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她已經太久沒有吃水果了,而這棵樹上的梨又甜又多汁。 她坐在沈玉致的旁邊,磨蹭了好一會兒,才試探著問他,“我還可以要一個梨嗎?” “哦不,四個,四個可以嗎?”她伸出四根手指。 沈玉致瞥了她一眼,唇畔隱隱有幾分笑意,拖在地上的龍尾的尾巴尖兒小幅度地晃了兩下,他一抬手,只是一瞬間,陶初只來得及看清那道淡金色的流光從他的指間飛出,然后她的懷里就躺著四顆梨了。 她一下子笑起來,看向他,“謝謝!” 午后的小院里,年輕的女孩兒端著剛剛切塊的一盤去了皮的梨rou,用叉子叉了一塊遞到她身旁的少年面前,笑眼盈盈,“你吃?!?/br> “很好吃的!”或許是怕他不吃,她就又添了一句。 少年瞥見她那樣期待的目光,半晌后,終歸還是輕輕低首,吃了。 即便這些凡人喜歡的東西在他嘗來,味同嚼蠟。 他還是吃了。 熾烈的陽光下,他低眼見她笑時,他也舒展了眉頭,少有的輕松。 只是這樣閑適安逸的日子,到底還是短暫的。 陶初要離開這里了。 她是絕對不可能帶上沈玉致的。 因為他的龍尾始終是無法遮掩的。 她與他之間,相處不過短短的十幾天的時間,但此刻陶初看著他時,又想到即將到來的離別,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心里有點酸酸的。 可她……總是要和他告別的。 于是這天深夜,陶初被自己睡前特意定好的鬧鐘吵醒,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掙扎了好久才坐起來,晃了晃腦袋,想努力地甩掉殘存的睡意。 她來到洗手間里的時候,靠在浴桶里的少年瞬間睜開了雙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你……還沒睡???”頂著他的目光,她的脊背僵了一下,開口說話也有那么一點不太自然。 少年微微偏頭,仍用那樣澄然的目光看著她。 他是不會說話的,陶初已經習慣了。 “要不……我們出去吧?” 她開始“真誠”建議。 在他面前的這個女孩兒看起來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樣,她一緊張就會下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手指……這樣的習慣,就算是過了千百年的漫長歲月,好像也未曾有絲毫改變。 如同她歷經桑田卻仍舊分毫未改的容顏,也如她重獲新生后卻仍舊澄澈的雙眼。 沈玉致靜默地望著她片刻,終于在她期盼的目光下,點了點頭。 陶初又一次來到了那片婆娑樹影掩映后的那一汪清波碧水前,隔絕開了村莊,稻田……那些她所有熟悉的,屬于人間的一切。 這里煙霧繚繞,星子疏漏,光影如霜。 根本不像是凡塵里的舊景。 陶初坐在岸邊,在她身旁的少年衣袖如雪,冰藍色的龍尾半浸在冰涼的湖水里,在層層水波間,閃爍著凜冽的光。 好像他的龍尾上,有散落的星辰零碎的光芒。 “阿致……”陶初忽然出聲,偏頭看向他時,試探著問,“我可以這么叫你嗎?” 而在她身旁的少年,早在聽見她這一聲忽然的“阿致”時,就已經渾身僵硬。 那些塵封在年深日久的枯燥與煎熬里的痛苦記憶,于他而言,總歸還是存著那么幾分甜的滋味的。 比如……這一聲“阿致”。 腦海里閃過的那一抹纖瘦的身影,漸漸和他眼前的這個姑娘重合。 從發梢,至眉眼,到她后頸上的那顆殷紅的小痣……如出一轍。 但當年的那個姑娘,卻從沒有膽子像今天的她這樣,叫他一聲“阿致”。 可他,曾聽見她偷偷的這樣喚過一聲。 在一如今夜一般濃深的,數千年前的那個好似永遠都不會等到天明的夜里,她躲在漆□□仄的屋子里,曾這樣偷偷地喚過他的名字。 只那一句,就讓他夢了許多年。 “你……眼睛怎么紅了?” 少女細軟的嗓音如同和風細雨一般,將他從那些年代久遠的記憶里拉了回來。 他的面龐冷白如玉,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的眼眶已經有些微微泛紅,而那雙春茶般的眼瞳里晦暗凝聚,如同極夜的黑,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他輕抬右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動了兩下,卻終究還是沒能撫上她的臉龐。 可他不能。 指節蜷縮,他頹然地放下手。 沈玉致何曾像今夜這樣,心有猶豫,舉棋不定,甚至藏有恐懼過? 他竟也有了不敢的時候。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阿致?!鄙倥彳浀纳ひ粼谖龅囊癸L中帶著幾分的甜,她晃動著自己腿,和他說話時,語氣很認真,“在遇見你之前,我都不知道這世上,原來真的有龍?!?/br> 銀輝散漫的月光之下,她望著他笑,“你們龍,都長得像你這樣好看嗎?” 而他喉結微動,嗓子里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漫長難熬的數千年的時光,讓他早已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他要怎么告訴她,這世間,唯有他這一條龍。 “我覺得他們肯定沒有你好看?!彼灶欁缘卣f著,“我長這么大,見過那么多人,那么多張臉,還從來都沒有見過比你還好看的?!?/br> 他微微彎起唇角,看向她時,目光溫柔如水。 他的樣貌本就是無雙殊色,此刻一笑,就更教人移不開眼。 陶初本來還想說些什么,但抬眼一撞見他的笑容,所有的話就都咽在了嗓子眼里,她甚至忘記了自己要說什么,就那么傻呆呆地望著他好半晌。 好不容易回過神,陶初偷偷給了自己腦袋一下,像是有點懊惱自己剛剛的傻樣。 “那個……”她覺得,自己是時候該說告別的話了。 她揪住了他寬大的衣袖,對上他探尋的目光時,內心里有些忐忑,好像還夾雜著幾分悵惘,幾分愧疚。 可是這一刻,總是要到來的。 他無法幻化出人的雙腿,即便他會些術法,陶初也只見他使用過一些小的術法,并不是能保命的東西。 而她只是一個凡人。 沒有能力帶他走,也沒有能力保護他。 或許這個隔絕了人世塵煙的地方,于他而言,是最好生存的地方。 “我……”陶初無意識地又開始摩挲自己的手指,正當她剛開口的那時候,她手里的屬于他的衣袖卻忽然被他抽出,她愣了一下,抬眼時,就看見他衣袖一揮,淡金色的流光鋪散涌向天際。 那些星子般墜在夜空里的光亮,顆顆墜落下來,像是煙火沖上天空后下墜的火花一般,落入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這像是一場星雨。 然而顆顆星子墜落在層層水波里之后,又浮出水面,化作一只又一只淡金色的蝴蝶,如同水墨畫里寫意留韻的幾筆,不似真的蝴蝶那樣形態真切細致。 陶初看得呆了。 她這一輩子,什么時候看過這樣真實又夢幻的場景? 彼時,在她身旁的少年忽然伸出手,雪白寬大的衣袖被夜風吹拂著,他纖長的手指間,已停駐了一只散著零星的淡金色光芒的蝶。 少年的側臉無暇,在這樣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他便如同一幅名士細細勾描過的水墨畫,驚艷動人,撩人心弦。 他指間的那只蝶扇動著翅膀,帶著細碎的流光,停在了她的肩頭。 她動也不敢動,看著自己肩頭的那只散著淡金色光芒的蝴蝶,忽而又抬眼,望向身側的他。 少年眉眼溫柔,唇角微彎,回望她時,他身后漫天墜落的星光盛大起來,氣流涌動,光影落在他的肩頭,更襯得他宛若神祗,不染塵埃。 不知道為什么,胸腔里的那顆心跳得有些急促,陶初愣愣地望著他好久好久,指節慢慢曲起,蜷縮成拳。 他不能說話,但這一刻,她好像猜到了他想說些什么。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美的光景?!彼p輕地說。 “謝謝你,阿致?!?/br> 瞥見他溫柔的笑,她也扯了扯唇角,隔了好一會兒,她才終于說出自己從前兩天開始,就一直想告訴他的話,“我要離開這里了?!?/br> 當她的這一句話說出來時,她身旁的少年那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似的,原本眼底凝著的笑意寸寸殆盡。 那一瞬,停在她肩頭的蝶,以及他身后傾落的星火,都在一瞬,破碎成淺淡的流光,沉入無邊的夜色里,消弭無痕。 ☆、龍形手鐲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那雙眼瞳里的光亮漸漸暗了下去,變得更加幽深漆黑。 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陶初竟有點不敢再對上他的視線,她低下頭,抿了抿稍有些干澀的嘴唇,輕輕地說,“我住的那座城,太大,太熱鬧,也太復雜了……” “那里不適合你?!彼f。 話音剛落,她的手腕就被他忽然攥住。 他指節漸漸用力,攥得她的手腕生疼,而陶初抬眼時,正撞見他那雙晦暗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