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明德帝這回是鐵了心地要殺一儆百。在位三十三年, 明德帝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雖說周德澤之事已經告一段落,但險些葬身火海的恐懼如一柄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都會掉落下來斬斷他的頭顱。越是知道大限將至越恐懼死亡的明德帝, 抱著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的決心, 將早已換裝偷逃出宮的惠妃以及惠妃娘家李家一府全部拿下。 惠妃自接到前宮的消息便早已料定了結局, 知道躲不過, 她從容赴死。此時看著面前的毒酒, 白綾, 匕首,耳邊是內侍的一聲聲質問,她冷笑不已。 明德帝庸碌無為, 她兒天資聰穎, 憑什么不能有問鼎帝位的野心?明德帝七個兒子,老三齷齪,十六耽于美色,十九乖戾難馴,其余難堪大任。她兒自幼聰慧隱忍,胸懷天下,有治國之才, 憑什么不能是下一任大盛之主? 事到如今,惠妃也不想再作淡薄之態。她就是看不上明德帝,看不上這庸庸碌碌毫無建樹的男人,指著乾清宮方向一次性罵個痛快。而后端起毒酒一飲而盡。 惠妃于宮中自縊, 明德帝聽完內室的學舌,氣得又吐了一場血。 接連的受到重創,明德帝的身體已經漸漸從里到外透出腐敗的氣息來。越是力不從心,他心性越是暴戾?;蒎竿跸嗬^自縊,李家及靖王一脈全被投入天牢。明德帝殺心難收,李府十五以上的男子被全部午門斬首。婦孺投充教坊,十五歲以下子嗣流放北疆。 顯赫一時的靖王府,一夕之間滿門覆滅。 靖王一脈土崩瓦解,與靖王府相交密切或有絲絲縷縷關系的各大家族也不能幸免。短短一個月內,京城各大世家風聲鶴唳。斬殺的斬殺,流放的流放,貶黜的貶黜……越發衰敗的明德帝展現了三十年來沒有過的狠辣,一時間朝堂上下哀鴻遍野。 周和以每日忙得腳不點地,他就是明德帝手中的一把刀,配合著迅速肅清了朝堂。 兵變之事中發揮巨大作用的長安,自然得到了論功行賞的待遇。 雖說她擅自盜用虎符違背了軍規,但救了明德帝一命,救了五位皇子、百來位皇室宗親以及滿朝文武,功大于過,一律不追究。并且,明德帝以大盛國君的身份親口承諾了她三個請求。在不觸犯大盛國體的情況下,無論何種請求,只要長安提出,都可應允。他若未能兌現,下任皇帝也務必兌現。 且不說這等出格的獎賞令多少人震驚,就說長公主終于還是為姜怡寧,求到了長安這里來。 往日種種,長公主對姜怡寧這個孫女早已寒心。但人就是這樣,養了多少年的孩子,哪怕知道是個白眼狼也撒不去手不管。她知長安與姜怡寧不對付,也知姜怡寧害過長安數次,但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能不能饒她一命? 畢竟靖王謀反這個事兒當真與怡寧無關。怡寧還小,才將將十六,壽辰還沒過。年紀輕輕就命赴黃泉,長公主實在不忍心。 長安聽完眉頭立即就皺起來。 兩個月前,靖王在宗人府自縊。不久后,靖王妃親手掐死了獨女也追隨而去。如今的宗人府里還關著靖王的兩個側妃,十來個侍妾。明德帝沒開口留活口,按宗人府一貫的處事習慣,必然會在靖王的這件事結束后送她們下黃泉。 但是也因為只是一群女眷,無關緊要,多一個少一個其實并不打眼。周和以在負責這件事,長安若開口叫周和以保姜怡寧一命,其實也就一句話的事兒。 只是,她為何要以德報怨去救一個對她心懷怨恨的人? 長安是心軟,但并非腦殘圣母。她已經看在長公主的份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過姜怡寧,姜怡寧對她下手卻一次比一次狠辣。以逼宮當日姜怡寧看她的眼神,長安是瘋了,才會好心放一個時刻企圖咬她一口的毒蛇出來。 于是,長安一口拒絕她的這個請求,并且命紫怨將長公主強行送出溧陽王府。若無必要,還請她往后莫再登門。 長公主站在溧陽王府門外,看著緊閉的大門整個人都是木的。 一旁孫嬤嬤長嘆一口氣,不知說什么好:“主子,您這是何苦……” 渾渾噩噩地離開了。長公主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一件事。因為她今日的一時心軟,親手斬斷了與親生孫女之間最后的一點祖孫情分。寒風吹起馬車的車簾,長公主半邊身子都麻了,心中忽地涌上了無邊的后悔。 一念之差,她似乎真成了孤家寡人。 一晃兒又是一年寒冬,凌冽的寒風卷著冰雪將京城銀裝素裹。明德帝的身子在無數的靈丹妙藥的堆砌之下硬生生撐了三個月,最后撐不住垮了。京中喪鐘敲響之時,恰逢臘月初三。臨閉眼之前,明德帝才指定了下一任繼承人。 不是周和以,是意料之中的人選,安王,周修遠。 雖說他曾因私通后妃當眾出丑,私德有損,但明德帝臨死之前還是選定了他。朝堂上下對此不敢有任何異議,靖王倒臺后,安王勢力東山再起。如今的朝堂,安王獨大。便是其他人登基,也不如安王坐得穩當。 不過,明德帝雖指定了安王繼承,卻附加了一個條件:安王在位期間,絕不動溧陽王府。哪怕溧陽王犯下大錯,也決不傷溧陽王夫婦性命。 這有失偏頗的條件,安王沒有絲毫不滿,當眾一口應下。 明德帝與明德三十三年臘月初三崩,之后便是國喪,舉國齊哀。 周和以在安王登基以后,請旨去北疆從軍。北疆一直是司馬家的人在鎮守。安王,不,如今是隆惠帝,深思了三日之后允了他的請求。雖允了他,但有一個條件,讓周和以交出號令夜梟的梟鳥令。 那日宮變,夜梟的戰力令所有人膽寒。那等殺神附體,以一敵百的強悍,叫安王在登基后的日日夜夜里寢食難安。這支來無影去無蹤的暗中煞神,若不能得到手,便務必毀掉。 事實上,夜梟是每一任國君的秘密武器。梟鳥令形狀不明,將由上任君主親自交給下一任君主,形狀大小只有他們擁有的人自己知道。周和以之所以能得到,不得不說,確實得益于明德帝格外的偏愛。 按理說,周修遠登基,這夜梟也該有周修遠一并繼承。但是明德帝除了指定帝位,并沒有提起夜梟的所屬。這就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夜梟在周和以手上,安王便是坐上了帝位,頭頂卻始終懸著一把隨時劈下來的利劍。 這似乎在嘲笑,他必須謹記著明德帝的附加條件,否則至始至終都不能安枕無憂。 “請恕臣弟不能從命?!?/br> 夜梟是明德帝留給周和以保命的一道保命符,這是周修遠不動溧陽王府的保證。誠如明德帝不信任周修遠會遵守承諾,已經死過一次的周和以就更不信。雖說明德帝臨死之前為他設了一道保命符,但以周修遠的脾性,哪日感到威脅,絕對會翻臉不認。 周和以立在周修遠下首,目光絲毫不退怯地緊盯著周修遠。 周修遠被這雙眼睛盯得如鯁在喉。 心頭仿佛纏了一道長滿荊棘的長鞭,死死勒住了周修遠的心臟,叫他喘不上氣。動一下,又扎得血rou模糊。囂張!如此囂張!若非夜梟在他手上,京郊五萬精兵的虎符也在他手中,周修遠恨不得能當場將周和以撕成碎片。 兩人就這般寂靜無聲地對峙著,誰也沒開口,誰也不退一步。 不知過了多久,周修遠緩緩勾起了嘴角,皮笑rou不笑:“不交出夜梟也可,你京郊城外的那五萬精兵的虎符也該交還于朕了?!?/br> 明德帝駕崩以后,周和以便早做好了兵權被收回的準備。此時周修遠提及,他絲毫不覺得意外。但是做好打算是一回事,心甘情愿交出兵權又是另一回事。周修遠此人疑心頗重,若不費吹灰之力拿回兵權,他指不定更加防備于他。 周和以只能故作姿態,擺出一副與周修遠周旋到底的姿態。周修遠果然就吃這一套,周和以越是抗拒,他越覺得放心。 兵權之事,在離京之前,周和以絕不會輕易松口。 好在周修遠除了惦記周和以的兵權,時不時試探以外,還有諸多事情令他分身乏術。 那日乾清宮兵變給大盛造成的損失十分巨大。精心栽培的一萬禁衛軍,短短十日,死傷過半,如今禁衛軍只剩下不到五千。禁衛軍重組是一個問題。肅清朝堂,大批官員被拉下馬,朝中人才短缺又是一個問題。 到底是加開恩科廣招有才的寒門子弟,還是破格提錄世家子弟填補空缺,一時間沒個定論。有些勢力盤根錯節的世家看周修遠初初登位,帝位不穩,趁機想將手伸進朝堂中。朝中的肥缺原本就被世家子弟占去大半。若再叫他們伸手進來,周姓皇權必定會被架空。 諸多問題糾纏在一起,鬧得朝堂跟菜市口似的,不可開交。 這些長安都不是很關心,一來周修遠的能力必定能搞得定,二來這不關她的事。長安唯一覺得詫異的是,本該在郡主府的陸承禮不知何時入了周修遠的眼。沒有參與科舉直接被任命為吏部侍郎,且似乎頗得周修遠的信任。 ……到底發生了什么,陸承禮為何會跟周修遠攪和在一起? 雖然這么認為有些不太理智,但長安在知道的一瞬,陡然生出一種被背叛的感覺。 男兒志在四方,想要一展手腳,這些都可以理解。長安也知道他恢復清明之后不喜窩在后院,但他若有思想有抱負,大可以跟她開誠布公地談談,為何不聲不響地投入了周修遠的門下?是怕她阻攔,還是別的什么…… 長安感覺十分糟糕,她這是被陸承禮給看低了。 ☆、第一百零六章 陸承禮之事, 給長安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創傷。雖說這么說頗有些矯情, 但自從穿越到這個世界起,長安便與陸承禮相依為命。在她的心中,陸承禮的意義不僅僅是親人, 更多的是一種特別的依靠。但似乎清醒過來的陸承禮心中, 并非這樣看待她。 心情郁郁, 卻又不能怪陸承禮什么。畢竟如何看待陸承禮, 只是她的一廂情愿。陸承禮沒回應同樣的認知, 是他個人的選擇。若強行去憤怒, 怕是陸承禮會認為她不知所謂。 長安憋屈了幾日,周和以看不下去,連人帶被子一起擄了, 駕車去京郊。 一晃兒就又是一年夏。從年前明德帝駕崩到年后周修遠登基, 再到如今朝堂初初穩定下來,眨眼間四個月過去。 春花落盡,夏花剛起,正是不冷不熱適合泛舟的時候。 長安窩在周和以的懷中,仰頭看他弄了一籃子不知什么品種的野花擱手邊。長臂環著長安,手里不緊不慢地編,很快編了兩個十分精致的花環。 一個戴在她頭上, 一個就扣在了豆豆的頭上。豆豆是一條白犬,是曾經長安命人尋來哄陸承禮的三個小玩意兒其中一只。 當初三只犬,黑白花三種色。陸承禮選了花的,周和以這廝瞧見了, 悶聲不吭地擄走了白的那只。剩下的那只小黑,長安自個兒養著。嫁入溧陽王府快一年,長安從未在府里看到過,都忘了周和以還養了只狗。此時看到這么靈動的白犬,她還頗為驚奇周和以這家伙居然有耐心養寵物。 瞧這狗戴花環斜眼瞧人的姿態,頗有點寵似主人型的味道! 周和以不大會哄人,見花環扣上去長安笑了,他心頭那點不舒坦也就松開了。 陸承禮的事兒,早在陸承禮登上安王府大門那一日周和以便知道了。一直沒告訴長安就是怕她會多想。不過陸承禮這事兒不能說做得不對,跟著周修遠,總比跟這著他有前途。但陸承禮不知會長安的行徑,確實有些輕慢了。 周和以沒說話,心中卻記了陸承禮一筆。 如今是國喪期間,忌酒色。說來周和以自從出事以后,已經許久沒碰過長安。長安身上那股清淡的香味兒跟長了尾巴似的,一下一下地勾得他心慌。此時懷里抱著嬌軟的人兒,他總有些壓不下那股沖動。 “等京城之事塵埃落定,長安你跟我去北疆?!?/br> 上輩子周和以從未要求姜怡寧跟他走,一來嫌棄姜怡寧累贅,二來覺得沒必要。但如今一想到他要在北疆幾年不能回京,放長安一個人在京城,他就覺得無法忍受。 長安瞇著眼斜他一眼,抿著嘴,沒說話。 見她不開口,周和以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本王會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你且安心,北疆那邊雖冷,但本王保證不會比京城差多少?!?/br> 長安懶洋洋道:“我去做什么?又不會用兵,又不會打仗,過去了也是累贅……” 話還沒說完,周和以眼一瞇:“你去不去?” “不去!” “你不去,本王的孩子誰來生?”周和以憋得難受,又撒不開手松開長安,一時間臉色古里古怪的,“姜長安,你莫不是想叫本王斷后!” 長安被他抱得難受,扭來扭去的想掙脫他的懷抱。周和以年輕氣盛,又憋了許久。沒扭一會兒,他的臉色就漸漸又青又紫了。周和以低低地咒了一句該死,一把摟起長安就飛身離開船只。對不住了父皇,請恕兒臣不孝! 因著陸承禮之事,周和以帶著長安在京郊別院住了好些時日才回。 兩人回府發現,許久沒露臉的陸承禮一早便登門,此時就在花廳里等著他們。 許久未見,陸承禮還是一副溫潤公子的打扮。一身碧青的廣袖長袍,后腦勺頭發已經長出來,用玉冠束著,眉宇間清淡溫和。他見著長安,彎眼便是一笑。放下杯盞起身就向長安迎來,走動時,手腕上叮鈴叮鈴的聲音傳出。 長安眉頭皺了皺,松開些許:“承禮?!?/br> 陸承禮嘴角的笑意一頓,復又恢復自然。 他點了點頭,輕輕應聲道:“許久沒來看你了。今日來瞧瞧你?!敝芎鸵跃驮陂L安身邊,他說完這一句,轉頭又對周和以行了一禮。 周和以淡淡道了句,義兄不必多禮。一手牽著長安,走到主位上坐下。 下人們奉上茶點,陸承禮目光在長安身上落了落,繼而笑著又走回原位坐下。這么一會兒,若說他沒察覺到長安的疏離,那是不可能。陸承禮心里稍稍一想,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但投入隆惠帝門下這事兒,一時半會兒跟長安解釋不清。 心中幽幽嘆了口氣,陸承禮無奈:“長安可是生我氣了?” 他這口氣一出,兩個人臉色微變。 長安是一愣,周和以則是蹙眉。周和以心中是十分厭煩陸承禮的存在的。長安之所以對陸承禮特別,割舍不去,不過是‘陸承禮’陪她度過最艱辛那段時日。在她心中,‘陸承禮’是她親密無間的親人,是不能冷落的寄托。但事實上,陪長安度過那段時日的人其實是他,只是頂著陸承禮的皮囊而已。 仿佛吃了死蒼蠅一般的惡心,但這種惡心還不能托之于口。 周和以聽陸承禮親昵地喚長安閨名,心中涌起的那股暴戾就沒辦法壓下去。 陸承禮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也看得出周和以厭惡他。得到這種厭惡,陸承禮一面覺得荒謬可笑一面又忍不住竊喜。在不知道長安曾是自己妻子之前,陸承禮對周和以只有敬佩和敬仰。而在得之之后,他不可抑止地對這個人生出了惡意。 奪妻之事,不論周和以知情與否,都是一個過不去的坎兒。一面膈應著周和以,他一面將自己的作為避重就輕地解釋給長安聽。 周和以勾起一邊嘴角,一手點著桌案,似笑非笑地聽著。 長安沒注意到兩個男子之間的小機鋒,在聽完陸承禮的解釋后,心里那個疙瘩總算是消了。她對陸承禮素來寬容,當即便露出了個笑臉。 陸承禮見她笑了,立即也笑:“一直沒敢來就是怕你生氣?!?/br> 長安擺擺手,表現得十分通情達理:“朝堂之事,你有分寸便好?!?/br> 陸承禮在成功膈應了周和以以后,也沒多待。雖說朝堂漸漸趨于穩定,但吏部的職務還是很重。尤其周修遠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后決定加開恩科,年后又要又一次科舉。陸承禮拒絕了長安留飯的提議,甩著袖子,叮鈴叮鈴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