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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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隊伍里,二人攀談起來,他說起這些年在外奔波一無所成、愧對家人,差點掉下眼淚來,老母未能奉讓,兒子沒能教導讀書,唉,百無一用是書生說的便是他。 老漢也嘆氣,說自己因為些混賬事對不起家中妻子、至今也沒能被原諒,好在小兒子生下來,還頗能哄妻子開懷,就是妻子太過寵愛,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昨天剛打,今天就得買rou餅去哄,不然連阿父都不肯叫,簡直是個小混賬。 二人唏噓一陣,老漢問起近況,封書海彼時不算很年輕,卻依舊氣盛,一股腦兒全說了。 老漢吃驚地問他,這般丟了飯碗不是可惜? 封書海昂著頭,有飯吃確實餓不死,可是讀書人沒了骨頭,同死了有什么分別! 老漢哈哈大笑,一勁兒拍他肩膀,為了讀書人的骨氣,封書海咬牙撐著,沒好意思說拍得他挺疼。 再分開之時,二人竟頗有些天涯淪落人惺惺相惜的意味。 再后來,封書海就漸漸轉了運道,先補了京兆下的一個小胥吏之職,直言敢干,一級級上升,做到了御史,然后,在五年前,益州州牧出缺之時,補為州牧。 這番落魄往事,就是同妻兒也未再提及。 此時憶起昔年事,封書?;秀卑l現,自己也已經很不年輕了:“好在那幾個rou餅,老夫今日還未及全然消化……如今尚能保有些許硬骨頭?!?/br> 很不必怕些許杜氏的報復。 封書海心下卻自嘲地想道,到自己這把年紀,依舊還能挺起腰桿再論一句讀書人的骨頭……也不過是因為那個午后,一個司掌天下兵馬的老漢肯在買rou餅的時候聽進去了自己那點讀書人的傲氣、 默默給了當年那個除了骨氣一無所有的窮書生一個機會而已。 否則,吃不飽肚子、卷鋪蓋滾出魏京,又哪里談得了什么骨氣? 最后,封書海也只是忽而向岳欣然失笑道:“小陸夫人,今日我心中其實很是慶幸歡喜?!?/br> 歡喜當年那位老漢最頭疼的小混賬,原來還活在這個世上。 ============================================ 石頭將陸膺塞到馬車中,不顧傷勢,在一位大夫陪伴下,連夜離開了益州城,他們家夫人說得對,若是將軍此時真被什么人再看破,一個欺君之罪,誰也逃不過,再者草原有變要起,還是速速回去為要! 話嘮一路冥思苦想,總覺得哪里不對。 待他們出了益州以西、快到安西都護府時,話嘮才忽地一拍腦袋:“??!我把一切說出來……是想讓夫人原諒將軍的隱瞞!結果……” 結果,夫人沒說原諒,反而一通云里霧里的分析,直接讓他們連夜帶了將軍回到草原? 話嘮與石頭面面相覷,最后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車中,遂是沉默。 話嘮輕聲道:“咳,回頭就說夫人很擔憂將軍安危,才命我們送他回草原的,記住啦?” 石頭猛點頭。 陸膺:…… 第76章 應對 封書海思忖片刻, 又道:“龍嶺附近,先前郡守命人巡查之事, 吳先生安排一二, 再行起來吧?!?/br> 先前為茶磚之事,岳欣然怕有人暗中趁機向陸府動手, 曾托吳敬蒼安排人巡查成首縣左近的治安,而現在封書海這番話又提起此事,不只是不介意被牽累進此事, 竟隱約還有要回護整個陸府之意,岳欣然焉能聽不出來? 即使對封書海為人一貫信任與了解,岳欣然也從來沒有想過,面對杜氏可能的瘋狂報復,封書海竟會是這樣的態度, 愿慨然為陸府扛下一切。要知道, 封書海這樣主動維護陸府的舉動與被動承擔杜氏的報復, 在杜氏看來,含義截然不同。 前者,可能會被杜氏解讀為挑釁, 拉足了杜氏的仇恨必會引來對方的動手,后者, 卻還有極大的政治回旋余地, 杜氏有可能只是順手報復便收手。 岳欣然連忙起身道:“封大人,很不必如此。若您因此舉受杜氏針對,陸府上下如何擔待得起?陸府之外, 益州、亭州還有千千萬萬的百姓待您庇佑!若因為陸府一府之事拖累了您……那就是陸府愧對這許多百姓,實是擔待不起!” 這是她的肺腑之言,寒門出身、一意為百姓考慮、做到封疆大吏的官員實在是鳳毛麟角,岳欣然并不是對世家有什么偏見,而是人的立場有時候身不由己,似封書海這樣身后沒有什么勢力牽絆,敢直言向前的官員,保下一個便是在為百姓謀福祉,是在為朝堂多加了一枚平衡的砝碼,岳欣然所說并無半分夸大。 封書海失笑:“若無成國公,封某不過一個老書生,又如何擔得起你這番話?莫要說啦,此事且走且看吧?!?/br> 思及封書海的想法,岳欣然誠懇地勸解道:“封大人,縱使您是有感于成國公舉薦之恩,也不必如此。成國公舉薦您,是為益州百姓之故,出于公心,而非私交,今日,您保全了自己,未來多護些百姓,便是保全了成國公當年舉薦之意,便是成國公泉下有知,必也是贊同的?!?/br> 封書海卻鄭重搖頭道:“小陸夫人,你此話我并不贊同。你提及百姓,你和陸府上下其他人莫非不是百姓么?杜氏子縱與成國公世子有什么齟齬,卻也是他咄咄逼人先欺到益州來,若按大魏律,械斗先釁者,有何結局皆是咎由自取,血親可尋仇,卻不可牽累旁人。 律法在此,杜氏又如何?杜氏就可以枉顧王法,恣意向陸府上下老小施壓?杜氏該找,也該去找成國公世子,那我絕不攔著,若來尋陸府其他人,封某卻是不能坐視!今日卷入此事的,不是陸府,是天下任何一個百姓,老夫都會如此去做!若連一府百姓都護不住,封某又談何護住小陸夫人你口中的‘萬千百姓’?!” 岳欣然聽得一怔,心中既感慨,又感激,半晌,她只起身,深深一禮:“多謝封公教我?!?/br> 大義公義,大心公心,合該如此。 封書海搖了頭笑道:“我曉得你也是一片好意,只是我人老,骨頭更犟,不愿意軟下去啦。何況,”封書海眨了眨眼:“小陸夫人,你出的官學這主意莫不是忘了?若是老夫這把年紀還能僥幸入陛下青眼,杜氏也絕不至于因為此事與老夫徹底撕破臉?!?/br> 岳欣然苦笑,她當然知道封書海是為開解她,杜氏與景耀帝關系何其緊密,封書海再入景耀帝青眼,這其中風險依舊非常之大。 岳欣然先前關于封書海受累不深,那是在封書海未曾主動回護陸府的假設之下,現在一來,在杜氏看來,封書海幾乎與陸府捆綁,若是不計一切地報復,封書海要承受起來……景耀帝能回復幾分,當真不好說。 吳敬蒼在一旁十分糾結,他不忍見陸府被杜氏報復,又不忍見封書海受杜氏針對,越想越是氣憤:“說來說去,皆是杜氏太過蠻橫可惡!真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前前朝外戚之禍猶在眼前,卻這般放任杜氏……” 岳欣然卻搖頭:“這件事,恐怕也不能怪到陛下頭上?!?/br> 畢竟,人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皇帝并不能選擇自己的親媽和親媽一家。再者,像杜氏這樣原本就很強大的外戚,在外戚之中,亦非尋常,景耀帝能安然登基,亦多有仰賴杜氏之功,他又并非那等經歷過血腥殘酷洗練出來、真正心狠手辣的決絕帝王,親政未久,一時做不到清洗于自己有大功的親戚,也屬正常。 封書海是位仁臣君子,雅不欲多言今上是非,便擺手道:“小陸夫人,今日官學這一出太過漂亮,那清茶今日可是出了好大一番風頭,那些商人個個攔著不肯讓我走,我相信你自有法子處置?;仡^請吳先生將名單予你吧?!?/br> 吳敬蒼應下,又笑道:“莫要說那些茶商了,就是官學的夫子,不也個個攔著您討要嗎哈哈哈哈?!?/br> 封書??戳艘谎郯⑻?,不由笑道:“這位小娘子,你那茶樓,便多備一些清茶,也好叫那些夫子解解饞。只是,莫要收他們太貴……里面不少是家中貧寒的學問人,難得有個雅好,家中還有生計要照應,若是小娘子的茶樓有虧損,記了賬來尋官學找補吧,畢竟,托小陸夫人的洪福,如今官學可真是不差錢,比我的益州官府都還要富足嘍?!?/br> 說著,封書海忍不住又瞅了岳欣然一眼,真不知崖山先生會是何等風采,可惜,可惜,晚入官場二十載。 阿田脆聲笑答道:“大人放心!必定妥妥的!” 一老一少對答間,岳欣然心中已經想了許多,封書海一意回護,她卻斷不肯輕易叫封書海吃杜氏這樣的大虧。 她不由向吳敬蒼問道:“吳先生,先前杜豫讓那些死士可有活口?” 說起此事,吳敬蒼就是一臉的晦氣:“全都服了毒,要我說,杜氏真是……”想到方才封書海的態度,他又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但他知道岳欣然之意,便又道:“我已經命人沿河搜尋了,但茶樓之外,水流湍急,晉江沿途又長,怕是極難尋一個答案?!?/br> 看來,杜豫讓的生死一時間很難有答案了,岳欣然便向封書海笑道:“封大人,官學之事既然已經有了一個圓滿的開辦之日,吏部的詢札,您也是時候答復了?!?/br> 岳欣然感激封書海的堅持,開罪杜氏既然已經不可避免,那自然是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啊。首先,便是景耀帝處,無論如何,要先刷足皇帝的關注,至少要令杜氏對向封書海下手之事有忌憚,時移事易,拖上一段時日,朝堂局勢風云變幻,到得那時,這點仇恨還在不在只重利益的世族考慮范圍都會兩說。 吏部第二封含含糊糊的詢札,加上靳圖毅那臨時被授的中正之位,明顯帶著某種復雜動機混合在一處的試探,借亭州而問益州,以如今亭州復雜膠著的狀態,封書海所提議的軍政合一必然會進入景耀帝的視野,甚至多半是景耀帝提議的考核,只為了看看封書海處理復雜情勢的能力。 如今官學開辦,不僅讓靳圖毅的中正之位失去了意義,更從根本上拔除了三江世族在益州的政治文化影響力,這簡直是再完美也沒有的答卷。 怎么刷考官的好感度?當然是把這份完美的答卷交上去,再順便拍拍馬屁,說一說這是考官教導有功嘛! 封書海確是個愛民如子、敢與權貴硬犟的官員,卻更在益州諸事中歷練出政治視野,似這種事,抱緊皇帝大腿,他是絕計不會覺得有什么丟人的,忠君愛國,臣子本分嘛,岳欣然提及此事,簡直說中他正要做之事,登時大笑起來:“不錯!本官這就具折回復!” 岳欣然笑嘆道:“只可惜了靳大人千里迢迢這一場奔波,注定徒勞……”然后她狡黠一笑:“春耕之事,泗溪郡、晉江郡、張涇郡、邢川郡……這四郡大人是不是也遣人前往查探一二,難免個別官員未曾實心用事,督導春耕的,莫要因此誤了農時?!?/br> 她哪里是在說春耕,分明是要封書海挾官學開辦之勢、徹底清洗益州官場!尤其是三江世族根深蒂固的泗溪等四郡!要知道,先前幾載經營,借著糧戰之機,封書海也只是徹底收回了北嶺、龍嶺、關嶺的官員任免之權,泗溪郡、晉江郡、張涇郡、邢川郡這四郡還在三江世族手上牢牢把持,這是他們的大本營呢! 封書海點頭,拈須而笑:“老夫方才亦在盤算此事!查探春耕,恩,順便瞧瞧諸地戶籍、耕地在冊的情形是否對得上……” 岳欣然也是點頭,這樣一來,三江世族吞沒的那些田地、佃農,怕是都要乖乖地吐出來了,沒有官員庇佑,這些侵占田地人口的罪名再一清查,當百姓從束縛的田地中解放出來,三江世族的崩解……已是必然。 然后,封書海與她對視一眼,二人皆是哈哈大笑起來。 吳敬蒼在一旁略一思忖,登時也明白過來,封大人具折上表,若是陛下賞識,只怕益州州牧之位并不會做得長久。 現下借官學開辦之事,州牧大人的威望在益州達到最高峰,三江世族全面敗退,自然是要趁他病要他命,打掃好屋子為后邊的繼任者掃清這顆盤根錯節的大毒瘤了! 一時間,看著岳欣然與封書海,吳敬蒼亦跟著痛快地笑出了聲,看著屋外晴空萬里,也許要不多時,亦會有陰霾再來,可現下,在這一刻,能夠并肩將一方天地打掃干凈的感覺……真他媽痛快??! ========================================================================= 與封書海臨別之時,岳欣然卻是少見地,提出想在官學藏書閣看一看,封書海自無不允,甚至還正式還將岳欣然與盧川做了一番引介。 先時,雖是見過,但封書海這樣的鄭重,意義又自不同,若是介紹的是益州哪一位同級的官員,盧川還能理解的,可介紹卻是這樣一個女郎,就算她父乃是崖山先生,也不必如此吧……盧川心中也不是不驚訝的。 封書海笑道:“盧山長,此番官學之議、到官學如何籌款,皆是出自這位女諸葛之手,官學館藏,半數亦是出自她的家傳?!?/br> 盧川這才真正大吃一驚。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岳欣然,不只是他,就是他身后,馮清遠等人亦是一臉的不敢相信。 當今之世,女子可識字吟詩可為才女,可是,籌劃官學、這樣見所未見的籌款方式……這種事情,悉數是由一個女子做出來……實在太過顛覆。 可封書海的地位,此事又絕不可能為假。一時間,盧川都不知該擺出什么樣的神情才好。 看到盧川這神情,封書海一時促狹,臨走之前再扔了一個霹靂:“老夫給陛下的那封諫表,亦是出自她之手?!?/br> 然后,他老人家也不去管身后這群呆書生震到傻掉的神情,大笑著揮袖而去。 說實話,盧川等人來到益州,尤其盧川本人,家世、學識皆是當世一流,他出自平章書院,圈子也是一等一,不論是治學、教書、甚至是為官……都有太多的選擇。 最后決定當這益州官學的山長,除了那振聾發聵的四句話,更有封書海那封石破天驚的諫表打底,敢為百姓向陛下道破世族的真相,這叫盧川徹底信服封書海的品格,相信他立益州官學是真正要為益州寒士立一所官學、為益州官府儲備一州英才。 現在,那諫表,居然是出自眼前這位小娘子之手。 好半晌,盧川才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扶正發冠,一理袍裳,才鄭重向岳欣然深深一禮,久久不曾起身。 岳欣然大吃一驚,連忙避開。 這是真正端方的君子,她萬萬不敢受這一禮。 吳敬蒼連忙幫岳欣然扶起盧川:“她一個小娘子,可受不起山長這般大禮?!?/br> 盧川卻起身認真道:“吾輩讀書人,只管直道而行,大道之前,可分男女?陸夫人,老夫這一禮,亦不論你是男是女,只為益州官學而行,既承你那四句話相贈,老夫必竭盡全力,不負所托!” 岳欣然聞言亦是心內震蕩,難以平靜,然后她向盧川回了一禮:“山長乃當世真君子,我這一番提議不過動動嘴皮子,可如何為益州立文脈,卻是任重道遠,勞累山長了?!?/br> 盧川卻起身哈哈一笑:“若為吾道中事,何來勞累。陸夫人,這邊請!” 然后,他當先陪同,親自為岳欣然領路,竟真的將她當成益州官學的上賓來待了。 吳敬蒼沒有多想,他覺得岳娘子想看藏書閣也是應有之意,那皆是師尊半生心血,捐給益州官學固然是相得益彰,可就算是岳娘子內心深處,何嘗沒有不舍之意。 看到那一冊冊書簡,岳欣然確有不舍,盧川觀她神色便道:“崖山先生這些書冊,官學皆會命人抄錄之后再拿出來借閱,原本定會妥善保存,若陸夫人何時想取回,待抄錄完成之后亦可……” 岳欣然卻是擺了擺手:“不必,留在此處,阿父定會非常高興?!?/br> 畢竟,他一生,平過天下,輔過君王,最終卻只是想做一個教書先生罷了。若是能知道他留下的書冊會一代代傳遞給許多當年和他一樣的寒門士子,他不知該有多么開心。 一個聲音從旁略帶吃驚道:“山長!馮先生!余先生!” 岳欣然看去,卻是一個面孔幾分熟悉的士子。 盧川一怔,朝對方頷首,便對岳欣然解釋道:“這是在此抄錄書冊的學子,名喚陳少章?!?/br> 岳欣然回想起來,靳府那集賢會,她見過的。 陳少章不知道山長親自陪著這樣一位夫人來這里是為何,他只守禮地行了一禮就避了開去。 岳欣然卻微微“咦”了一聲:“你在抄錄的是……《諸國堪輿》?” 被岳欣然叫破,陳少章不由漲紅了臉,緊張地看了一眼盧川等人,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我看這本書十分新奇,就就就先抄……學生沒有棄正經而走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