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所以會在這里遇見陳云昭,他并沒有感到很吃驚,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蹊蹺。 陳云昭一向蟄伏守拙,長住白玉京,沒有天子詔令,絕不入西京。 現在天子抱恙,雖也有可能招他回來,但他不去長樂宮,卻盤桓于東城隱匿的館所,實在是形跡可疑。 陳云昭看出他疑慮所在,微微笑道:“燕卿,黑云壓城,山雨欲來,我滿腹愁腸,不知同誰訴,正欲去太初樓尋你,你可否同我,借一步說話?!?/br> 蘇纓大感不安,緊緊攥住燕無恤的胳膊,搖頭道:“你別去,阿曼不在,我一個人害怕?!本故菍⑺Я藗€滿懷,扭股糖似的不肯撒手。 這時青天白日,街巷雖然沒有別人,卻也坐了個老車夫,更何況還有陳云昭在場。 即便燕無恤自認粗疏,此時也不由得面上泛紅,一時竟不知手當往哪里擺才好。 蘇纓背對著陳云昭,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的胸膛上。 陳云昭見她撒嬌耍癡的模樣,哈哈大笑道:“燕卿啊燕卿,你這小冤家,委實可憐可愛得緊,好有些手段,怪道你牽腸掛肚,朝思暮想?!闭Z氣一肅,臉色又微微沉下來:“不過你著實要跟我走,否則,不僅是她,你從地底下帶上來那個怪人、整個太初樓、以至于整個白玉京,恐有覆滅之災?!?/br> 就在他說話之時,燕無恤察覺到蘇纓的手摸在他脖頸后,探出一根手指,緩緩寫出了三個字—— “小心他”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融雪作別來年春、卯柒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融雪作別來年春 2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77章 颯鋒芒圖窮匕見 “小心他” 這三個字, 蘇纓寫得又重又深,她的手指猶自驚魂甫定的微微顫抖, 指尖黏膩有汗。 然而, 燕無恤沒有表現出什么異樣,溫柔的將手覆她發頂, 安撫的輕輕拍了兩下。 仿佛全然沒有察覺她手指畫出的警告。 只聲音如常的哄她:“待阿曼來,她先陪你回去,可好?” 蘇纓大著膽子在眾目睽睽之下, 對他又是抱又是癡纏,已是舍了顏面不要,哪能一直膩著不放,聽燕無恤的語氣,是定要隨他走, 雖心內焦急, 卻沒有辦法, 發恨的輕輕一跺腳,退讓開去。 她撒嬌耍癡的模樣,陳云昭望在眼里, 半點不覺有異,負手含笑, 靜靜旁觀。 不多時, 阿曼給人領了出來,忙不迭的對蘇纓道不是,說是原本記著路的, 回來的路上卻被人擋了,換了條路,便越繞越遠,也正著急,所幸給人領了出來。 她扶著蘇纓走上馬車,在車中替她重整簪環,拂去衣上塵灰。 只聽得燕無恤在外對車夫說了什么,車夫應聲稱是,控起韁繩,揮鞭趕馬,車輪響動起來。 阿曼垂頭擦著蘇纓的袖子,蹙眉:“這是怎么弄的,小姐怎么會摔著了?” 蘇纓卻沒有回答她,她的視線怔怔的,就像來的的模樣,又好像有些神采,不似來時的模樣了。 車走了一會兒,她說:“阿曼,你掀開簾子看一看,他們走了么?” 阿曼依言查看,道:“還沒走,仆童駕了一輛車來,云公子上車了?!?/br> “燕老二呢?” “沒有上車,騎的攜來的馬?!?/br> 再過了半晌,阿曼道:“不知他們何處去了,眨眼就不見了,奇怪?!?/br> 蘇纓此時雙目已明,卻沒有動手去掀開車簾,看一眼從未到過的西京。 她只是望著車中某處,怔怔的出神。 其實她并沒有看到什么,除了一個巨大的水晶籠,以及一只養在里面的燕子。 陳云昭,究竟是想隱瞞什么呢? 她自言自語的喃喃:“總覺得那個水晶籠子,我好像是在哪里見過的……” 卻總也想不起來,究竟在哪里見過。 她忽然想到什么:“阿曼,你記不記得,那天晚上燕老二說,李攬洲騙他,我才是設計害燕老二的人?” “好像是聽說了,怪好笑的,我還笑了呢?!?/br> 那會兒蘇纓迷迷糊糊的,便斷定,定是李攬洲黑了心眼,為了自己摘干凈,什么都嫁禍給她。 從沒有想過,看來很聰明的李攬洲,為什么會撒這么蹩腳的謊話呢? 而今日,她受叔公好友的邀請,來拿玉佩,看到云公子的異常反應后,不由得對自己家和云公子的關系,以及云公子和燕無恤真正的關系,產生了巨大的疑問。 夢里抱月劍、玉佩、水晶籠子,燕子…… 倘若、李攬洲并非毫無根據胡編亂造,而是早想暗示燕無恤,害他的那個人,是和蘇家過從甚密的人呢? 朝中,只有云公子啊。 蘇纓蹙眉深思,神態怪異。 阿曼愣在一旁,欲勸不得。 二人都沒有察覺到,這個被燕無恤刻意囑咐過的車夫,選擇走的路,已不是來的那一條。 …… 鴻鵠樓是西京長安延慶坊的一處花樓,樓里有胡姬,還有西域來的葡萄美酒。 門庭若市,人群熙攘,金發碧眼的胡姬身裹薄衫,肌透雪底,擁一把琵琶,彈奏一曲仙樂。眾人嬉鬧哄笑,或進或出,拋擲香藥、錦囊等物打賞她,門口熱鬧非凡。 一道雪白衣袍的身影,從后面轉給達官貴人設的隱道竹階,拾級而上。 在他身后不遠處,跟著另一道黑色的身影。 白衣人顯是這等場所的???,他緩帶輕裘,姿態雍容,駐足聽了一會兒琵琶,賞了一片金葉子,又親自去酒窖選酒。 與他相比,黑衣人神情就要肅穆得多,他雖生的好,然衣視樸實無華,遠不如白衣公子看起來矜貴,反倒有些風霜砥礪之色,卻不似此間???。故二人登樓之時,總有鶯鶯燕燕,巧笑倩兮,簇擁著白衣公子,卻個個都遠避后頭的黑衣客。 那白衣人自然就是陳云昭,他含著淺笑,著實享受了片刻佳人簇擁的快意,對燕無恤道:“也讓你嘗嘗,我方才看見你們倆膩膩歪歪,是什么心境?!?/br> 燕無恤淡淡道:“要不我先到外頭等你?你完事兒再叫我?” 陳云昭哈哈大笑,禮貌而疏離的驅開了佳人的青睞,推開雅室之門,狀若漫不經心的,徐徐道:“就你那小嬌娘是個寶貝,自以為裝的毫無破綻,我在她身旁殺了個人,這樣大的腥臭味,她問也不問,反倒以為自己裝瞎能誆過了我,真是可愛得緊?!?/br> “……” 淡淡話語,如乍聞雷霆。 燕無恤足下一頓,掀起眼簾,狀若漫不經心的,睨了他一眼。 陳云昭的仆從把門帶上,守在了外頭。 雅室陳設靜美,屋中一座紫檀桌,其上一個巨大的冰鑒,冷氣森森。 此間隔音上佳,門一關,就陷入了無限的靜默之中。 只剩下,門口佇立的,神態莫測,定定不動的黑衣人。 以及被籠罩在黑衣人目光中,窗邊施施然落座,白衣委地的華服公子。 激怒燕無恤這樣的當世絕頂高手是極危險的一件事,畢竟,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會不會因為憤怒而失去理智,導致不可控的局面出現。 陳云昭對此了然于胸,然而他并不憂慮,反倒,像是故意而為。 他挽起袖子,取出一個酒杯,自冰鑒中取酒,笑道:“燕卿,我既敢說,便不怕你疑我。今日找你來,就是要對你剖開心腹,掏出肺腑。你內力了得,可探得周圍有半個影衛?此間獨你我二人,你問,你答。倘若我答得不滿意,你盡可一掌劈死我,天下無人救得了我?!?/br> 他揚起嘴角,眨眨眼:“橫豎,我那個父皇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我也算不得什么認真的天潢貴胄。你真殺了我,也決計沒有人會認真追究你?!?/br> 燕無恤眉目之間的堅冰,逐漸在淡淡的冰鑒煙氣里消弭于無形,他一手推開窗戶,人潮如涌的延慶坊立時現了窗欞里,嘈雜的人響,車如流水,馬如游龍。 他立在窗前,靜靜了看了好一會兒,方道:“你自說吧,有多少是你做的?!?/br> 陳云昭略低頭想了想:“從你踏入白玉京開始,所有事,都是我做的?!?/br> 一件一件,徐徐道來。 ………… 天澤武會前,蒼老的帝王曾經召他唯一留在身邊的兒子,問出了心底的疑惑:“你久居白玉京,住得明白了?可曾感到筋骨強健,口舌生津?“ 陳云昭據實以答:“山川景物,宮臺樓闕,莫不盡美,可潤心、養德,靜氣。兒子這兩日,可靜坐一日,水米未進,也不覺得饑餓疲倦了?!?/br> 皇帝甚欣喜:“果真是有福之地,等太玄宮修好了,朕也要多去住幾天?!?/br> 陳云昭溫順伏地:“兒子恭候父皇圣駕,兒子天資不高,只能用笨法子。若是父皇輔以金丹,必窺得天機,福澤萬民?!?/br> 皇帝又問:“云家的小子,不錯。前些日子,朕著人給他特諭,多看了幾頁書,越發精進了。這次天澤武會,肯定又是這個小東西奪魁?!?/br> 陳云昭道:“太初樓統領的‘大宗師’,據說又堪破了一重境界,到達‘無我’之境。兒子看著,已可上天入地,來去自如,有一代宗師的架勢了。都是父皇教導得好?!?/br> “上天入地,來去自如?” 皇帝咀嚼著這八個字。 陳云昭似未察覺,猶自回稟:“三日前,云統領在白玉京廣開門戶,收屬家的弟子,玉衡劍光如白虹貫日,能蓋日月之光,天下人皆引為奇景。白玉京有斯人物,是父皇德感上天,天賜嘉才?!?/br> 皇帝喃喃重復了一遍:“能蓋日月之光?” “前些日子,父皇還在宴上說,若他這次天澤武會勝了,還要再給他看三頁武籍。兒子又可大開眼界了?!?/br> 皇帝不說話了,他沉默了良久,似乎有些疲憊,蒼老的眼褶懨懨蓋著,誰也窺探不得龍顏的真正情緒。 宮磚發涼,陳云昭縱是天潢貴胄,鳳子龍孫,侍奉他的父皇,卻像是仆人侍奉主人一樣,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循規蹈矩,從不僭越。 皇帝沒有開口,他便安靜的跪伏在地,額頭緊貼地磚,大氣也不敢出。 約莫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鐘的時間,皇帝方揮手,對他說:“退下吧,回白玉京去?!?/br> 陳云昭便膝行后退,行叩首禮,而后,抬起頭來,眼圈發紅,語帶哽咽:“兒子久居白玉京,難得進京一次,父皇可許我多看兩眼,慰我孺慕之情?” 皇帝微笑道:“你這孩子……難得你有孝心。往后,朕開宴,都喚你來作伴就是?!?/br> …… 這些細枝末節,陳云昭自然沒有盡述,只是他以一個看似毫無實權的皇子之身,三言兩語之內,挑動了帝王隨著年紀增長愈發深重的疑心,直接導致他下令云未晏不許在天澤武會取勝,利用太初樓的驕傲,策劃了白玉京這一場持續日久的內亂,卻是不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