地刺了過去,仿佛飛蛾撲火。 就算只有一線生機,也要拼他一拼! 抖落珠光寶氣,剎那間,劍光猶若霜雪,劃破漆黑的夜色。迦樓羅長眉一挑,刀刃迎上劍鋒,手腕輕輕翻轉,那如水的刀刃游魚一般滑過劍身抵達戴圣言的手腕,劃出一道長而淺的血痕。 戴圣言的手腕吃痛,劍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你們讀書人都喜歡找死么?”迦樓羅笑得嘲諷。 戴圣言瞑目嘆息:“老夫技不如人,閣下請便吧?!?/br> 迦樓羅用刀拍了拍戴圣言的臉頰,道:“老先生,你不給自己求求情?你可以說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百來號人等著你嗷嗷待哺,我興許……好吧,我也不會放過你的?!?/br> 戴圣言干巴巴地笑了兩聲,算是給她的笑話捧場,然后說道:“在死之前,我還有一事要問。閣下為何要刺殺王爺?” 迦樓羅摸了摸下巴,唔了聲,道:“這事兒呢,也不是不能說?!彼吡颂呦矘吠醴逝值氖w,“這狗娘養的吃飽了沒事干就上街搶女人,以江州城為中心,方圓幾百里地兒好看的姑娘都到這王府來了,女的賣身為奴,男的娶不著好媳婦兒,男怒女怨,可不就招人恨嗎?” 戴圣言嘆道:“世道不公,你殺人,亦為不公。他雖然窮奢極欲,卻未曾害人性命。閣下所作所為,并非替天行道,而是以武犯禁?!?/br> “替天行道?”迦樓羅樂了,“我是收了錢來了,不是替天行道,是替錢行道?!?/br> 戴圣言:“……” “不過,殺人便是罪大惡極么?他既然能以美人為玩物,我便以人命為螻蟻,有何不公?你沒有聽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么?”她俯視著喜樂王的尸體,像廟里的雕像垂下眼眸,嘴角還噙著險惡的微笑,目光卻沉寂無情。 戴圣言忽地明白了,對著影子正了正衣冠,閉上眼睛引頸就戮:“請吧?!?/br> 他伸著脖子,像一只老鴨子被人扯住腦袋,他身板單薄,支不起端莊威嚴的寬袍大袖,孤零零立在風里,袖袍空蕩蕩地飄,像一個穿了衣服的木柴棍子,多少有些滑稽。 迦樓羅又笑開了,先前眸子里的冷意忽悠一下沒了蹤影,道:“哎,其實呢,這事兒也不是不能商量,我剛好有件事兒想請您幫個忙來著?!?/br> 戴圣言道:“老夫不做傷天害理之事?!?/br> 迦樓羅道:“知道知道,是這么回事。我嘛,一時糊涂,不小心生了個小娃娃?!?/br> 她說這話的時候像在說不小心在路邊撿了一只小狗,還不是很樂意。戴圣言嘴角抽了抽,沒說話。 “我這人沒讀過什么書,肚子里沒墨水兒,想了好幾個月沒想出什么好名字來,我聽說您是當世大儒,孔老夫子往下數,孟子、朱子然后就是您了?!卞葮橇_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戴圣言,“這是我兒子的生辰八字,您給瞧瞧,算算陰陽八卦,金木水火土什么的,取個好名字,我就把您給放了。我向來尊重讀書人,您看這是個好買賣吧?!?/br> 戴圣言搖頭:“姑且不論我不通五行八卦,閣下是匪,我為官,閣下就算放了我的性命,我明日也必得將你的畫像貼上城墻。此事莫可奈何,閣下快些動手吧?!?/br> “我說您咋這么死腦筋呢?唉,算了,貼就貼吧,就你們官府那幫混飯吃的玩意兒,還想抓住我?”迦樓羅把生辰八字往戴圣言手里一塞,用刀戳了戳他的肩膀,“趕緊的,我還趕時間呢?!?/br> 戴圣言深深吐了一口氣,壓下心里一言難盡的復雜情緒。 迦樓羅殺人之時殘酷冷漠,不殺人時吊兒郎當,戴圣言活了這么久,還未見過如此人物。 或許他們這些尸山血海里打滾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兒變態…… 看了眼手里的黃紙,又瞥見橫在自己肩膀上的那柄“橫波”,戴圣言想了片刻,道,“不如取個單名‘瀲’,‘勢橫綠野蒼茫外,影落橫波瀲滟間’,和你的刀名也很相配?!?/br> “‘影落橫波瀲滟間’,”迦樓羅默念了幾遍,唇邊勾起一個滿意的微笑,她眼里有掩不住的邪性,讓這和善的笑容也顯出幾分焉兒壞的惡劣來,戴圣言捂住撲騰亂跳的心臟,往后縮了縮。 “不錯不錯,就這個名兒了,謝了!” 迦樓羅收起刀,一面走一面擺了擺手,戴圣言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刺客消失在黑暗里。 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刺客。但“迦樓羅”早已聲名鵲起,更是官府頭號通緝要犯。然而十二年來,無人知曉她的行蹤,只知道她所到之處,必有人斃命于橫波刀下。 橫波刀成了七葉伽藍的第一利刃,世人說起七葉伽藍,無人不知迦樓羅。 謝驚瀾聽得渾身發涼,并非被這個“迦樓羅”所驚訝,而是因為戴圣言親自取的那個名字——”瀲“。 他回憶起夏侯瀲的匕首和袖箭,以及夏侯瀲口中那個不甚靠譜卻手藝精絕的娘親,心里冒出可怕的想法,并被自己的想法驚得手腳冰冷。 他不是沒聽過伽藍刺客的傳聞,畢竟街頭巷尾都用刺客來嚇唬小孩,他也曾經被蘭姑姑這么嚇過。只是他以為這些東西都只存在三姑六婆的流言蜚語里,或是戲臺子上面咿咿呀呀的念白唱詞里。 沒想到,真正的刺客就在他的身邊。 刺客和夏侯瀲在他腦子里交替變換了許久,硬是無法合為一體。他相信夏侯瀲是個走街串巷的叫花子,是個油嘴滑舌的小偷,是個山里瘋跑的野孩子,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夏侯瀲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刺客。 他想起夏侯瀲抖成日里不務正業抓鳥逗狗遛貓的模樣,又想起夏侯瀲四仰八叉口水直流的睡容,略有些心情復雜地想道,如果刺客都像夏侯瀲這么混賬,那這七葉伽藍似乎也沒什么可怕的。 官府的人果然都是吃干飯的。 戴圣言沒有察覺謝驚瀾的異樣,仰首望著窗外云霧山河,似有若無地嘆了一聲。 有個仆人急匆匆地跑進來,對謝驚瀾道:“三少爺,夏侯瀲爬房子摔了,肩膀扎上了木刺,方才被人送回府里了?!?/br> 謝驚瀾騰地站起來,道:“你說什么!” 緊趕慢趕回到秋梧院,推開廂房的門,便看到夏侯瀲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肩膀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半個身子都被繃帶裹著,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沾在上面。 見他還有哼唧的力氣,心安了大半,坐在炕邊頗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你怎么沒把腦殼摔了?看你下次還敢不敢爬屋翻墻?!?/br> 大夫還沒有走,謝驚瀾轉過頭,仔細詢問了大夫夏侯瀲的傷勢,確認只需靜養并無大礙,才讓蘭姑姑把大夫引出了門。 “虧得管家心善,請了妙善堂的名醫來,要不然你這等的身份,少爺又不受寵,哪能給你看好大夫,必是給你隨便包扎幾下就完事了,到時候說不準會落下病根呢?!鄙徬阍谝慌缘?。 夏侯瀲急著要把自己的見聞告訴謝驚瀾,沒仔細聽蓮香說話,拼著往前掙了掙,拉住謝驚瀾的手。 蓮香斥道:“干什么呢你,當心傷口裂了?!?/br> “少爺,”夏侯瀲說道,“我在外頭閑逛的時候偷聽到有幾個賊人覬覦家里的財物,似還有謀財害命的意思,你去提醒老爺,讓他這幾日當心門戶?!?/br> “你就是為了偷聽這個把自己摔了?”謝驚瀾問道。 “呃……差不多吧?!?/br> 謝驚瀾道:“要偷便偷去,秋梧院只有些鍋碗瓢盆和紙張書本,左右偷不到咱們這,你犯得著為這事兒傷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