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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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懊悔之詞,可他面上哪里有半分懊悔之色,一臉的興致勃勃。 岳欣然視線悠然看向窗外:“不,是豐嶺之時,我就已經決定將‘茶磚’永遠扣下,陸府絕不再產?!?/br> 原來這樣之早……對面人卻忽地仰天大笑起來。 然后,他竟緩緩拈起一枚白玉棋子,璀璨眼眸中流轉的光芒莫名迫人,倏忽開口道:“其實,高崖先生確是教過我念書識字的……” 岳欣然看著他摩挲羊脂玉的棋子,潔白的指尖沒有絲毫血色,竟叫人辨不清膚色與玉色,她只淡定開口道:“想借茶磚控制北狄,想法不錯……若是一開始便尋陸府商談,我定會贊同,說不定真會落入你的陷阱中?!?/br> 畢竟,她極少對盟友設防,說不定,還需要去洗涮北狄與益州關系這個鍋。 而茶磚控制北狄……游牧民族慣食奶、rou,極少植物攝入,茶磚于他們,便是如鹽鐵一般的必需品,而非是消遣之物。對方能夠從細微之處看出此事,甚至由此嗅到茶磚于北狄局面諸多可以運作之處…… 岳欣然看著對面那張幾乎是上蒼鐘愛所現的面孔,她思忖,如果不是穿越一場,她會否會如對面此人一般,有這般敏銳犀利的判斷呢? 所以,她從來不會輕易小瞧當世之人。 對面的公子卻收斂了笑容,看似隨意地在棋枰上落下一子,慵懶地起身,就像揣掉腳邊一只木屐般隨意道:“三江世族,小師妹你任意處置吧?!?/br> 在此局終了之時,終于算有了與之同枰而弈的資格嗎?這些豪門閥閱的嫡系……可真是有趣。 在對方散漫身影即將消失在茶室中時,岳欣然卻忽地開口道:“茶磚之事,你去玩吧,我用它換王登的家人?!?/br> 對方身形一頓,他回過身要說什么,忽聽翎羽破空之聲嗖嗖而至,不知何處出現數道黑影齊齊將這公子團團護住,然后阿孛都日與數道身影仿佛從天而降,步伐一錯,便與對方對峙起來。 早在靳圖毅身邊那仆從身上,阿孛都日便看出了不對,此時才上來,實是因為這群人竟十分棘手,阿孛都日顧不得其他,第一時間召齊精銳,齊齊出動也頗費了番功夫才上得來。 那公子原本要說什么,此時卻只瞇著眼看了看阿孛都日和他那一干下屬,想必就是救出王登之人了。 他懶笑一聲,徑自越過阿孛都日身旁就要下樓去,他身周死士意在保衛他的安全,阿孛都日的下屬為防萬一,皆是手持長弓散開陣型,牢牢盯著這群死士,步伐陣型跟隨變幻,一時間,雙方皆是緩慢移動、對峙中含而不發,竟是看著這公子從容走過去。 公子背對著岳欣然,口氣中卻滿含篤定:“小師妹,魏京見?!?/br> 能從棋子變成弈棋者,他篤定,無人能拒絕。 錯身而過的剎那,阿孛都日與之視線交接,公子只奇異地感覺到了不容錯辨的冰寒殺意,他腳步卻未為此停留。 阿孛都日卻在對方錯身之后,立時奔到岳欣然身旁,上下打量看她安然無恙,他才略松一口氣,忍不住便想出口責怪,那條毒蛇自小到大是何其惡毒可怖!她竟敢如此托大,單獨與之會面! 那一縷奇異殺意,不知為何,竟叫那公子在下樓之際,破天荒地回首,看到那粗獷高大的男子與岳欣然親昵無間,他思緒飛散便嗤笑一聲,陸膺,你也有叫人戴綠帽的一日啊哈哈! 他轉回視線,左腳踏下臺階,忽然,那群人的陣型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瞳孔一縮,猛然回身:“陸膺?!” 岳欣然一怔,阿孛都日猛然抬頭,下一瞬間,他毫不猶豫將岳欣然推到角落拉過屏風一護,自己已然拔刀猱身而上! 公子厲聲道:“殺了他?。?!” 下一瞬間,眾死士悍然回身,熾熱鮮血與殘肢剎那間飛濺開來,暴烈的殺機登時在茶樓中激蕩! 第75章 風云驟起 那是一扇繡滿牡丹國色的畫屏, 遠山如黛,溪流潺潺, 一叢叢牡丹栩栩如生, 國色逼人,姚紅魏紫, 灼灼怒放。 岳欣然盯著這扇畫屏,有些失神,屏外黑影幢幢, 一蓬又一蓬赤紅澆濺而上,更襯得國色天香,分外妖嬈,血腥味彌漫鼻腔,她卻仿佛在看一出默劇般, 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這一剎那, 無數畫面在眼前閃過, 豐嶺道上,頭頂而降、避無可避的碩大巨石,有人在間不容發的剎那攬著她避到一旁; 熊熊大火里, 有人負著她艱難自火海中越出,月光下拔刀彎弓, 毫不遲疑斬殺所有匪徒; 繁櫻春水, 縱馬云間,有人帶她見識過兩生加起來亦未見過的翩然夢幻,云霧山河; 漫山遍野、灼灼燃燒的鳳凰花海中, 有人向她燦然而笑,踏舞而歌,送她一束從來沒有收到的鳳凰花…… 她飄散的思緒被一只飛入屏風里的胳膊打斷,鮮血盡染,分不清是哪一方人馬,手中兀自緊緊握著一柄長刀。 原本以為只是一段偶然相遇的有趣旅程,歡顏相伴也罷,傾身相護也罷,都可以坦然受之,縱使他年分開,亦能瀟灑揮手,互道別離,卻原來……不是這樣。 岳欣然搖了搖頭,唇畔恢復了一貫的笑容。 殺伐呼喝,無數血腥殺戮聲中,岳欣然卻俯身想把那刀從斷肢中取下,無奈大概胳膊的前主人同它分開時的最終意志太過強大,竟然無法取下,岳欣然想了想,干脆拖起那斷肢,血液的觸感原來是這樣 ,冰冷又黏膩,十分不適。 盯著畫屏之后,隱約的人影與刀光,伴著弓弩奪奪,岳欣然扯了扯嘴角,這世上哪有什么無緣無故的傾身相護,她恐怕,當不起,更不想當。 拖著那截胳膊,抬腿,踹。 屏風倒地,在一室刀光劍影中,這點聲響實是微不足道,在有的人心中,卻又震如雷霆。 陸膺手中已經換了近弩與長刀,近弩所至,例無虛發,每一抬手,必然收割至少一條生命,可有那公子的命令在,除了兩個牢牢護住公子安危的死士,其余十余道黑影卻如盤旋的禿鷲般,死死纏在陸膺身旁,他的前后左右,不斷有下屬為他抵擋,兩方人馬殺得鮮血遍地,刀來劍往,不時有弩箭激射而出! 這般危險的境地中,那公子卻偏偏抱臂站在原處,一步不動,他腳下鋪著的皮毛長毯已經盡染血色,臟污得看不出原本色染,可他一身雪裘,卻依舊點塵不染。 看到屏風倒下,拖著一截斷臂意思意思的岳欣然,他眼中猛然光芒暴漲,憤怒超過任何一刻,冰冷的殺意毫無遮掩地直直朝岳欣然而來。他生平,何曾這般為人所欺,這陸岳氏既然知道陸膺在此,從頭到尾必是設局在騙自己! 白裘公子緩緩抬起手,一指岳欣然,便要開口。 岳欣然卻靜靜地道:“你要想清楚,我死之后,世上再沒有知道茶磚的制法。你想利用北狄實現的無數計劃,只能悉數付諸流水?!?/br> 然后,她一雙至清的眼眸直直對上他的眼睛:“是為宣泄你發現自己被騙之后的惱羞成怒,還是為了大局忍一時激憤……畢竟,棋枰之上,是容不得那許多無用情緒的?!?/br> 血腥滿地之中,她的話偏偏清清楚楚傳入耳中,這一剎那,幼年時起的無數羞辱與教訓,仿佛又在心間回蕩,他額頭青筋跳動,雙目赤紅,一張俊美的面孔都無端生出三分森寒。 陸膺一腳踹飛始終圍著他陰魂不散的三個死士,手中近弩射穿其中一個的喉嚨,再沒有了箭矢。 他偏頭閃過身后風聲、一道長刀險險砍過,間不容發的剎那,他腳一勾,再次將屏風豎起,大聲朝岳欣然吼道:“快避好!莫再出來!” 岳欣然站在原地,卻身形不動。 那公子卻在電光火石的剎那,看一眼陸膺,再看一眼岳欣然,忽地平息了怒火,仰天大笑起來,這一次他笑得尤其厲害,仿佛笑得站不穩身形,如果不是身后始終有死士筆直挺立,他恐怕就要笑到地上去了。 他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笑指岳欣然:“你、你、你居然也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很快,他神情平靜下來,彎起一對琉璃眸子,柔聲對岳欣然說:“你看,陸膺這混賬,根本沒什么用,還滿嘴沒點實話,不如跟我同去魏京,至少我生平從不說謊,小師妹?” 這一剎那,仿佛他又終于找回了弈棋者的舉止。 這樣一條毒蛇,居然敢厚著臉皮說自己從不說謊?! 陸膺怒從心中起,卻不由朝岳欣然面上看去,差點被捅個正著。 岳欣然卻神情自若:“哦?” 陸膺心中咯噔,立時道:“阿岳!彼時我想解釋的!” 公子簡直興奮得不能行,啊,眼前景象簡直是生平夢想之一!看著陸膺被砍!再在陸膺面前挖他的墻角!陸膺一臉吃憋!哈哈哈哈哈哈!這簡直比知道陸膺死了還要叫他心花怒放! 再看向岳欣然,在公子眼中,她又有了截然不同的價值,陸膺竟然真的在意這個他“死”后才嫁入陸府的女人! 岳欣然仿佛根本不在意息在對方眼中物件似的“價值”,她只冷不丁問了一個問題:“你是去歲春就知道了茶磚?” 此時此刻,公子簡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擁有這樣叫他開心價值的珍寶,在他生平也沒有幾件,他一臉興致盎然:“不錯,北狄那些蠻人偶然得了一批,個個視若珍寶,雖曉得是大魏所產,卻始終不知來源何處,我才命人在大魏搜查。你既然知道狄人對茶磚的依賴,便應知道這背后是怎樣一盤大棋……” 想到自己籌謀的鴻圖,他幾乎要自我陶醉的時刻,岳欣然清冷的視線落在他的面孔上,公子一怔,在其中看到了什么隱約的意味,一時未及想得明白。 陸膺忽然長嘯一聲,那說不清是怎樣的嘯聲:“陸家軍何在?!” 然后是他身后,所有下屬,不論在與死士奮力死戰的、還是躺在血泊中掙扎著起身的……皆是齊齊昂起了頭顱,嘶聲大吼:“在!” 公子面色一凜,忽地明白了岳欣然提問的用意,他暴露了族中對北狄情形知曉之牌!陸膺……陸膺恐怕會猜到當年亭州徑關之變,杜氏是知情的! 便在此時,紛然雜亂的足音自茶樓底下傳來。 陸膺目中如有滔滔烈焰沖天而起,長刀一指:“殺!” 身中十余刀而血流不止的石頭更不說話,猛然長刀一斬,竟生生為陸膺攔下了三個死士,他身旁,沒有一個不渾身染血的同僚,卻皆是面孔冷然地以身為盾,替陸膺攔在了身后。 陸膺刀直直向公子奔去,公子素來張狂的面孔上,第一次變色,因為陸膺的殺意,在岳欣然那一個問題之后……竟忽然這樣暴烈! 簡直像是不惜與他同歸于盡一般! 他身旁兩個死士神情凝重,陸膺的身手,若是拼死一搏,沒有人能保證公子的安危! 這一剎那,陸膺幾乎已經不顧一切,因為他忽然就知道了岳欣然為什么要問那個問題。那一夜徑關沖天而起的大火,燒盡的糧草,二哥掛在城頭的人頭,四哥推他上馬的情形,仿佛歷歷在目…… “樓上的賊人聽好了!我等是益州城都司衙門官差!爾等竟敢在官學開辦之日擾亂城中秩序!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明晃晃的蛾眉刺直直朝陸膺的眼珠而去!他腳步不停,抬臂一抵,鋒利的蛾眉刺直直扎進手弩,刺穿虎口,陸膺卻身形一扭,刀自腋下一刺一收,鮮血飛濺,他徑直越過第一道屏障! “樓上的賊人聽好了!我等是益州城都司衙門官差!爾等竟敢在官學開辦之日擾亂城中秩序!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劍光如水銀泄地,當頭而下,光明堂皇,簡直叫人想像不到,這條毒蛇身邊竟還有這樣光明用劍的死士。 陸膺只猛然橫刀,抽刀斷水,刀劍相交激起身上創口撕裂,他竟是不避反進,那劍士面色一變,便要再次出劍,卻已經沒有機會,錯身的剎那,一把破碎的手弩碎片夾著細風洞穿頸項! “樓上的賊人聽好了!我等是益州城都司衙門官差!爾等竟敢在官學開辦之日擾亂城中秩序!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陸膺與白裘公子之間再無間隔,然后,一柄薄如蟬翼的軟劍,自脅下絕無可能之處毒蛇一般地吐出,陸膺腳步變幻,那柄軟劍只比毒蛇更加靈活狠辣,每一次皆帶出蓬蓬血花。 陸膺神情不變,手中長刀幾乎被自己的鮮血染盡,對方亦與他一般,自幼明師教導,一身武藝自然不相上下,自幼年起幾乎就深入骨髓的仇恨在生死之際加倍爆發—— “陸膺!死吧!” 薄薄的軟劍泛著詭異的紫色光芒,竟如毒蛇猛然回彈,直直刺向他的咽喉。 岳欣然看不清二人交手的身形,只看到公子那一身白裘染上一蓬又一蓬的鮮血,可那件白裘始終是安好地穿在他身上的,那,只能是陸膺的鮮血…… 冷汗漸漸浸透她的后背,益州城都司喊話三次,便不再猶豫,帶隊直直沖了上來,縱使職司多年,也為眼前這地獄修羅場般的場景嚇得驚呆。 岳欣然斷然冷喝:“白裘與黑衣者皆為意欲破壞官學開辦之人,大人還不拿下!” 她出入州牧府,協助籌辦官學開辦,這一張終是刷夠了威信,都司立時怒吼:“都給老子上!” 雙方人馬拼殺至此,皆是強弩之末,可是血腥殘酷至此,卻也不是都司衙門尋??梢?,沒有一個衙役敢托大,手中兵刃只遠遠朝著要害處招呼。 岳欣然卻不由自主看向陸膺與那白裘公子的交戰,白裘公子朝她投來遠遠一瞥,隨即露齒而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比出一個“有毒”的得意口型,然后他緩慢地抽出那柄薄薄的軟劍,陸膺高大的身影緩緩軟倒。 這一刻,岳欣然似有徹骨冰寒自足底漸次升起,仿佛生平從未有過的悔意,苦澀漫起。 下一瞬間,白裘公子驀然睜大了眼睛,他不敢置信地垂下眼睛,半跪著的陸膺舉著手,朝他露出一個血腥笑容,陸膺手上只有刀柄,其余的部分卻已經消失在白裘之下。 當益州都司大著膽子舉刀沖過來時,白裘公子好像支撐不住地倒退一步,陸膺松手,下一瞬間,他盯著陸膺,錯也不錯地死死盯著,沒有人能形容被一條毒蛇刻入骨髓的眼神是什么樣的眼神,下一瞬間,在無數衙役的驚呼聲中,白裘公子燦然一笑,直直后倒,窗外,是滔滔晉江。 益州都司沖到窗邊,只聽到無數驚叫,湍流很快吞沒那一抹白色,他身后“撲通”一聲,卻是那和白裘公子搏斗的好漢倒在地上,鮮血多得叫這位老都司心肝發顫。 卻見那位經常出入州牧府出謀劃策的小娘子飛快過來,刺啦幾下把好漢身上的衣服扒了個干凈,一把摁在好漢流血最多的一處,飛速用布帛摁住,都司看著都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地覺得痛。 看到鮮血不再滲出,這小娘子卻頂著頰側濺到的鮮血抬起一雙清冷的眼睛:“勞駕,請速到官學速請向大夫過來,并到城中向氏醫館,說有許多人受傷,他們自然會知道派人帶東西過來?!?/br> 向意晚趕來之時,即使見識過大風大浪,也為眼前這一幕皺眉,他今日本是來參加官學開辦,身為益州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他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看到岳欣然一頭一臉的鮮血,他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三步并做兩步趕過來,岳欣然搖頭,一指草草處置過的陸膺:“不是我?!?/br> 向意晚放眼看過去,大抵因為岳欣然在,這許多傷員都草草止了血,流血不多的傷口也盡量避免了污染,他立時吩咐道:“派人去醫館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