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張太夫人這般急匆匆找他,還是頭一遭,他又看向小兒子,皺眉:“三郎為何在此?即便先生有事,你亦不可懈怠?!?/br> 所謂嚴父慈母,標準的士大夫家庭模式,傅延固然疼愛小兒子,但該嚴厲時,也從不放松。 剛坐回去的小男孩忙又站起,拱手道:“父親容稟,孩兒不敢懈怠,是……” “先生并未休假,是我把他喚了來的?!?/br> 張太夫人看著面露不解的傅延,淡淡道:“老身特地叫你二人來,是要告訴你一事?!?/br> 傅延忙認真聽講,不想老太太雙目一閉:“你稍等?!?/br> 傅延莫名,又不解,他只好吩咐小兒子坐回去,安靜等著。 也沒等多久,大約就半盞茶的功夫,又仆婦匆匆而入,附在老太太耳邊說了句話。 張太夫人睜開眼,又等了等,直到聽見隱隱一陣喧嘩傳來,她才看向手邊一個填漆食盒。 食盒內有一個如意紋湯盅,她下巴點了點:“三郎,這盅湯就賞你了,你喝了罷?!?/br> 侍立在老太太身邊的,是她陪嫁的張嬤嬤,張嬤嬤捧起湯盅,往左下手的傅渙行來。 她也不用碗,直接揭湯盅蓋,作勢往傅渙唇邊送。 傅渙很不解,但祖母賜,不可辭,他忙張嘴,又往前湊了湊,去夠盅沿。 “三郎!不可??!” 楚姒急步奔進,映入眼簾的就這一幕,一瞬間她心膽俱裂,連奔帶跑撲了進去,一手扯了兒子往后,另一手死命拍開湯盅。 張嬤嬤早有準備,立即往后推了一步,險險避開,但小幾那個湯盅蓋就沒這么幸運了,即時“噼啪”一聲,摔了個粉碎。 “阿姒,你這是干什么?” 這變化來得驟不及防,不等張太夫人說些什么,傅延已驚愕站起,驚疑不定看向一臉薄汗正把兒子緊緊抱在懷里的妻子。 “我……” 楚姒一顆險些蹦出胸腔的心臟,這才放回肚子里。她環視一圈,見張太夫人端坐上首,福壽堂一眾仆婦一臉平靜立著,而夫君正擰眉驚異看著她。 她差點咬碎一口銀牙。 這個可惡的死老婆子! 她此刻想想,未嘗不知道張太夫人很可能是在誆她,但她敢賭敢拼嗎? 什么她都敢賭敢拼,唯獨兒子她不敢,剛才驟見的一剎那,來不及想任何東西,人已經撲出去了。 然經了這么一遭,她立即陷入極其窘迫的境地。 不但傅延,就連她懷里的兒子,也仰頭一臉驚愕看她,喃喃:“阿娘,您……” 楚姒恨極,一垂眸,她快速思索應對良策。 “夫君,我……” “子平,我來告訴你為什么?!?/br> 不等楚姒想到有效的應對之策,張太夫人已開口打斷了她,直接了當說:“昨天,府里發生了一件大事,老身險些就折了一個孫子?!?/br> “什么?!” 傅延大驚失色:“誰?現如何了?” 他“騰”一聲站起,在場的傅渙明顯安好,他急道:“是承淵還是二郎?怎么回事?!” 張太夫人掠過楚姒,后者瞳仁猛地一縮,她提高聲音:“你聽我說!” 老太太很鎮定,又說是“險些”,傅延定了定神,凝神聽著。 “昨日申時,我院內管灑掃的陳嬤嬤背人出了福壽堂,悄悄追上了剛請安回去的孫媳婦。何曾想,她竟提了一盅羹湯,說是奉我之名給承淵送去?!?/br> “我從未命人給承淵送過羹湯??!” 傅延瞳仁一縮,久浸官場的他,已立即明白其中關鍵,捏了捏拳,他勉力按捺住繼續細聽。 “昨日至今,我細查了查,這賤婢是七八年就背了主的?!?/br> 七八年前,她正跟著老侯爺在封地頤養天年,張太夫人淡淡陳述一句,聲音陡然一厲:“竟有人在你父親的眼皮子底下就敢弄了鬼!” 其實老侯爺日常哪能關注個把庶民?但到底養了多年,張太夫人對養子還是頗了解的,傅延極敬崇其父。 果然,他眸中立即閃過慍憤之色。 “那賤婢鉆了孫媳婦新進門的空子,竟順利將羹湯送入了承淵書房內!” 老太太面露悲憤:“二郎去東書房等他長兄歸家,只差一點,就一點點,他就喝下了那盅湯了??!” “哐當”一聲,重錘落地! 雖差點中招的是傅茂,但往東書房送的湯,目標顯而易見是傅縉,鎮北侯府世子。 張太夫人目光如電,倏地瞥向一直摟著兒子垂首不語的楚姒,“此事關竅,老身未曾透露分毫,除去身邊寥寥數人,府內一概不知?!?/br> 既滿府不知關竅,那方才楚姒的突如其來的行為,正正此地無銀三百兩。 “咱們這府里,人心只怕是不干凈的?!?/br> 傅延喉結滾動一下,緩緩轉身。 他表情都是僵的,在此刻之前,他都以為家里是上下和睦的。 震驚疑慮,不敢置信。 楚姒一看,就知大事不好,她立即哭道:“這是污蔑,胡言亂語!” “母親,我進門十年有余,自問恭恭敬敬,晨昏定省從不敢懈怠,您這是為何?!” “這無憑無據的,你是要逼著兒媳去死呀!” 她跌坐在冰冷水磨石磚面上,哀哀哭著看向傅延:“三郎從小身子骨就不壯,我從不敢叫他亂用吃食,這你不是不知道?!?/br> “近日天寒,我請大夫進府給他切了脈,開溫養藥羹正用著,這藥性相沖可大可小,這母親不知,但我又怎敢讓他亂吃?” “你若不信,即便遣人去查,看我早幾日是否喚了大夫進府?” 楚姒淚如雨下,信誓旦旦,所說的也勉強能圓過得去,最重要的是無憑無據,傅延聽了,神色果然稍稍緩和了一些。 楚姒乘勝追擊。 “人說后母難為,果然不假。父親當年要把承淵兄弟接了去,怕也是防備我???,可我又能如何???” 她哀哀哭道:“這些年往沐陽送的物事,無一不精無一不好。待父親百年,承淵兄弟歸京,我更是誠惶誠恐,日夜關懷,又不敢過分親近,就是唯恐有一點落了不好,被人詬病?!?/br> “夫君,這么多年了,你都是看在眼里的!妾身不敢居功,只求今兒勿要按上這莫須有的罪名罷了……” 不得不說,楚姒這么多年來,是做得無可挑剔的。她儼然一個嘔心瀝血的慈母,導致傅縉歸京后,也不得不配合著上演這一場冗長的母慈子孝大戲。 她蹙眉痛苦,淚流滿面,傅渙受驚嚇,惶惶摟住母親,淚水也“吧嗒吧嗒”地落下。 母子抱頭痛哭,此情此景,傅延也不禁露出一絲動容。 楚姒一步緊接一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眼看逐漸扭轉下風。但誰知,這時候,突然殺出一個程咬金。 楚玥和傅縉前后腳來了。 楚玥才接的訊,而傅縉是剛下值趕回的府,父親出遠門歸家,二人自然要第一時趕來問安。 這正正趕上的,就是楚姒這一番母慈子孝的肺腑之言。 楚玥還好,輩分小不當事,閉緊嘴巴縮在一邊旁觀。而傅縉的表現,就精彩多了。 “昨日,阿茂差點就喝下了那盅湯,都已就唇,幸我及時趕回?!?/br> 傅縉聲音很啞,低低道來。 他仿佛一夜未眠又飽受煎熬,面容有幾分掩不住的憔悴,看了眼楚姒,喉結滾動幾下,卻沒說出話來。 他未質詢繼母半句,他是內斂的,目中掠過一抹悲色,“母親臨終前,命我要好生照顧阿茂,我……” “阿茂今年,才十五……” 溫良卻單薄的少年隨兄嫂進了門,就立在一邊,沉默低下頭。 傅延立即看了次子一眼,見一切安好,才松了口氣。 楚玥則瞄了眼仍一臉黯傷的傅縉,這位也是高手啊。 這么一打岔,楚姒醞釀的所有悲情氣氛已消失殆盡,傅延動容收斂,目光已見清明。 楚姒暗恨。 她不等傅縉再說什么,毅然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抬頭看向張太夫人:“母親說的什么毒湯,可是這盅?” 她手一指,眾人齊齊看向張嬤嬤手上的湯盅,楚姒悲憤:“既是毒湯,何不驗一驗毒?” 她篤定驗不出來,既驗不出毒,今日的一切,既不成立也十分可笑。 就不能是張太夫人看她不順眼,指使仆婦誣陷于她嗎? 誰知張太夫人卻一口答應,“好,請大夫來!” 府里聘有大夫常駐,很快將人叫來,另老太太還讓傅延親自打發人,去回春堂叫了兩個口風緊密的相熟大夫來。 三名大夫圍著那盅羹湯又聞又嗅,各種手段,最后得出結論,眼觀鼻鼻觀心拱手:“稟諸位,此湯無異?!?/br> 三人對高門陰私避之大吉,一確定,立即告退走人。 楚姒心中早生了警惕,老太婆太過干脆,干脆得她直覺不妥。 果然,大夫一退下,不待她開口,張太夫人已搶先道:“老身曾聽聞,有些厲害秘毒,無色無味,沒法驗出,卻能教人逐漸衰弱,數月后就死去?!?/br> “老婆子也不知傳聞是真是假,只我賞了孫子湯羹,你大驚失色得連禮數都不顧,沖進來又拉又推的?!?/br> 再次點明楚姒一開始的大異舉止后,“你說三郎正服藥羹,唯恐藥性相沖,姑且就算是吧?!?/br> “既如此,那就你喝了罷!” 楚姒一窒倏地抬眼,張太夫人居高臨下,正冷冷盯著她,一字一句。 “老婆子以項上頭顱擔保,這就是昨日送到東書房那一盅,你把這羹湯喝下去,老婆子就信此事與你全無干系?!?/br> “你總沒有服用藥羹調養,唯恐沖了藥性吧?” 張太夫人嘴角挑起一個諷刺的弧道,和傅縉隱晦對視了一眼。 二人當然知道,楚姒不可能喝下毒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