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節
謝虛在他們眼中的形象,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瘦削、臉上有些小雀斑的少年,但是衛兵知道謝虛是那些神職者中的紅人,十分被那些使者看好,所以也非??蜌獾貞艘宦?。 “慈悲的女神恐怕不會想看到一名因饑餓而犯下錯誤的孩子被處死,”謝虛道,“我想,我們只需要彌補更多的貢品,就能平息女神的憤怒了?!?/br> 謝虛的那位同僚,微有些不滿地哼了哼:“你說得倒輕松,難道要讓神官們拿出雙倍的貢品,為一個強盜買單嗎?” 原本已經贊同謝虛的處理方式的護衛隊長,又一次點了點頭。 他可不想和那些神職官打交道。 謝虛依舊沒什么神情變化,不緊不慢地回答:“我愿意拿出兩枚銀幣來購買新的貢品?!?/br> 在場的其他人,都微怔了怔。 雖然品相上好的食物難以購買,但以兩枚銀幣的購買力而言,顯然是綽綽有余的。 而這兩枚銀幣恰好是謝虛修建神殿以來的薪酬。 有油水可拿,又不是很想讓其他同僚發現自己失職到讓一個小鬼遛進神廟偷東西的衛兵隊長,很爽快地便答應了下來。倒是那個告狀的青年,對謝虛露出了難以形容的神情。 ……那可是兩枚銀幣,這個人到底在想什么??! 嫉妒之下,他也沒了追究的心思。 少年不害怕被虛無縹緲的神明懲罰,卻不代表他不害怕被守衛神廟的衛兵緝拿追殺。 不過他安靜地躲避了三天,街頭也沒有出現他的賞金報。 就被這么輕描淡寫地放過了? 少年恍惚間,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難道那天,并沒有人看見他的身影,或者他們不在意供奉被拿走了一些? 這些都不太可能。 然而少年謹小慎微地過了幾天,明明想好要低調行事,卻還是忍不住遛進神廟中——這次不是為了偷貢品,而是如以往那般,偷覷那個黑發的年輕人。 不過因為犯了事,他這次的行動非常謹慎,身影藏在梁上,小心地探看著謝虛。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沒人能發覺他的行動。 謝虛帶領人讀完今天的贊美詩,便出了神廟,尋了個干凈的泉口洗手。 他聽到身后細微的動靜,微微抬起手,讓那些水珠從指腹滾落:“下次不要再來偷貢品了?!?/br> “我可沒有更多的錢,‘買’下新的貢品了?!?/br> 躲在陰影中的少年,微微睜大了眼。 他看著黑發的年輕人,忽然便覺得……胸腔中的東西跳動的厲害。是因為這樣,才被他發現的嗎? 第237章 諸神的寵愛(四) 神殿竣工,參與修建神殿的年輕人們也頗受副神官賞識,除去每人分發了十二枚銅外,他們還享受了一頓相當豐盛的晚宴,從炎炙的豬rou到汁水豐富的葡萄,連那些家境頗好平時不缺吃食的人,都忍不住吃了個肚子滾圓,十分滿足。 謝虛嘗了點像蜜般甜的葡萄,其他的倒是沒怎么動,而是將那足足比旁人厚了半指的烤rou都分了出去,讓那些同僚們都露出了驚喜又不好意思的神色。 夜色正酣。 殿中滿是充沛的油脂味和一點醬香,謝虛的嗅覺要比凡人敏銳上許多,有些受不住,便出了殿內換口氣。 今夜月明星稀。 食物的香氣恰時飄了出來,謝虛站在半塊雕琢精美的壁垣旁,伸出手似在空氣中捏住了什么。 正巧也有人喝撐了出來小解,見到謝虛站在石壁旁,素白的神袍被風微微吹拂起,露出直而白的一雙腿,心中忽然便微微一動。 可再細看,謝虛也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樣貌,哪有那樣令人心悸的風華絕代。 回了回神,男人哼著小調去放水,進內殿前瞥了一眼星空,只覺得今晚夜色真美。 “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br> 他喃喃自語道。 謝虛遙遙瞥了他一眼,鴉翅的眼睫微垂。 不會有好天氣的。 神祭日在即,祭品準備妥當,神廟也修建的輝煌??善谶@個時候,一場覆頂災難悄悄到來。 干旱、蟲災、瘟疫,同時眷顧了這個本就不幸的城池,賴以生存的小麥苗穗在一夜間干涸病死,如同中了某種詛咒一般;照看小麥的農民也都感染了瘟疫,重病在床。負責秋收稻谷的禾事官,因為害怕被問責,已經帶著一家數十口人飲毒自盡。 然而影響遠不止此。 這一季的糧食顆粒無收,貧窮的民眾又從沒有屯糧的余力,只怕餓死的人會數以萬計。 再加上尸體處理不好會帶來的瘟疫毒癥,只怕不出幾月,這座邊陲之國便會成為死城。 饑荒的災厄,民眾們也承受過不少次,但真正讓他們絕望的,卻是如今這個時機。 馬上就是神祭日了。 “秋收女神不是展現了她的神跡嗎,”農民的女兒哭泣道,淚珠落在病死萎靡的稻谷上,“為什么要奪走我們的糧食?” 糧食豐產正好是秋收女神最重要的神職之一,可人類們非但沒有獲得豐產,還被奪去了即將收割的口糧——那修建的無比豪華的神廟,顯得如此諷刺,連那些新鮮的貢品,都像是黑色幽默。 甚至有憤怒的民眾,拾起石子去砸守衛神廟的衛兵們。 “你們這群嗦人骨髓的豺狼!騙子!” 謾罵聲一直飄蕩到尊貴的神官耳中。 已經年紀頗大的神官,似乎在一夜間便垮了身體,發須皆白。 是他的信仰不夠虔誠嗎?為什么會受到來自神明的懲罰? 被摩挲過無數次,撬下了一半寶石的神杖,被暴怒中的老神官敲在了自己的腿膝上,連砸數下,神袍都泅出氤氳的血跡來。他大口喘著氣,好似難以呼吸般咒罵道:“去查!一定是祭祀中有了對女神的不忠之徒,秋收女神才會發怒!” 副神官、神職者、連守衛神廟的衛兵,修建神廟的工匠,都嚇得瑟瑟發抖。 他們隱約意識到,將要來臨的一場大清算,女神的怒火必須有人承擔。 他們中的一些人,比如每日唱詩祈求神降的年輕人,十分心虛地害怕被發現,他是抱著“混吃混喝”的想法來神廟做工的,根本沒有一點對女神的尊敬。 因為過于恐懼,他突然想起了前幾日來神廟偷祭品的小強盜——雖然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但是論起過失,這個可惡的強盜可比自己要不敬女神多了! 青年悄悄將這件事告訴了來到神廟調查的神職者。 神職者也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飛速將這件事稟告了上去。 于是,瀆神者、災厄的源頭出現了! 傍晚的最后一絲余暉消失,只是蒼穹仍是大片火燒云映出的血色,照亮了不被神明承認的神棄之地。 眾人喧鬧的聲音與惡毒的咒罵,從謝虛窗前熙熙攘攘地擠過。 那些神職者雖然很欣賞謝虛,但近來多事,也沒多余的心思再去關注新的繼承人,所以謝虛在神廟修建完成后,又搬回了那些空蕩蕩的瘟疫屋。 外面經過的人們,似乎精神都十分不正常的亢奮著,雀躍著。 謝虛的目光從破破爛爛的窗柩中,落到了外面。 他一眼就看見了被束縛在荊棘木架上,半跪著的少年。 少年的衣裳被劃爛成了布條,每一處裸露在外的皮膚都布滿了傷痕,那些血已經干涸成了深黑色,覆在瘦弱的身軀上。他的胸口被一柄鋼刀穿過,牢牢地釘死在荊棘木上,臟污的成結的發垂下,遮住了他的面龐,謝虛卻偏偏一眼就能認出少年是誰——那個在神廟中休息的男孩子。 謝虛曾見過他無意中露出的眼睛,是很漂亮的金色。 只想著那雙眼睛,謝虛不知怎么便走了出來。 他攔住了一個年輕的男子,詢問現在的狀況。 那人以一種完全不符合外貌的尖利聲音,帶著詭異的熱忱道:“他偷走了貢品,觸怒了秋收女神!” “只要殺了他,女神就會原諒我們的!”旁邊的人也湊了過來,用著抑揚頓挫的音調回答道。 根本沒有什么秋收女神。 所有的災厄,只怪在一個少年人的身上,本就十分可笑。 謝虛并不是如何富有同情心的人,但他的目光,在剎那間冷淡了下來,像是浸入寒泉的星子,那些盯著他擁有巨大的、詭異的熱情訴說少年的罪惡的人,都哆嗦了一下,閉上了嘴。 無數的荊棘木被堆起,淋上松油。 金瞳少年的身體,也被淋得油噠噠的,發梢流出透明色的銀絲。 他的那些怪力只能對怪物使用——然而現在,少年在劇痛中抬起頭來,渾濁的松油浸入他的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所有的人影,都成了那些畸形怪狀的怪物。 他可以殺了那些怪物,為什么不能殺這些人類? 隱隱的禁錮將被沖破,少年的腦海中無限回蕩著一句話。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殺,殺! 細小的火舌舔上荊棘木,在眨眼之間,便在油脂助力下成了裹身的大火。然而將被火焰燒灼的少年,卻沒有露出恐懼痛苦的神情,反而舔了舔唇,無比邪肆地笑開,一雙金瞳映出那火光,好似都被火焰染成了紅色。 濃稠得像血。 圍在火焰旁邊的人們,甚至是神官,都露出了祈盼又虔誠的神情,讓隨著火焰跳躍的陰影覆在面上。 然而就在火勢更大之前,只一眨眼,那焚身的大火便只留下一道細小的煙霧。 所有人都怔住了。 在他們提出質疑,這是怪物動的手腳時,荊棘木上出現了一道人影,他將小怪物身上的繩索解開,讓那滿身血污的人形順勢栽進了他的懷里。 謝虛的樣貌,不少神職者都曾見過,也一眼認出了他。曾經的同僚光火地喊他的名字。 “謝虛——” 鴉翅般的睫羽微微垂下,謝虛輕瞥了他一眼,神色漠然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也的確是個更具神性的半神。 用來掩人耳目的忽略咒被收回。此時已近黃昏,視野微暗,謝虛一撤下忽略咒,便好似全身都閃爍著柔和白光般。 他擁有如夜色般沉郁的黑發,像是最最嬌嫩用牛乳浸成的雪白肌膚,銀色的眼瞳如同收納進銀河破碎的星光般,是無可比擬、又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美貌。連他身上的衣袍,都變成了無比華貴,只有上層的精靈才能織做的精美綢緞。 哪怕只是站在他面前,人們都生出了強烈的慚愧感。 始終神色淡淡的老神官也驚呆了,在一瞬間,他虔誠地跪趴在地上,心中是無比的振奮。 他終于見到了一位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