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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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都官收了顏料,神情卻是凝重:“小陸夫人,此事恐怕不妙?!?/br> 岳欣然也是面色沉重,她因為想相助封書海,來之前亦曾仔細研究過亭州的堪輿圖,自然知道,他們這一行竟是一路再向北而行,恐怕要不了兩日,就要到亭州邊界,而且,更重要的是,亭州如今乃是戰地,哪怕仍然在亭州地界,越往北,遭遇接應的狄軍的可能性就越大。 到得此時,岳欣然細細推演對方的謀劃,也不由覺得真是步步謀劃、膽大心細,收買治工從事,不,或許這治工從事早就成為了北狄的間子,這群北狄人借著參與修建祭臺,從十里鋪挖地道打通兩邊。 安國公數度親自查探祭臺都未看出什么異?!驗檎嬲漠惓8静皇羌琅_,而是祭臺下的地道。所有人的關注點都在祭臺本身,反而忽略祭臺之下。 祭臺要動什么手腳完全可以等到閱兵開始之前,在此之前的所有檢視自然都看不出任何異常。 景耀帝登臺之際,他們利用祭臺的手腳將景耀帝從地道運出來,也許還用了一些遮掩,拖延了安國公那頭。 如果不是岳欣然為了“以工代賑”要去調查做工百姓的情形,誤打誤撞發現治工從事消失之事,恐怕安國公反應過來之時,這伙北狄人已經帶著景耀帝消失在了亭州。 屆時北狄大軍壓境,宣布景耀帝在他們手中,甚或是將景耀帝推到陣前,那些將領該如何應對? 怎么應對都是一樁天大的麻煩! 再者,景耀帝被北狄擄走,偌大一個大魏,登時便會群龍無首,他正當壯年,兒子都還年幼,他的兄弟們可年紀不小了,屆時一個不好,外有北狄壓境,內有諸王奪嫡,整個大魏便是分崩離析的下場。 岳欣然腦海中的思慮只是一瞬間,黃都官卻憂心忡忡道:“我看這情形,他們今夜……怕是要歇息在肅水之畔?!?/br> 肅水順流而下,便是沙河,一旦到了沙河,那對方真是虎入山林,再難追上。 黃都官忐忑難安:“他們人數不少……就算追上了,咱們未必能將陛下安然奪回?!?/br> 如果一個不慎致使陛下有個萬一,那更是百死莫贖的滔天大罪。 岳欣然略微一思慮道:“陛下被劫,縱使安國公等一眾大臣先時不知,但我等已然派人通稟,安國公只需派人查看那地道與十里鋪便可知端底,屆時定會有大軍來援,黃都官,我等只需在肅水之畔略微一阻北狄間子,令他們一時不得順流而下即可?!?/br> 聞言黃都官登時松了一口氣:“小陸夫人所說極是,追上賊人我們見機行事阻上一阻吧!” 他也正是這么想的,但此事重大,黃都官有些不敢拿主意,由岳欣然說出來真是再好不過。 然而,傍晚時分,當他們擦黑抵達肅水之畔時,不論是岳欣然,還是黃都官,俱是有些吃驚。 岳欣然忍不住問道:“此處是何城池?” 岳欣然先前為助封書海執掌亭州可是仔細研讀過亭州堪輿圖的,如果她所記不差,這一段肅水上下游并沒有任何城池的記載和標記,可眼前燈火連天映江水,璀璨輝煌處竟猶在亭州城之上! 一個捕快忍不住道:“大人……此處會不會是……” 黃都官和一眾捕快聞言登時面色凝重的朝江上的連天燈火看去,而后他們互相交換了幾個眼神,才仿佛確認般的點頭。 岳欣然更是疑惑不解。 好半晌,黃都官才一臉凝重地解釋道:“小陸夫人,此處乃是流離城?!?/br> 岳欣然愕然:“流離城?” 這是什么城市?莫說肅水上下游,岳欣然將整個亭州的所有城池名字回憶了一番,根本不記得有這么一個城池! 黃都官苦笑道:“小陸夫人,并非每一個城池都會記錄在堪輿圖上的……” 岳欣然簡直是覺得太奇怪了,她仔細回憶堪輿圖:“就算此地靠近北狄地界,可也在大魏管轄之下……這樣大一座城池不在堪輿圖上……那要如何去管?” 黃都官面色尷尬難言。 岳欣然反應過來:“此城不在官府管轄之下?” 大魏國土之上,竟然有一座不在官府管轄之下,還有比這更怪的咄咄怪事嗎?! 一個捕快連忙解釋道:“夫人,實是這流離城太過神出鬼沒,”說到后來,這捕快也是極度無奈:“……不是我們辦差不利不去管,實是無法管?!?/br> 神出鬼沒?! 這個詞形容一個人還可,形容一個城城池……不覺得太毛骨悚然了嗎? 岳欣然很快就知道了黃都官是什么意思……看著眼前這座隨肅水波濤洶涌而起伏不定、綿延肅水上下幾乎看不到盡頭的巨大城池,岳欣然亦有一種難言的震撼與詭異交織之感。 ——這是一座建在水上的巨大城池,難怪要叫“流離城”,難怪會說它“神出鬼沒”。 沒有城門,沒有城守,更沒有人會來查驗你的入城文書……這里卻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繁華如織: 有滿頭辮發插羽飾金的吐谷渾人當街叫賣駿馬刀槍食鹽米糧,幾乎所有朝廷管制不許買賣之物俱可用銀錢換到,只要你出得起價兒; 有蒙面佩刀滿身兇戾之輩抱臂立,腳邊只有一塊“十斤一頭”的木牌——十斤黃金便可買一顆頭顱,這是流離城買兇殺人的市價; 有尖帽胡服、踩著桌案才能露出頭來的侏儒人,竟倒出一桌在燈火下璀璨迷人的寶石,然后搖開了骰子,只賭不賣,引來無數下注與吆喝…… 眼前這四戰之地卻出現如此別樣的奇詭繁華,只叫人懷疑是否志怪神異故事中的海市蜃樓。 忽然,黃都官神情一凜,下一瞬間,他已經轉過身去,裝作在查看一把刀具的模樣,順手將一截衣襟撕下蒙在面上,其余捕快們早四散開去尋找線索,岳欣然與秦大見狀,知是有異,立時依樣畫瓢,遮住面孔。 黃都官低聲道:“我方才看到蔣亦華那殺才了!” 那個潛逃的治工從事?! 那樣狡猾又貪得無厭的家伙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真是半點也不奇怪,流離城朝廷無法管轄,自然也不會有辦法來此處追查于他…… 岳欣然眉宇一冷,跟著黃都官一邊移動一邊道:“那些賊人逃到此處,偏偏他也在此?怕是事情沒有這般湊巧?!?/br> 二人對視一眼,一個老于查案,一個心明眼亮,登時有了判斷。 而那治工從事蔣亦華的身影卻是消失在整個流離城聳立最高、燈火最熾的一處——隱約的喝彩樂曲聲流泄而出,赫然是整個流離城唯一一家青樓楚館,琵琶樓。 四散打探消息的捕快們很快也帶回了消息:傍晚時分,一群駕著馬車、東南而來的悍勇匪徒也是進了琵琶樓,再也沒出來。 整個流離城,所有人都知道,若想在包含肅水等支流的沙河上下游弋無蹤,最好的工具就是流離城所產的“琵琶”:不用之時收起來,不過一件衣物大小,可貼身收藏誰也不會發覺;吹氣即鼓,卻能做到日漂千里絲毫無損…… 這樣的奇物,有價無市,是整個流離城所有亡命之徒夢寐以求的珍寶,卻只在這座琵琶樓有機會可以得到。 而現在,不論是挾持了景耀帝的北狄賊人,還是背叛了大魏的治工從事,竟然都在這琵琶樓中! 第86章 水上“琵琶”驚 肅水之上, 暮色四合,這流離城自然也是沒有宵禁的。 岳欣然一行人便是趁著夜色踏入這座北方傳說眾多、傳聞詭異的流離城中。 這琵琶樓中竟是別有洞天, 中央數丈高, 垂下無數柔軟輕薄紗幔,可以清楚看到其間高臺上的嬌軀宛轉輕盈曼舞, 更有絲竹管弦全然不輸方晴為景耀帝準備的節目,這流離城真是好一幅歌舞升平的安泰景象。 中央舞臺四周,卻是無數小小的廂房, 有的門簾打開欣賞歌舞,有的門簾一合,外人根本無法窺探,只隱約聽到有的廂房中傳來輕輕的調笑;有的廂房中傳來悠揚的歌樂;有的顯是在商議什么,說不定就是在談什么人頭交易。 岳欣然皺眉, 這樣的地方要尋人談何容易。 卻見年紀最長的那位捕快招手喚來一個滿面機靈的小童, 不知他低頭與那小童說了什么, 然后他塞了一串錢在小童手里,小童立時笑逐顏開的在前領路。 很快,小童帶著他們來到一處偏僻的廂房, 他悄然拉開門簾,里面居然空無一人, 然后他指了指一旁, 就擠了擠眼睛退了下去。 幾人登時了悟,坐下來安靜細聽,果然聽得隔壁那姓蔣的隱約在說:“……答應賣給……‘琵琶’……明日定然……沙河……” 那些北狄賊人綁了景耀帝, 果然是與那治工從事約好了在此處匯合,那個姓蔣的負責在此購買“琵琶”以供他們延肅水下沙河直抵北狄地界! 岳欣然看了看那個老練的捕快,那群北狄人自以為計策得逞,恐怕沒有想到會有人這么快追蹤而來,竟被他們輕易打探了出來。 然后側壁傳來的話語似是換上了北狄語,岳欣然就全然聽不明白了,隨著隔壁傳來放松的哈哈大笑聲,黃都官等人面現恚怒,這定然是沒說什么好話。 不必翻譯,岳欣然也大概能推測出來,這群北狄人在閱兵這樣眾目睽睽的場合之下綁走了景耀帝,定然也是頗為自得的,嘴里說不得就會彼此夸贊順道侮辱大魏,自然令魏人憤怒。 那伙北狄人笑過之后不知又在商議什么,黃都官看到岳欣然似是不懂北狄語,才在桌上寫了一個“樂”字。 他們既然能弄到“琵琶”,覺得回到北狄之事已經十拿九穩,說不得便會找找樂子,略微放松一二。 黃都官略一思量,又在桌上寫了一個“等”字和一個“火”字,眾人登時明白,這流離城建在水上,他們若是趁著北狄人宴飲放松之際放上一把火,肯定能制造一些亂子,說不得就能趁機救出景耀帝,至少也能破壞北狄人明日離去的謀算。 岳欣然一時間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如果等到明日,北狄人得到“琵琶”順水而下,到得北狄地界,不論是要拖住這群人,還是想營救景耀帝那更都是無法可想。 黃都官與一眾捕快當機立斷,留了人在門口看住隔壁,他們立時換了地方分頭準備,以防萬一,岳欣然卻與秦大在對面另一邊、可以看到這邊動靜的廂房中進行策應。 很快,岳欣然便看到一個樂姬抱著琵琶進入那廂房中,門簾打開了一陣,可以清楚看到一群男子,雖作魏人打扮,卻極是悍勇,他們身后似乎還躺著一人。 隨著樂姬而到的,還有流水般上來的一大桌酒菜,門簾合上,依舊可以聽聞樂曲與宴飲之聲。 黃都官等人備好燃火之物埋伏在隔壁,卻發現那些北狄人大概是得意忘形,竟個個開始呼喝狂飲,自那縫隙間偷窺過去,他們不多時竟一個個先后醉倒。 黃都官看著隱約躺在最后面的景耀帝,心中大喜過望,果然天助他也!若能這般救回陛下,潑天富貴唾手可得! 他比劃了一個手勢,悄悄打開門簾,便偷偷朝這群北狄人摸過去,岳欣然在對面看著,本能覺得不對,這一切也未免太順利了!黃都官竟臨時變更了計劃,此乃大忌!起碼也應放把火試探一二再進去,這其中難免有詐! 不待岳欣然出聲提醒,錯落歡快的琵琶聲中,驚變已起,那些醉倒的北狄人同時悍然躍起,餓狼般獰笑著揉身而上!黃都官等人猝不及防之下哪里有防備,登時只能被動招架。 岳欣然的心已經沉了下去,哪怕不通武藝,可當兩群人的武藝差距到了一定境界,岳欣然這外行都能一眼看出來。 這樣大的動靜自不免引來周遭幾個廂房的注目,只是這種事情在流離城大概司空見慣,看客們皆是冷眼旁觀,十分淡定,連廂房中的樂姬都在低頭撥弄琵琶,無動于衷。 沒花太久,黃都官和一眾捕快竟全都被三倆下收拾干凈,或傷或綁,竟再沒有一個站著的囫圇個兒,直接被北狄人提溜著堆作一團。 刀頭舔血的,和偶爾刷刀的,實力差距實是天差地別。 這群北狄人在這流離城中似是全不在意那些打量的目光,那蔣亦華朝黃都官嘲笑道:“嘖嘖,我們本來還以為是哪個蠢貨這么不開眼,竟敢打探到爺爺頭上來……沒想到是黃都官哪哈哈哈哈!” 岳欣然面色難看,這群北狄人方才分明是有意誘敵。 蔣亦華盡情嘲弄夠了,才換了狄語說了句什么,然后淙淙琵琶聲中,那群北狄人提了刀便朝黃都官而去,蔣亦華笑吟吟地道:“黃大人,你要怨就怨你的命不好吧……” 北狄人要殺人之際,岳欣然霍然站起身要干預,巨變猛生! 只聽錚錚兩聲,下一瞬間,無數驚叫聲中,岳欣然只覺得腳下猛然震蕩,一股猛烈的水風吹的她伸手擋在眼前,卻依舊全然睜不開眼。 待她再睜眼時,眼前哪里還有什么北狄人! 原本那間小廂房已經變成一個漆黑的缺口,竟可見洶涌起伏的肅水奔流不休! 然后水上傳來隱約的驚慌叫喊,岳欣然極目望去,才看到不遠處,幾個北狄人死死抱住他們身下的地板,在湍急的水流中根本不敢起身。 卻原來,方才千鈞一發,北狄人所站的那間小廂房竟生生從琵琶樓拆分出去,變成了數個木板漂浮掛在水上,也是在此時,岳欣然才明白這座流離城的奧妙——那些地板之下竟是一個個巨大的充氣皮囊,這些,恐怕就是那神妙的“琵琶”了。 原來,整座流離城就是建在這無數“琵琶”之上。所有來到流離城的人對這“琵琶”無比渴求,卻不知他們腳下就踩著無數他們心心念念的“琵琶”。 現在,那群北狄人就是趴在一個個“琵琶”上,如果不是那氣囊上有繩索掛在龐大的流離城上,這些北狄人恐怕早就消失在肅水中,提前完成他們延肅水沙河回到北狄的計劃了。 只是這黑燈瞎火的,那些氣囊“琵琶”又不知怎的被拆得七零八落,在湍急的肅水中極易傾覆——回到北狄的會不會是人是尸就不好說了。 這時節北人幾乎算不會水,他們一條小命全都系在一根小小繩索上,如何能不驚恐! 蔣亦華狼狽的抱住一塊地板和氣囊,忍不住色厲內荏的大罵:“哪個狗娘養的敢算計你爺爺!也不看看這馬上要是我北狄大軍的地盤兒!還不快將我等救上去,榮華富貴少不……” 錚錚兩聲! 下一瞬間,蔣亦華那塊地板的繩索不知怎么竟斷裂開來,他驚恐的尖叫只喊出一半就被滔滔肅水徹底吞沒,連個浪花都沒浮出一朵,他就徹底消失不見。 這一剎那,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看向那坐在角落低頭撥弄琵琶的樂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