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我娘說,難過的時候,抱抱就好了。驚瀾少爺,除了我娘,我可沒抱過別人,便宜你了?!?/br> 謝驚瀾停止了掙扎,臉埋在夏侯瀲的肩膀上,沉默了許久許久,臉上忽然涼涼的,嘴里竟嘗到咸咸的味道。他怕夏侯瀲發現自己哭了,故意冷聲道:“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可惜遮掩的功夫學得不到家,話還沒說完,里頭藏著的苦澀已經露了餡。 夏侯瀲松開謝驚瀾,拉住他的手腕,飛奔起來。 “喂,你做什么!”謝驚瀾大驚失色。 夏侯瀲不說話,拉著他一路狂奔,一路上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仆役下人,惹得他們破口大罵。風刮得臉生疼,謝驚瀾感覺自己的肺像破舊的風箱被匠人全力拉動,寒風吸進嘴里成為熱氣呼出,消散成白煙,臉上的眼淚也悉數風干。 他被帶到后廚外的圍墻,夏侯瀲讓他待在原地,自己踩著墻面,兩手搭上墻頭,腳再使勁一蹬,整個人翻入了院子。謝驚瀾還在喘著粗氣,跑得太快,他的肺都要炸了,一時沒有攔住那個膽大妄為的小王八蛋。 他氣恨不已,左右張望了一番,確認沒有人,使盡力氣搭上墻頭,好不容易才探出一個腦袋。不看還罷了,這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那個混蛋竟然從窗戶翻入廚房,廚房里有許多忙忙碌碌的下人和大廚,沒人注意到這個不速之客。夏侯瀲弓著腰,貓兒似的踮著腳走路,以爐灶為掩護,摸了一壺酒揣進懷里,又從窗戶翻了出來。 等夏侯瀲從墻頭跳下來,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來,他氣急敗壞地扯著夏侯瀲的領子大罵:“你到底想干什么???” “冷靜冷靜,”夏侯瀲溫聲溫語地順著謝驚瀾的炸毛,“酒既能解百愁,又能慶祝喜事,正好這個時候喝,走著,喝酒去!” 夏侯瀲把謝驚瀾連拉帶扯地帶到一個僻靜的地兒,知道謝驚瀾愛干凈,還特地用袖子把石頭來來回回擦了七八遍才讓他坐。 夏侯瀲呷了一口酒,辣得眼淚直流,把酒遞給謝驚瀾,謝驚瀾不接,他不喝酒,更不喝別人喝過的酒。夏侯瀲勸了半天,謝驚瀾才不情不愿地仰著頭,把酒壺懸空喝了一口,舌頭剛挨上酒液就后悔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夏侯瀲哈哈大笑,頓了一會兒才說道:“少爺,我沒有可憐你。我就是看不得別人難過,你要是難過,我也跟著難過。再說了,你有什么好可憐的,你又沒有缺胳膊少腿,又沒有缺衣少食。每天有吃有喝,還能讀書考科舉,前途無量,有什么好可憐的? “這世上比你可憐的人海了去了,我以前跟著我娘走南闖北的是,沒少見可憐人,有生了怪病滿身膿瘡的男人,有被主子打得只剩下一口氣扔到亂葬崗自生自滅的仆人,有兒子死在戰場上家里只剩下兒媳和捧在懷里的小娃娃的老人。你嘛,不就爹不疼娘不愛嗎,比起他們,你簡直生活在仙境?!?/br> 謝驚瀾張了張口,沒說出話。 “那個老頭兒給你取的什么字來著?‘易安’?我覺得你活得挺容易挺安逸的啊。肩不用提手不用扛,以前山上鬧饑荒的時候,我還成天上頓不接下頓呢?!?/br> 謝驚瀾好像明白夏侯瀲眼里的慘境是什么樣的了。 在夏侯瀲看來,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將死未死,方謂之慘。夏侯瀲心大得沒邊才會如此,須知rou體和心靈的痛苦又如何能比?但話說回來,他不禁好奇夏侯瀲以前過的生活是什么樣的,總覺得不會太好。 “你剛剛說你娘帶著你走南闖北,莫非你娘是戲班子的班主?” 第6章 雁過聲 “你看我像會唱戲的模樣么?跳大神我倒會一點兒?!?/br> 謝驚瀾忽然想起上船之前夏侯瀲腕間射出的白光,一把捉住他的右手,扒他的袖子。夏侯瀲沒有防備,被抓了個正著,謝驚瀾定睛一看,奇道:“這是什么玩意兒?” 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個鐵制的護腕,護腕上有一把精巧的小弩,謝驚瀾狐疑地看著他,道:“你怎么會有這種東西?” “呃……”夏侯瀲嗯嗯啊啊了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你之前在藏書樓也提到過你娘,剛剛又說走南闖北。莫非……” 夏侯瀲滿頭大汗,手腳冰涼,心想這回要怎么圓場,要是被謝驚瀾知道他是個刺客那可就糟糕了,刺客一旦泄露身份就必須撤離。 雖然他還沒有掛上牌子,不算真正的刺客。 謝驚瀾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道:“你娘也是個小偷,偷東西是你們家的祖業?那這個不能叫小偷了,得叫江湖大盜啊?!?/br> 夏侯瀲:“……你說是,那就是吧……” 謝驚瀾放下他的袖子,道:“這玩意兒你得收好,莫被旁人發覺了。我素知詩書可以傳家,武學可以傳宗,沒想到偷盜也能成為祖業。偷雞摸狗,非君子所為,幸好你現在從良了,日后好生干活,莫要再作如此勾當?!?/br> 夏侯瀲從善如流地答應了,暗暗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 謝驚瀾望著天際淡淡的煙云,偶有飛鳥掠過,須臾沒了蹤影。 倘若變成天邊的煙云和飛鳥,無知無覺,是否就可以無怨無恨。 他輕聲說道:“夏侯瀲,你給我說說你的爹娘吧?!?/br> “???” “我原以為,雖然我娘死了,起碼我還有爹,他只是遠在京城,照顧不到我,但心里想必還是掛念我的。沒有想到,他壓根忘記了有我這么個兒子?!敝x驚瀾笑得沒滋沒味,“你跟我說說你爹娘吧。我很好奇,有爹娘是什么感覺?!?/br> “那個、其實,我也沒爹?!毕暮顬嚀蠐项^,“我從小跟著我娘,以前住在山上,我娘是我們這行的大拿,三天兩頭在外頭接買賣干活,有的時候幾個月也見不著面。但是我娘只要閑下來,就帶著我在山里頭打山雞,逮兔子,掏鳥窩,可好玩兒了。 “山上條件不好,特別我們那塊兒,犄角旮瘩的地兒,常常鬧饑荒,有銀子也不好使。有的時候家里揭不開鍋了,我娘就領著我走好幾里的路去別人家死乞白賴地蹭飯。有的時候我娘面子大,好歹能吃上一頓,有時候別人家也沒米了,拿著掃帚把我倆趕出來。不過我娘教育我,人不要怕丟臉,吃到嘴里就是自己的?!?/br> 謝驚瀾不知道擺出什么表情好,斟酌了許久的字眼,慢吞吞地點評道:“你娘真是……卓然不俗?!?/br> 這么看來,好像還是沒娘好些。 夏侯瀲天真地以為謝驚瀾真的在夸人,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娘雖然有的時候挺不靠譜的,縫衣服能把洞戳大,做飯能燒了房子,但她可是我們這行響當當的人物?!毕暮顬嚰拥厥治枳愕?,隨口就撒了一個謊,反正能表達出他娘厲害得能上天就行,“普天之下,就沒有我娘偷不到的物什,就算是皇帝老兒金冠上的夜明珠,也如探囊取物?!?/br> 謝驚瀾糾正道:“皇帝不戴金冠,戴烏紗,上面沒有夜明珠?!?/br> “管他呢,都一樣?!毕暮顬嚥灰詾橐獾財[擺手,“至于我爹,唉,我也調查了很久我爹到底是誰。我覺得吧,我爹可能是個江湖大俠,畢竟按我娘的性子,總不會喜歡上一個白面書生吧。他遲早有一天會騎著馬來接我和我娘的,到時候咱們就浪跡江湖,逍遙快活?!?/br> 有的時候,不明真相反倒能存有希望。像謝驚瀾,親娘是他自己送的葬,親爹也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他不可能會有什么江湖大俠爹,飛天大盜娘。 雖然兩人都心知肚明,夏侯瀲的江湖大俠爹也只是水中泡沫罷了,用針一戳,就會忽悠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你娘現在在哪,她為何把你賣給人伢子?” “我娘接了一個買賣,去了西域,臨走之前把我托付給我叔叔,我叔叔嫌我礙事,就把我賣了,他說等我娘回來了,就把我買回去?!?/br> “……”這都是什么一家子。 謝驚瀾忽然覺得夏侯瀲能完好無缺地長到這么大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但是我叔說,我們這行是賭命的買賣,山上的同行沒人能活過四十歲。這次去西域,折了兩個前輩,也不知道我娘能不能平安回來?!?/br> “這么兇險?既然這樣,為何要接下這筆買賣?” 夏侯瀲不想深入解釋,遮三瞞四地說道:“唉,干我們這行的,受人脅迫,身不由己,我們有個老大,不照做會被他弄死的?!?/br> 謝驚瀾聽得不明不白,好在他不是刨根問底的人,看夏侯瀲這模樣,也猜出這是他們的秘辛,不便多說,只好笨拙地安慰:“沒事的,你娘那么厲害,肯定能平安回來接你?!?/br> 夏侯瀲草草應了一聲。 段叔說西域兇險難測,但他固執地認為他娘天下無敵。并不是因為他真的相信他娘的實力,而是因為他不愿意深想。 一時無話,夏侯瀲酒有點上頭,臉紅通通的,扭頭瞧謝驚瀾,他眉頭微皺,神情有些落寞。 夏侯瀲湊過去,摟住謝驚瀾,笑嘻嘻地道:“怎么,舍不得爺呀?放心,爺會隔三岔五來看你的!咱們是好兄弟嘛!” 謝驚瀾撇過頭,哼道:“誰是你好兄弟,你是我的書童,是我的下人!” 說完,他垂著眼,月牙似的睫毛在他眼下打下一圈暗影,遮住了他眼里的情緒。他老早就明白,誰也不能永遠陪著誰,娘走了,蘭姑姑也會走,蓮香也會走,夏侯瀲自然也不例外,區別只在或早或晚罷了。 既然遲早要分別,有些情,還是不必太當真了。 他不著痕跡地掙開夏侯瀲的手,悶頭走在石子路上,不管后面的夏侯瀲怎么喊,都沒有回頭。 蓮香和蘭姑姑聽聞喜訊,都歡天喜地。蓮香見夏侯瀲當真幫上了謝驚瀾,不再似以往待他以冷眼,晚上做了米糕,還破天荒地給夏侯瀲端來一份。 然而夏侯瀲漸漸發現,無論他做什么,謝驚瀾這廝就像看不見他似的,絲毫沒有反應。就算夏侯瀲不小心把茶水倒在謝驚瀾腳邊,謝驚瀾也只是清清淡淡地掀起眼皮瞥他一眼,然后自己走開接著讀書。嘴巴閉得嚴嚴實實,硬是不肯和他多說一句話。 按說按照他往日看不得一點污漬的大小姐性子,應該早就拍案而起暴跳如雷了。 遲鈍如蘭姑姑和蓮香都發現了謝驚瀾的不對勁,暗地里商量說少爺的性子清冷不少,是不是誰拔了老虎須,觸怒了少爺。兩個人挨個自省了一番,都覺得自己可以脫離嫌疑,便揪來夏侯瀲審問,可憐夏侯瀲自己都還一頭霧水。 夏侯瀲還沒有弄清所以然,大夫人那邊就來人了,搬來一堆書籍和筆墨紙硯,還有成套的柜子書桌。當先的嬤嬤一進院子就叫嚷起來:“哎喲,三少爺怎么住得這么寒磣啊,連個書房都沒有,你們這些下人都是怎么做事的?屋子漏了不知道報到管家那,著人來補?來人來人,趕緊的,快把這收拾好,還得收拾出一個書房!” 蓮香陰陽怪氣地嘀咕:“也不知道哪兒的妖風把黃鼠狼給吹來了?!?/br> 這真是稀奇了,平常無人問津的秋梧院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還一個比一個聒噪,吵得謝驚瀾腦瓜子疼。那嬤嬤又是指責蘭姑姑笨手笨腳,又是挑剔夏侯瀲賊頭賊腦,撥了四五個丫鬟仆役留下來伺候,還硬要塞一個人給謝驚瀾當書童。謝驚瀾鐵了心拒絕才保住夏侯瀲的飯碗,把那個小童安置在書房做一些零活。 其實夏侯瀲挺希望被上位的,天天呆在書房窩著看看話本子多好啊。 “三少爺,現在才把文房四寶一應用具送來,實在是對不住。大夫人親自著人上街采買,又請了工匠進府打柜子打書桌,你看這都是上好的梨花木,還望少爺莫怪?!眿邒呱锨案A藗€禮,說道。 謝驚瀾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沒多說什么,指了指夏侯瀲,讓他取些筆墨紙硯送到里屋,同時名令禁止除了夏侯瀲以外的人進入他的臥房。 嬤嬤神色變了變,心想沒想到這孩子小小年紀,就知道立威了。 夏侯瀲若是知道嬤嬤這么想肯定要笑得肚子疼,謝驚瀾其實只是嫌棄外頭的人不干凈。要知道,唯一能進入他臥房的夏侯瀲在他的威逼利誘之下每天必須洗三次澡,雖然夏侯瀲的三次澡是兜頭澆三桶水。 匠人在修房子,叮叮當當響個不停,謝驚瀾充耳不聞,貪婪地撫摸著夢寐以求的宣紙,柔軟的觸感讓他心醉神迷。他以前都用粗糙的草紙練字,上回夏侯瀲雖然送了宣紙,但他沒敢用,如今竟然能夠光明正大地用上上等生宣了。 他仔細地瞧了瞧,和謝驚濤屋里頭的是一樣的。 迫不及待地磨墨落筆,筆尖輕輕一點,墨水暈染了紙面。寫了幾個字,勉強可以入眼。抬頭看見夏侯瀲百無聊賴地翻著他的新書,把筆遞過去,要夏侯瀲寫幾個字給他瞧瞧。 夏侯瀲也不推辭,當下寫了自己的名字在上頭。謝驚瀾一看,只覺得糟蹋了這么好的宣紙,那字著實不拘小節,隨意橫生枝蔓,螞蟻隨便排出來的圖案也比這字漂亮些。 “我可沒練過,我瞎寫寫,你瞎看看?!毕暮顬嚁R下筆,撐著腦袋看窗戶外面的雞飛狗跳,“大夫人和你爹一個德行,道貌岸然,看看,你成了戴圣言的弟子了,這就巴巴地送來了這么多東西?!?/br> 謝驚瀾有了筆墨紙硯,心情明媚不少,剛想接夏侯瀲的話,又想起他應該晾著他,生生憋住就要出口的話,執起筆專心致志地練起字來。 夏侯瀲一頭霧水,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他。他盯了謝驚瀾半天,忽然從謝驚瀾的這幾日的表現琢磨出點疏離的意味來。 除了不說話,這家伙還避著和他打照面。原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謝驚瀾這幾日硬是沒跟他對過眼。若非今日大夫人的人送來筆墨紙硯,謝驚瀾嫌棄外面的人不干凈,他還不能進里屋來。 可是好端端的,這家伙為什么要疏遠他? 門忽然被叩響,夏侯瀲推開門,之前說話的劉嬤嬤站在門口對謝驚瀾說:“少爺,夫人說,近來您身子大好,晨昏定省的規矩就不能廢了。這幾年憐您身子弱,不曾好好教您規矩,如今您是戴先生的弟子,自然要懂得禮儀體統。晚間用過膳,夫人請您去正院學習禮儀,待聽學之時莫要行差踏錯,惹人笑話?!?/br> 謝驚瀾冷淡地點頭:“我知道了?!?/br> 兩人又陷入尷尬的沉默,謝驚瀾不以為意,拿起書來就讀。 夏侯瀲待在書房怪悶的,謝驚瀾那個木頭呆子只知道看書習字,十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卯足力氣當一個鋸嘴葫蘆。夏侯瀲百無聊賴,偷偷溜回屋子睡大覺,被新來的劉嬤嬤逮了個正著。 劉嬤嬤看夏侯瀲不順眼,短短一下午,拿著這事兒在謝驚瀾面前進了許多讒言,謝驚瀾聽得腦仁疼,干脆讓夏侯瀲在窩在書房睡。 反正關著門,別人也不知道夏侯瀲是在里頭端茶送水還是睡大覺。 只是謝驚瀾看他睡得四仰八叉總忍不住懷疑,到底誰是少爺誰是仆人。無語歸無語,謝驚瀾還是認命地自己給自己續上了茶,磨好了墨,順便拉了一把夏侯瀲身上溜下去的被子。 第7章 金陵雪 晚間,金陵城落下了冬日的第一場雪,四處黑瓦白雪,雪壓在枝頭,仿佛滿樹梨花。 大夫人蕭氏端坐在上首,生得一雙眸光懾人的丹鳳眼,兩瓣紅唇薄得仿佛只有一條線,十指都涂了丹蔻,好像掏了人心剛拔出來似的。她不似她的丈夫滿臉寫著仁義道德,生了一副明明白白的刻薄相,擺明了告訴你“老娘不好惹”。 蕭氏施舍似的把目光投向謝驚瀾,壓著細細的嗓音開了腔,聲調九曲十八彎,有點像唱戲:“謝驚瀾,你很好,我看錯了你,沒想到你在秋梧院那腌臜地里還能捂出滿肚子經綸來,這要是好生教導,來日位列三公,指日可待??!” “不敢,承蒙夫人錯愛,將來的事情,誰說的準呢?”謝驚瀾冷笑。 他說得謙虛,卻絲毫沒有謙虛的味道,反倒有“遲早讓你磕頭認錯”的咬牙切齒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