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蘇纓氣的腦袋里炸開一樣疼,對著他的背影道:“燕老二,我本是看不慣他欺男霸女,為的我自己,并不用你謝我!然而你這番作為,實在叫人寒心,世上便是你這樣的人多了,才少了許多仗義執言,古道熱腸!我、我最不喜歡你這樣的人了!” 燕老二腳步停也不停:“多謝,我也并不需要你的喜歡?!?/br> “……” 蘇纓被燕老二輕描淡寫一句話堵得死死的。 她自小頗受嬌慣,父母千寵萬愛,兄弟姊妹千容萬縱,更不用說家中仆役,都是她說什么便是什么,甚少被人忤逆,毫無與人爭吵的經驗。落得自個兒生悶氣,待覺得咽不下這口氣想繼續與他吵,走到街口卻發現不過才一會兒光景,燕老二身影卻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第9章 聞仙名信芳有期 蘇纓讀過唐時話本,里面總有些神兵利器,古劍古鏡,自有靈氣,傷人無形。她原先不信有這樣的神兵利器存在,現下卻有些信了。 回到暫居的三十文一晚的破舊客棧中,蘇纓對著她的劍發呆。這把劍是小時候阿娘給她的,阿娘說,這是一把很厲害的劍,是高人所贈,雖然破舊,可大有來頭。 阿曼端來一個饅頭、一碗稀粥、一碟蝦鹵瓜,愁眉苦臉說道“小姐出去了一日,臂上這么多傷,才賺了五十文錢,這如何夠我們開銷?光上藥就不止了?!?/br> 蘇纓隨口道:“這有何難,你尋一件粗布衣裳來,換下我現在穿的,拿去當了,也許還夠我們吃幾天饅頭?!?/br> 阿曼應了,替她跟換衣著,又將她頭上的金玉珠環取下來,攢作了一個小布包。 “明日一早,我去換了?!?/br> 蘇纓坐在桌畔,以手托腮,望著劍怔怔出著神。 燭火將劍刃照耀得森然生光。 蘇纓拿手去碰,冰冰涼涼的,沒有甚么反應。 她略納悶,執起劍柄,起身朝放在桌上的燈輕輕一揮,帶起的細風將火苗扇熄了。 阿曼無可奈何的重又打開火折子燃起燈,燈下蘇纓的眼睛亮的嚇人,她說:“阿曼你看到了么,我的劍可以隔空滅燈?!?/br> 阿曼用手重又煽熄了燈?!靶〗?,我的手也可以?!?/br> 再度點亮,燈火下蘇纓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這一晚,不管她如何試,劍給她的回應無不在昭示著——這就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劍,由鐵打制而成,劍鞘是牛皮的皮革,因為放的年頭太久了還有些破損,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特別之處了。 她腦袋里開始反反復復想白天的場景,微小的細節在腦海中重新回放,那些憑空而起的花瓣,逐風而去的凜冽,直撲人面的狠辣,劍風吹來的方向,那個方向是…… 記憶里沒有人站在那里。 然而慌亂中,余光分明瞥見了一角艷麗的裙角。 蘇纓猛地從臥榻上坐起來。 “燕老二!” 阿曼與她并頭而臥,忽被驚醒,嘟嘟噥噥道:“小姐,你喚燕二爺做什么,明日去梨花巷尋他呀?!?/br> 蘇纓對著被子上映下來的一片月光,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讓氣息緩緩吐出來,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不可能。 護院師傅說,世間一流的高手無不是憑借拳腳掌的運用與十八般武器的精妙,像這樣無物憑空,驅使花瓣傷人的,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與其相信這是隔她上有一段距離的燕老二所為,還不如相信是這劍成了精。 “他該不會是個精怪罷?!碧K纓嘟嘟噥噥,蒙頭又睡去,這一晚夢中光怪陸離,稀奇古怪,一會兒夢到在陳巴的野店中聚了一大群俠客,有衣衫翻飛翩若驚鴻使一支長劍眼中清光粼粼的女俠,有古井無波太陽xue凸起一頭稀疏干發掌如雞爪的老叟,還有精壯身材一臉橫rou揮著大刀大口吃rou的中年男人……后來,燕老二出現了,他身著一身紅衣長裙,艷若桃李,身后有人擊鼓,鼓點越來越急,他掌中花瓣紛飛,溫香灼灼,那花瓣環之繞之,忽然應者鼓聲,若一場雨,朝自己撲面而來。 蘇纓驚醒于一道微亮的晨曦之中,才發現夢中聽到的鼓聲原來是有人在敲門。 阿曼已經不在了,該是出門當衣服首飾去了,屋里只有她一人。 被打擾了光怪陸離的夢,蘇纓起床氣十分之大,沒好氣問:“誰?” 沒有人回答,拍門的聲音板正持續,恍若風吹的木棒,哐哐哐打在門上,毫無生氣。 蘇纓摸到劍,拔劍出鞘,走到門邊,透著門縫往外看,復問了句:“是誰?” “女俠,我們家主有請?!笔且粋€女人的聲音,倒是客客氣氣。 “哪家家主?”事實上蘇纓一概不知,只是裝腔作勢地發問。 門外答:“西陵墨家?!?/br> 竟問到了一個自己果然知道的家主,這令蘇纓有些吃驚。墨家算是她家的世交,小時候還和他們家幾個小孩一處玩耍過。不過阿娘說墨家和自家這種沒啥追求的家族不同,墨家是要當官的——世代有人當官。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一來二去,兩家關系也就遠了。 蘇纓還記得她小時候曾經把墨家這一代孫輩的小公子乳名喚阿堯的揍過一頓,小公子鼻青臉腫地給她放過狠話:”下次見你,必十倍奉還?!?/br> 后……就再也沒見過了。 難道是阿娘聽說過進城了托他們接我去他家住的?亦或是那叫阿堯的墨家小公子復仇來了? 滿腦袋故交情誼的蘇纓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墨家奴仆對她的稱呼并非姓名,而是”女俠“,故此在她慷慨打開門,看到四五個五大三粗奴的仆圍上來,將她看囚犯一樣圍在中間時,腦中是充滿疑惑的。 樓下備的馬車,她拿手輕輕敲了敲,車壁灌了一層銅。 她的一舉一動,都有四五個人盯著。 只差上腳鐐,拿鐵索穿琵琶骨了。 蘇纓不由得茫然自問:難道我的本事已經到了和江洋大盜一個待遇的等級了么? 墨家在西陵東城,住在那一片非富即貴的東來橋附近,樓閣綺麗,院落精巧,進之有數重奇石遮障,其上苔痕點點,清風幽幽,在迂回百轉的石徑回廊間穿梭,如進了另一個花草清芬的世界。 接見她的是墨家小公子阿堯的爺爺,墨信芳。一見面,墨信芳便朝她拱了拱手道“女俠好”。 蘇纓小時候見過他,間隔十余載,此刻記憶中只剩模糊一影。她也不戳破,恭恭敬敬的說:“墨家主好?!?/br> 墨信芳與她寒暄了幾句,莫不是早上吃飯沒有,吃的什么這等廢話。 正在蘇纓心中疑惑到無以復加之時,墨信芳終于道:“昨日聽說女俠在燭情樓前,驅使花瓣,傷了周亭長一只眼睛,可有此事?” 蘇纓心頭一揪,問:“墨家主從哪里聽來……驅花傷人這等無稽之談的?可是周亭長找您告狀的么?” 墨信芳笑道:“我聽奴仆議論,說西陵縣來了一位本事了得的女俠,這才想要請女俠為座上賓,指點指點我家這些不成器的子孫們?!?/br> 蘇纓似明了了,面上恍然大悟之色,笑道“原來如此,這,我義不容辭?!?/br> 墨家主面現欣慰之色,狀似隨意的問了一句“不知女俠技藝如此精絕,是師從何人?” 蘇纓道:“說起來,墨家主可能會覺得荒誕,那是我夢一騎白鹿的神仙,持劍授我十載,夢中習得?!?/br> 墨家主呵呵一笑:“當真是奇緣!請問那白鹿老神仙可是自稱青陽子?那白鹿名叫‘追風’?” 追風……燕老二那匹馬的名字。 蘇纓心里隱隱閃過甚么,下意識便開口隱瞞了過去:“不,騎的那鹿名叫阿堯?!?/br> 第10章 曳游尾敗別人家 “阿堯”兩字一出,墨信芳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蘇纓與她相顧兩無言,半晌,墨信芳道:“請女俠先去休息罷?!?/br> 出去以后,蘇纓很快就發現自己被軟禁了。 她在墨府中客舍、花園等地可以自由走動,然而一旦靠近外出的內院門,便會被人不軟不硬的攔下來。理由是“老家主請女俠教家中幾位小公子習劍,還望女俠千萬不要推辭,至于束脩,定會豐厚萬分?!?/br> 蘇纓嘗試幾次,沒能出去,便惡聲惡氣,對攔她的奴仆撂下話:“留我做客,只怕墨府養不起我?!?/br> 那奴仆笑嘻嘻的,并不將她的話往心里去,連管家都沒回稟——瞧她一身打扮寒酸,這些行走江湖的俠客,吃的見的也有限,頂多是金鍋烙餅、珍珠翡翠燉燕窩之類的名堂罷了,還能養不起?笑話。 …… 一個時辰后,管家急匆匆的跨過兩到門,哭喪著臉去找墨家主:“老爺,今早您請來的,那個名叫洪福的女俠客,實在不好伺候??!” 墨信芳正在練字,聞言微微納罕:“有什么不好伺候的?” 管家一肚子苦水,滿面委屈:“我令人準備了朝食,給她端過去,她一口就嘗出來那碧玉雪粳米不是玉田縣產的,就罷碗不吃了。要我們上蜀中鷓鴣米熬的粥……這……這我是聞所未聞啊?!?/br> 墨信芳微微一笑:“難為你,那是蜀中上貢的米,據說在鷓鴣尾上播種稻谷,一年還收不得一斛,我也只聽聞過?!彼?,道:“你換湖廣上貢用的鴿血糯給她熬粥,就騙她這就是鷓鴣米,她就是故弄玄虛,還能真吃出來不成?!?/br> 管家應著去了。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管家又回來了。 “老爺,我上的幾道菜均被她嘗了一口,就批的一文不值,不再肯吃了?!?/br> “一文不值?怎么個批法?” “那粥她一嘗就知道是鴿血糯,還嘗出來是去年的陳米……還數著雞鴨魚rou說,這些不過是吊湯的阿物,竟然也堂而皇之擺上桌。她要吃……” “吃什么?” “鴛鴦炙酪、生豹肝、雙香旋鮓、奶房羊rou燉、白渫齏、火燒鵠子、蔥潑兔。點心她還要吃牛乳玉蕊羹?!?/br> “……” “她還笑話……” 墨信芳的臉色越來越黑:“笑話什么?” 管家諾諾的說:“笑話我家裝菜用的是銀盤,筷著是象牙筷,說這些是土豪鄉紳所用,既富且貴的人家現在時興用云窯的三色彩,點犀避塵筷?!?/br> 墨信芳氣的一拍桌案,吹的胡子兩道飛:“豈有此理,我家是讀書人家,怎能一味鋪排?!?/br> 他負著手,來來回回的踱步,氣得指著管家說:“主人家待客,豈有她指指點點的,有沒有做客之禮。你就放在那里,她愛吃不吃?!?/br> 管家怯怯的說:“她說……說……” 墨信芳斥道:“還有?還說什么?不要吞吞吐吐!” 管家一口氣兒道:“那女俠還說,如若不衣香軟,不居湘竹,不食肥甘,她就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萬一餓壞了,以后傳揚出去,墨家以后怎么見人?” 墨信芳氣的手抖:“若不是看在……若不是看在?!彼欢迥_:“去,她要吃什么,要穿什么,要玩什么,你都備著,家里沒有,就去……就去買,再不行就去西郊的蘇府借?!?/br> 管家唯唯諾諾的去了,硬著頭皮再去找蘇纓,只見她已換上了墨家小姐墨小妗剛剛做好,還想等著元宵節穿的白底盤金絲霓緞緙繡華衣,梳起發髻,云鬢花鈿,葳蕤生光。管家一看,嘖嘖稱奇,怪的是這出生鄉野的少女身段舉止竟也配得上這衣裳,她頭發烏黑濃密,簪上珠玉更襯得如絲緞一般,那些繁復秀麗的花紋成了舉手投足之間的裝點,毫無怪異不適眼之處。 這頭發映在管家老辣的眸子里,讓他確信了蘇纓非富即貴的身份——頭發是最能辨別女子出身的部位,貧家女還能把肌膚豐潤,白皙細膩解釋為天生麗質,而能簪上這么多花鈿的又長又密的濃密頭發,定是不需勞作,行走坐臥有人服侍,有人替她梳洗打理,方有這樣好的色澤。絕非普通行走江湖的風鬟雨鬢之輩。 蘇纓正慢慢踱著步,看著客廳中墨家掛出來的名家山水墨寶和丹青,她忽停住腳步,指著其中一幅唐代仕女圖,問管家:“老伯,這仕女身上穿的,怎么好像式樣不對呀?和我家中的都不一樣?!?/br> 管家回過神來,擦一擦額頭上的汗,趕緊把她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