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韓江雪的神態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側顏依舊冷峻,頷首想了想:“別這么急于答復我,等進去看了再說?!?/br> 接待一行人的,是教會醫院的院長,美國人羅伯特。聽說中國東北來的少帥要參觀醫院,他特地趕回來親自迎接,畢竟這樣一個沒有官方支持的醫院,財資十分有限。 他以為韓江雪此行,是來考察捐贈的。 與上次一去過的法租界醫院不同,一進醫院大堂,便將月兒深深震撼住了。 陰冷潮濕的走廊里燈光晦暗不明,病房與診室門口都搭著臨時床鋪,小到無法讓成年人伸直腿平躺,只能蜷縮著,不讓自己掉下床去。 病人們張大了嘴,大口大口地艱難呼吸,時不時傳來低聲暗罵和呼嚕聲。旁邊人被惹得煩了,揣那打呼嚕人一腳,翻個身,消停幾秒,又呼嚕起來。 更有凄慘的,病情稍輕的,掛著吊水,連一張床鋪都輪不到,只能瑟縮在蒲草般的墊子上,倚著墻試圖入睡。 消毒水的味道,屎尿殘留的味道,腐爛的味道交織在一起,毫無緩沖撲面而來,直接襲擊著月兒的嗅覺,一時間讓她有些頭暈。 但并不十分強烈,她依舊保持著鎮定。 “院長,我聽說,貴院一直在招收義工?”月兒跟在院長身后,穿梭在逼仄的走廊里,率先發問。 “是,因為人手實在不夠。我們經濟上確實有困難,沒有錢去雇那么多專業的護士,只能請一些不需要付報酬的義工,只提供三餐就好?!?/br> 一行人終于穿過擁擠不堪的過道,上三樓,來到了院長的辦公室。 院長也算得上是中國通,為幾位貴客沏了茶,只是茶具看起來,并不甚體面。 不過沒誰介意,畢竟也不是來醫院喝茶的。 韓江雪趁著這個空當,攥住月兒的手:“你也看到了,需要義工的醫院條件有多艱苦。你覺得自己能適應么?” 月兒猜出韓江雪此行的意思,就是想讓她知難而退,于是越發高昂著小臉:“沒關系,我可以的?!?/br> 韓江雪不置可否,頷首間喉結滑動,入了月兒眼。只是月兒不知道他在思量什么,亦或是做什么決定。 “院長,之前李副官應該和您都打好招呼了,我們就不在這浪費時間了,直接過去吧?!?/br> 過去……去哪兒?月兒不解,是直接讓她上崗的意思么? 院長面色猶豫:“韓少帥,您已經考慮好了么?這么做,有點危險?!?/br> 韓江雪看了一眼月兒,下定了最終的決心:“想好了,我們過去吧?!?/br> 月兒不明所以,跟在韓江雪的身后。這一次,月兒敏感地發現一直喜歡挽著她走路的韓江雪,只是兀自走在前面,并沒有照顧她的意思。 也好,她總要自己一個人學會適應。月兒加快了腳步,跟在幾個男人身后。 一直下了幾層樓,月兒發現他們已經到了地下室。寒氣撲面而來,竟有些韓家后院冰窖的冷法,不由地縮了縮脖子,環抱著雙臂,不至于太冷。 這里的燈光比樓上走廊里更加昏黃,鎢絲偶爾發出“滋啦”的聲音,燈泡閃爍了幾下,時亮時暗。 “抱歉,平日里來得人少,燈泡沒來得及更換?!?/br> 韓江雪卻覺得恰到好處,回應道:“無妨?!?/br> “這是什么地方?”月兒感覺越來越冷,卻也不好意思往韓江雪身邊湊合。 “停尸房?!表n江雪臉上并無波瀾,一如來的只是尋常地方,與平日里帶月兒去西餐廳吃飯,去河邊散步一般,并無二致。 月兒卻是心下一驚,感覺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知道韓江雪打定主意讓她知難而退的,但沒想到,會做得這么狠。 再往前走,是層層疊疊的小隔間,密密麻麻羅列著,上面寫著編號,月兒猜出來了,里面裝的,都是尸體。 月兒咬著后槽牙,說不怕是不可能的??杉谙疑?,已經走了進來,倘若此時反悔,從今往后,便什么事都別想做成了。 她知道韓江雪沒有惡意,甚至是庇佑心切,可她仍覺得,自己要堅持下去。 院長得了韓江雪的指示,打開其中一格,與醫生共同拉出了其中一具尸體。 月兒感覺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凝滯了,脊骨后似乎有陣陣陰風,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只是雙眼仍舊盯著那尸體,不錯眼珠。 此時比月兒更緊張的,反而是韓江雪。他醫學出身,當年剛入學的時候第一次面對尸體,直接嘔得五臟六腑都亂了方位,后來一發狠,買通了看尸體的打更人,把自己關在停尸間里一天一夜,才逐漸克服這恐懼之心。 如今他貿然把月兒帶進來,倘若真的嚇出個好歹來,該怎么辦? 沒錯,他后悔了。 更讓他后悔的是,副官根本沒有提前想好細節,從柜子里取出的尸體,不是尋常病死之人,而是一具出了車禍致死,已然血rou模糊的尸體! 即便是他這般看慣了的人,都舉得一陣惡心膽寒。 再回頭望去,呆立在一旁的月兒雙手緊緊攥著拳頭,眼角鼻尖已經開始泛紅,單薄的身體顫抖著,脖頸處的肌rou緊繃,隱隱泛著青筋。 她定然是怕極了的,卻仍舊在極盡克制的忍耐著。 看著她那可憐無助的身影,韓江雪徹徹底底后悔了,他一步搶上前去,用身體擋在了月兒的視線之前,把她環在身體內,輕柔地撫著她的背,一遍又一遍。 “沒事了,都怪我,都怪我,沒事,我們回家……”韓江雪心疼得語無倫次,他能感受到,如同抱著幾塊僵直的木頭一般,只有那顫抖,告訴他,這是個活人。 院長見狀,趕忙吩咐醫生再將尸體裝回去,可就在所有人都覺得今晚不會太愉快地結束的時候,韓江雪卻感覺到自己懷中的小人兒突然猛地發力,掙扎開了他給的庇護。 滿眼淚痕地走上前,阻止了醫生的動作。 強迫著自己低頭,細細看向那猙獰可怖的臉。 “江雪……”月兒的眼神是那般堅定,可聲線依舊是顫抖的。略微帶著哭腔,卻又極力隱忍著。 如同一把輕柔彎刀,刮過韓江雪心窩處,讓他更加愧疚難當了。 “我們死了之后,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所有人都因著月兒的問題愣住了,不知該如何開口,怎樣作答。 院長想要率先打破沉寂,也不想再看這嬌小的女人受這等刺激,一面伸手去推尸體,一面作答:“理論……” 卻被月兒又一次打斷了:“江雪,我在問你?!?/br> “是,”韓江雪深吸一口氣,穩定心神,“是的。無論是誰,你,我,所有人,死后都是這樣的。僵直,腐爛,塵歸塵土歸土,最終化為微生物的養料?!?/br> 月兒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沒有意識,沒有感情,沒有知覺,最終化作一灘爛泥,對不對?” 韓江雪點頭:“或許是這樣的。沒有人知道死后究竟是什么樣的,但應該都是一樣的?!?/br> 月兒顧不得自己已然斷了線的淚珠與隱隱翻滾的五臟六腑,她仍舊近乎不眨眼地看著眼前的這具尸體,她逼迫著自己,要仔仔細細地看下去。 半晌,滿面淚痕的月兒回過頭,一雙澄澈如泉的眸子定定看向韓江雪:“既然你我都要歸于這類,我就沒有什么好怕的了。既然死亡是最終歸宿,那活著,就太重要了?!?/br> 最終,到醫院來做義工的事情被敲定了下來,帶著月兒的滿腔悲壯與韓江雪的所有擔心與愧疚,敲定下來了。 臨走之前,韓江雪避開月兒,答應給教會醫院捐贈了一筆不小的善款,并且偷偷囑咐羅伯特一定要照顧好月兒。 回家的路上,二人分列坐在汽車的后排,月兒縮在右側的角落里,注目著車窗外一列列緩緩向后的油氣路燈。 光暈時明時晦,落在月兒的側顏上,看起來格外落寞。 韓江雪幾度想要湊過去抱住她,可最終,沒有伸出手來。他突然覺得今天是他人生中最后悔的一天,太沖動了。 一顆難以自抑的惶惶之心,讓他太過沖動了。 回了韓家,月兒情緒依舊不高,默默洗漱換裝,悄無聲息地爬回了床上。 太安靜了,安靜得能讓人抑郁。 韓江雪走到月兒躺著的那一側床的旁邊,坐在床邊上,背對著月兒。 “恨我么?要是恨我,你其實可以說出來?!?/br> 月兒沒有片刻猶豫:“不恨?!?/br> “那……氣我么?” 月兒仍舊斬釘截鐵:“不氣,反而要謝謝你?!?/br> 韓江雪頗為意外,正欲轉頭看向月兒,月兒卻突然起身,跪坐在柔軟的床榻上,用手把韓江雪的臉又推了回去。 然后輕輕柔柔地從后面抱住了韓江雪,自然而然地將下巴抵在了他的鎖骨窩處。 閉上眼,呼吸著韓江雪身上好聞的味道。 貪婪,享受著這份寧靜。 “江雪……夢嬌說法國人最浪漫了。你去法國那么久,為什么不肯向他們學一學呢?” 韓江雪不明就里,只能側著頭,貼著月兒的側臉,輕聲問:“為什么這么說?” “你都沒和我說過你愛我?!痹聝壕従忛_口,內心平和而溫暖,即便仍舊不確定韓江雪是否真的能開口說愛她,但她仍舊享受這一刻的感覺。 她從后面抱著他,恰好能聽見他呼吸與心跳的共鳴。 韓江雪伸手撫了撫摸月兒的頭,“小傻子,我和你說過的。不過你要是想聽,往后每天我都可以和你說一遍,我愛你?!?/br> “什么時候,我怎么不記得?” “某些時刻,時時刻刻?!?/br> 月兒起身,下了床來,很鄭重地與韓江雪對視著。 “那江雪,你愛我什么呢?我這么溫吞懦弱,又蠢笨,又執拗。你仍舊愛我么?” 每每月兒因為一件事情而過分認真的時候,韓江雪都想笑的,但此刻韓江雪真的在心底質問了自己,到底愛月兒什么。 她漂亮,可愛,有韌勁,可這世上漂亮,可愛,有韌勁的女人筆筆皆是。 是啊,他愛她的什么呢? 韓江雪沒有急于回答:“那你呢,你愛我什么呢?” 月兒俯身,帶著自己所有的虔誠在韓江雪的唇上輕柔一吻:“我愛你,愛你時時刻刻都能讓我成長?!?/br> “那我,就愛你的時時刻刻都在成長?!?/br> 第二十九章 月兒為了考慮韓江雪的感受, 最終權衡一番, 決定不參與義工的輪崗, 只在白天去醫院。 不過也因此早出晚歸。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便爬了起來,悄悄洗漱, 偶爾和韓江雪廝磨一會, 倒也有些好處,便是再不像在東北時候, 一醒來身邊已經沒有人了。 羅伯特院長起初真的是決定把這位少帥夫人當一尊財神爺“供起來”的, 得知了月兒此行的真實目的, 找來了一位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女醫生, 為月兒培訓了一番緊急搶救和護理的基本知識,便覺得這位財神爺應該可以滿意而歸了。 奈何學了理論知識的月兒偏偏還要實踐一番,無可奈何, 只得將她留了下來。 不過還是再三吩咐排班的護士,盡可能讓月兒去照顧一些病情并不嚴重的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