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月兒驟然想起韓江雪在家時候也問過她想要“暗示”什么,月兒驚詫于兄弟二人第一次能夠有著如此默契,也好奇他們都認為她在暗示什么? 韓江海頓了頓,笑道:“暗示你啊,該管住的地方可得管得住??!” 月兒的小臉登時便紅得近乎發紫了,眾人哄笑了多久,她便羞赧了多久。韓江雪攬過月兒肩膀,直接把她發燒的小臉按進了自己的胸膛。 “行了吧大哥,我可不像你,該管好的地方管不住。我們月兒才沒那么多心思呢。再揶揄她,當心再吃一回槍子!” 韓江海本能地懼怕自己的這位弟妹,一聽這話,干巴巴一笑,便將話題給引開了。 六姨太見人都到齊了,悠悠起身,拍了拍巴掌。一行人帶著吹拉彈唱的家伙什來到了廳堂。 “大帥好聽曲兒,我便特地請來了唱曲兒的藝人給大帥助助興。祝大帥福壽安寧,永遠都是這世上最勇猛的男人?!?/br> 此話一出,眾人心中都砸么起滋味來。這話里歧義過多,既夸贊了大帥的功勛,卻又在字眼上帶著一點桃色意味。 晚輩們聽著,自然覺得有點失了長輩的尊重。但聽在其他姨娘耳朵里,便是一眾炫耀的姿態了…… 即便眾人心知肚明,此時的韓靜渠已經慢慢走向了衰老。但女人之間的爭斗,卻從未放過一絲一毫。 韓靜渠卻大喇喇一笑,男人的自尊心從來都來自于疆土的擴充和女人的臣服。他受用這個,于是那伶人班子還沒有開唱,便興致勃勃地喊了一句:“賞!” 宋小冬此刻心如止水,對于故人往事已然不甚在意了,她看著那伶人班子,開口問道:“你們是哪里來的班子?” 為首的琴師恭敬行禮:“回夫人的話,是北京城里來的,專門唱北京小曲兒的?!?/br> 琴師此言一出,六姨娘的臉色突然有了微妙的變化,但很快便消散了去,眾人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她便好整以暇道:“這幾位都是我舊時相識了?!?/br> 一聽說對方是北京來的,登時便勾起了宋小冬的興致。 “北京?你們是哪個班子的?師從誰?” 梨園行雖于世人眼中,是下九流中的末位,歷來有著娼優并序的說法。但梨園行自身卻有著一整套完整的規矩和體系。 無論是得過老佛爺賞賜的大戲班子,還是街頭賣藝的養家糊口,只要是干這行,都講求個“師從何人”。 宋小冬這般攀談,倒沒有其他意味,只是京城之中但凡叫得出名字,擔得起“師傅”二字的角兒,沒有她宋小冬不認識的。 那琴師見宋小冬這么問,也不知其身份,于是利落答著:“城南曲兒王,孫之洞?!?/br> 孫之洞?宋小冬在自己的腦海里搜尋了一個來回,也沒想起來這個人名來。 宋小冬思量著許是不太出名的藝人吧,賺個錢收個徒弟也算是能糊口,自己不認識也有情可原。 只是這班子的質量,恐怕是高不了了。 宋小冬不打算繼續問下去,可一旁的六姨娘卻顯然坐不住了,忙道:“他們早年間在天津城里討生活了,所以您才可能沒聽過?!?/br> 月兒從旁看著,這是六姨娘鮮少有過的慌張神色。說到底,不過是個戲班子,有沒有名氣,師從何人,本就是不重要的。唱得好,才是根本。 可這惶惶之語入了宋小冬的耳,卻是另外一番意味了。宋小冬常年往返于京津兩地,天津城里的角兒,她更是熟悉了。 見六姨娘如此慌張,宋小冬不明就里,但總覺得這里面透著一點古怪。 高門大戶的事情,哪里不古怪呢?宋小冬決定閉口不言,不再去問東問西了。 傭人來告,已經布好了菜,可以開宴了。一家人坐定,那伶人也開始了吹拉彈唱。 “桃葉尖上尖,柳葉遮滿了天……” 伶人開口,三弦琴師從旁彈奏。聲音甫一入了宋小冬的耳,便讓她覺得甚是粗糙。 唱的人聲線輕飄飄的,高的上不去,低得下不來。彈的人手上沒有力道,左手絲毫沒有揉弦的動作,整個琴音都顯得干巴巴的。 事實上,即便不是宋小冬這般梨園行的行家,在座的其他人也能多少聽出這曲子中的水分來。 只是畢竟是得寵的六姨娘請來的人,誰也不能多說什么。 月兒甫一坐定,便覺得胃里有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異樣。韓家的廚子是從全國各地聘來的,其中不乏京都退下來的那位小皇帝曾經的御用。 按理說,色香味俱全都能做到。只是她此刻只一著眼,便覺得反胃。 月兒吸取了在天津時的教訓,說什么都不敢再多想了,思量著應該是方才在雪地里放炮仗著了涼。 她作為兒媳,未敢言語,只得默默坐在席間,盡可能讓自己不去看那些菜肴…… 從韓靜渠的訓話,到眾人紛紛舉杯敬酒,月兒一直在苦苦支撐,忍著這份惡心,不知不覺間,已經布上了一層細密的薄汗。 韓靜渠看著月兒好似不舒服的樣子,關心了一句。 月兒只得咬著牙硬挺著:“謝謝父親關心,我沒什么事,可能有點著涼了?!?/br> 韓靜渠對于兒子的這位賢內助,能夠獨立負擔起軍費的兒媳,還是青眼有加的。 他吩咐了句:“喝點熱湯發發汗,把病留在今年?!?/br> 韓靜渠出于好心,旁人聽著便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如今的韓江雪經過剿匪一役,中上層的軍官悉數換成了他的心腹。而月兒又通過她的長袖善舞,籠絡了不少下層兵士的軍心。 韓江海如今失去了岳父的支持,愈發顯得孤立無援。在軍中落得個閑職,人也管不著,財也動不了。 曾經是韓靜渠最為偏愛的兒子,如今落得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地步。 見父親對兒媳都比對他上心,心中是不免失落的。 “我這幾日啊,閑來無事,想起來父親對我的教誨,如今得了天下,要多讀點書?!?/br> “讀書”二字從韓江雪口中說出來,連韓靜渠都頗為震驚了。 三個兒子里,唯有這老大從小隨著他南征北戰,讓他讀書都不如要了他的命。 連他的親娘二姨娘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倒說說,你都看了些什么書?” 韓江海的聲線有著一點說不出來的奇怪,陰陽怪氣的:“看的紅樓夢?!?/br> 此言一出,就連一直不舒服的月兒都跟著笑了起來。這種感覺,無異于看見了憨李逵腦袋頂上插了一朵茉莉花。 二姨娘繼續問:“你都看出了什么來?” 韓江海絲毫沒有笑意:“里面有個笑話,我將給大家聽。一戶人家的老太太得了病,需要針灸治療,針灸婆子說需要針心脈。心脈見針,還不得死么?那婆子便道‘不針心脈,針肋骨便是’?!?/br> 韓江海故意頓了頓,問道:“你們知是為何么?” 韓家上下,除了韓靜渠與韓江海,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文化的人。要么是看過這經典中的經典,要么也是七竅玲瓏心,猜得出其中緣故。 眾人的笑意都僵在了臉上,唯有韓江海破罐子破摔,繼續說了起來。 “因為啊……天下父母,沒有不是偏心眼的!” 他話音一落,二姨娘的冷汗都冒出來了,趕忙打了他一下,轉頭看向韓靜渠的神色,一時間不知所措起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著看這場好戲終究會落得如何的走向。 這本不關六姨娘的事,尋常時候她最是看不慣二姨娘的做派??山裢淼牧棠镆欢僭俣胤闯?,竟然舉起酒杯,撒著嬌敬向了韓靜渠。 試圖將話茬引開。 然而最終救了韓江海的人不是他親娘,也不是六姨娘,而是月兒。 月兒作為晚輩,最不愿摻進韓家的是是非非當中,見空氣中彌漫著尷尬的氛圍,她低頭專心喝著熱湯。 一來為了暖暖胃,二來為了裝作什么都沒聽見。 可一匙湯水剛剛入口,不適感又一次襲來。月兒感覺胃里一陣的翻江倒海,終于,她實在是忍不住了,沖出了宴席,沖向了套房的洗手間。 生生干嘔起來。 所有人都被月兒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彈唱著的藝人都停了下來。 月兒近乎把心肝脾肺都嘔了出來,待平靜了許多,才好整以暇地出來。 全家人的目光都耐心地等待著她。 月兒的小臉又一次紅到了耳根子。 “不好意思……可能是著了涼了?!?/br> 宋小冬經歷過月兒在天津那次“假小產”,不敢多言。但在座的其他女人卻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了。 話說得最歡的,自然是兩個生養過的女人,二姨太和三姨太。 “月兒,你是不是近來昏昏沉沉的,總想睡覺?” “是不是愛吃酸的?” “是不是見點葷腥就惡心?”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根本不給月兒說話的機會。 半晌月兒才吞吞吐吐地答:“是。但……可能是著涼了?!?/br> 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月兒極力想要掩飾著內心的惶恐,可顯然太久沒有了新生命的家庭,對于月兒的反常是異常興奮的。 二姨太沒什么腦子,索性開口問了:“你就想想,你有多久沒來月事了?” 一桌子的人,還有著公公和琴師,公然談論起月事來,月兒恨不能一巴掌拍死這個不長心的女人。 然而長輩問了,自然沒有不回答的道理。 “已經推遲了一個多月了……” 韓靜渠的雙眼都近乎放射出了光芒,高興得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又是吩咐后廚做新菜,又是使喚傭人去換椅子…… 這一切,于月兒而言,都是沒有什么用的。 只是這份關切入了其他人眼,又是一番眼紅了。 接下來的宴席之上,所有人都忘了韓江海方才的大逆不道,熱切地討論著月兒的孕事。 月兒參與的話覺得不好意思,不參與又覺得不禮貌,只得一個勁轉頭看向那些吹拉彈唱的伶人,試圖掩飾自己的慌張。 然而月兒驚訝地發現,比她還慌張的,是這一班子的手藝人。 她們的注意力根本就沒有落在當前的活計上,而是一直用眼睛瞄著四外的環境。 而為首的三弦琴師傅則一直在看著墻上的掛鐘。 每一個人,都看起來心神不寧的樣子。 月兒實在是受不了餐桌上的氛圍了,她小心翼翼地湊到韓江雪身邊,低語著想讓他陪著出去走走。 韓江雪體貼地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便開口向父親請片刻的假,帶月兒出門去透透氣。 韓靜渠此刻如此在乎這位小兒媳,自然欣然答應。按理說韓靜渠都發了話,旁人是萬萬不敢阻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