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城中以九大武館為首,可實際上內里又分個三六九等,統稱上四下五,下五暫且不表,其中上四說的是黑龍閣、飛虎堂、朱雀館和玄武院。而這四家又分為三派,其中黑龍閣根深蒂固財大氣粗,自立山頭;玄武院與飛虎堂兩看相厭,是多年死對頭。那朱雀館看似中立,實則因早年曾與飛虎堂多有姻親和生意往來,暗中則是一派。大人若真收攏飛虎堂,四大武館便已得其二,勝券在矣?!?/br> 龐牧聽后哈哈大笑,對廖無言做了個揖,笑道:“先生果然思維敏捷,眼光既毒且準?!?/br> 都是多少年的死生兄弟,廖無言哪里聽不出他的畫外音,當即一笑,“不過大人并不準備這么做?!?/br> 龐牧撓撓頭,爽朗一笑,“先生寥寥數語便如撥云見日,實在省了我好大力氣。不過眼下卻也不必這樣麻煩?!?/br> 本次董平一案也暴露出一個問題: 習武之人中固然有周鶴、宋亮之流生性耿直忠厚的,受得住提點指引;但恐怕也不乏董平之類兇殘頑固,不堪教化之輩,單純裴老大人春風化雨般細膩柔和終不過隔靴搔癢,難以根除。 尤其峻寧府習武蔚然成風,這也就直接導致兇手的殺傷力和威脅程度遠比其他地方來的更高,沒有矛盾的時候倒也罷了,可一旦沖突爆發,只怕迎面就是惡性案件。 所以,想要真正將峻寧府管理的鐵桶一般,非雙管齊下、恩威并濟不可。 “從今往后,我要叫這峻寧府街面上只有一個衙門,什么上四下五九大武館,管他是龍是虎,都給老子好好盤著臥著!”龐牧輕描淡寫的丟出去一句極重的話。 難不成這里不是朝廷治下?不是太平氣象?若是地方官員反而要低聲下氣的去拉攏、討好民間勢力,想來離戰亂、亡國也不遠了。 多年來,龐牧馭下有千變萬化,但萬變不離其宗:就是要叫你服氣! 你要來文的,咱們就講道理:既然是大祿朝在冊老百姓,該不該聽官府管理? 要來武的,打得你哭爹喊娘別說沒提前打招呼! 一句話,至少他就任峻寧知府期間,必須衙門最大! 如今他兵政兩權盡握在手,若還要憋憋屈屈的行事,還不如一早便辭官回家種地呢! 龐牧站起來抱著胳膊轉了兩圈,又叫了杜奎來吩咐道:“你這就帶人去城中各處發個告示,只說本官看了舞獅后大感欣慰,要著力從民間選些人才聽用,后日頒獎時先來頭一遍篩選,期間不許有人生事!若有頂風作亂者,抓到衙門口脫了褲子領二十板子!” 至于究竟選多少遍,選到什么時候,當然是他龐大人說了算。 雖說習武強身健體,可說到底誰不是為了求個出路?走鏢不過權宜之策罷了。若果然有機會進入衙門或是守軍,正經混個官身光宗耀祖,眾人還不擠破頭?哪兒有不去的道理。 杜奎活了三十多年,還是頭一回見行事如此簡單粗暴的文官,偏仔細一想,這計策還真就行得通,登時冷汗直流,忙領命而去。 官府公文一發,外頭果然如龐牧所料一般躁動起來,多少人都擠著去看,又討論的熱火朝天。甚么兇手,甚么排擠的,都在瞬間忘到后腦勺去,轉而牟足了勁兒預備選拔,整體社會治安登時好了不少。 畢竟占得一時便宜不算甚么,唯有躍入公門才算真好漢! 晏驕聽說這事兒后,不禁感慨龐牧粗中有細,簡簡單單一個計策就解了大難題,可謂四兩撥千斤。 因剛破獲一起大案,衙門上下眾人都很振奮,隔日頒獎那天便都跑去看熱鬧。出人意料的是,素來在家埋頭苦讀的衛藍竟是頭一批出門的。 見大家看過來的眼神都有些驚訝,衛藍不好意思的笑笑,“先生說我這幾日繃的太緊了,反而不美,便打發我出來瞧瞧新鮮風物,回去另作一篇文章也是好的?!?/br> 如今已是七月中旬,而八月初九、十二和十五日的鄉試近在咫尺,衛藍頭一回在科舉之路走這么遠,不免又犯了緊張的毛病,已經連續好幾天失眠,熬得雙眼底下一片烏青。 大河急的了不得,苦勸又不聽,就偷偷告訴了廖無言,結果廖先生一句話,衛藍就乖乖出門了。 “大河做得對!”晏驕夸獎道。 那心性單純的漢子便摸著腦袋憨笑起來,甕聲甕氣的問:“大河做得對,要吃好的?!?/br> 眾人便都笑。 如今大家都熟悉了,大河也放開膽子,知道立了功就可以要獎勵了。 晏驕點頭,“給你做好吃的!” 前兒為了做血滴試驗殺了不少雞鴨,燉了一回酸蘿卜老鴨湯,煮了小雞蘑菇,回回清盤。又拿雞架鴨架熬了湯底,昨天夜里眾人涮了一回火鍋,吃的酣暢淋漓,不能自拔,倒是跟家禽杠上了。 不如今兒就再殺幾只,調個酸酸辣辣的湯汁,狠狠做一大鍋口水雞,麻辣鮮香開胃下飯……若是不能吃辣的,還有那甜皮鴨,端的老少咸宜。 對了,那些雞爪、下水的一鍋燉了反而不美,還是單獨挑出來弄一回鹵味或是泡椒口味比較過癮。 大河笑的心滿意足,積極主動的喊:“大河劈柴燒火刷鍋洗碗,大河不白吃!” 這會兒可沒什么空調、燃氣灶、洗碗機的,大夏天燒火做飯別提多辛苦,他主動承擔最繁重的環節后,晏驕就沒什么太大的工作量了。 晏驕回想起自己高考的時候,對衛藍笑道:“一輩子的大事,不緊張是不可能的,你別拿著當回事兒,看開了就好了?!?/br> 說罷,話鋒一轉,“先生的眼光想必不會有錯,既然他說你行,就肯定行?!?/br> “你說得對!”衛藍頓時雙眼放光,沮喪和不安一掃而空,整個人都挺拔了。 白寧:“……” 反正就不是很懂你們倆的交流方式。 演武場上,各大武館的人都已按照固定位置站好了,一個個身材挺拔精神飽滿,非?;盍λ纳?。而且隊首隊尾還有體格最出眾的彪形大漢扛旗,你旗桿一丈,我就一丈半;你家旗子五尺寬,我家便要訂六尺!此刻都約好了似的不穿上衣,露出精壯油亮的肌rou和滿身花繡,不斷變換姿勢,你來我往的眼神交流中充滿熾熱的殺氣。 但那無形中涌動著相互較量的氣息,總令晏驕不由自主的想起現代運動會…… 九大武館聲勢最為浩大,門人也最多,九種制服就占去三分之二江山,其余小門小戶甚至是個人都只能憋憋屈屈的擠在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望向前者的眼神中充斥著諸如向往、羨慕、畏懼等諸多情緒,簡直壁壘分明。 龐牧一出現,現場便鴉雀無聲,剛還交頭接耳的眾人全都眼神復雜的看過來。 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新任知府可謂來勢洶洶,饒是百姓們沒有直接跟他接觸過,卻也聽過種種傳言。在過去幾十天內,當真風頭無兩。 龐牧的講話也跟他這個人一樣單刀直入,沒耍任何嘴皮子功夫,簡單粗暴的誘惑和慫恿直指人心,反而更合這些習武之人的胃口,瞬間就將氣氛煽動起來。 “人活一輩子,所求不過功名利祿問心無愧!大好男兒生于天地間,為了什么?不就是叫父母妻兒吃飽穿暖?老爹老娘病了有藥吃,婆娘冷了有花衣裳穿,兒女饞了有rou吃,咱們爺們兒自己也好大碗喝酒大口吃rou……” 簡而言之一句話,英雄不問出處,只要你老實聽指揮,功名利祿都少不了;可若是想背地里鬧幺蛾子,那對不住,掐不死你算爺爺我輸。 他實在太狂了,話一出口,下面頓時轟然一片躁動,跟著就熱血上了頭。 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混江湖的人,消息總比尋常百姓靈通一些,與平安縣上下全被龐牧蒙在鼓里不同,這峻寧府上還真就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底細! 這位是誰?是他娘在邊關一守十幾年,殺的蠻夷哭爹喊娘的龐元帥!殺的敵軍比咱們見的人都多!坐龍椅的那位都跟他稱兄道弟哩。 他不該狂嗎?不配狂嗎? 不,他可太配了! 咱們峻寧府,早就該有這么位真英雄守著了。 叫他管著,咱們服氣! 黑龍閣的大當家李通率先出列,黑紅著一張糙臉,舉起樹樁子粗細的胳膊,抱起海碗那樣大的拳頭,氣壯山河的表忠心,“小人三生有幸能遇上大人,若當真能跟在身邊效犬馬之勞,那才是祖墳上冒青煙!小人是個粗人,不會說甚么酸話,今兒便在這里起了誓,日后黑龍閣上下必然為大人馬首是瞻!” 誰都沒想到素來眼高于頂的黑龍閣會頭一個表態,而且這話說的……如此露骨! 眾人正處于震驚中久久不能回神時,卻見李通竟又扭捏一笑,幾乎是帶著幾分令人驚悚的羞澀道:“來日大人離任時,小人并黑龍閣上下一干兄弟自然也是甘愿隨大人鞍前馬后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br> 此言一出,現場頓時一片嘩然,猶如熱油鍋里滾進去好大一個冰坨,轟然炸開。眾好漢全都罵罵咧咧叫成一片,指著李通的鼻子跳腳大罵。 這廝真是太不要臉了! 什么鞍前馬后,虧他說得出口! 但凡耳聰目明的,誰不知這位龐大人何許人也?誰不敬佩他過往和為人? 這樣一位在江湖朝堂都名聲顯赫的人物,若能得了他老人家的青眼,青云直上不是夢! 龐牧并不排斥小聰明小算計,反而欣賞這種變通,當即很給面子的沖李通點點頭,“你,不錯?!?/br> 就這么三個字,卻叫李通一張紅臉更上一層樓,幾乎隨時都要滴血一般紅到發紫,恨不得渾身骨頭都輕了三兩,“多,多謝大人夸贊!” 說罷,他用下巴朝四周掃了一圈,就見眾人面上幾乎都明晃晃的寫著幾個大字: 不要臉! 李通在心中冷笑,心道臉面算個屁!能當吃還是能當喝? 要臉也得分人,你跟那些地痞流氓低聲下氣,自然是不要臉的;可像龐大人這樣的大人物,便猶如天上云彩,平日里誰能瞧見咱們這些地上泥巴?你想把臉皮放到地上,人家還不稀罕踩呢! 以為混江湖只靠武藝么?蠢材,得靠腦子!不然咱們黑龍閣如何多年來屹立不倒? 哼哼。 大勢所趨,龐大人一統峻寧府只是早晚的事,所有人遲早都會跟他表忠心,可謂僧多rou少。那么最先站隊的,自然會分到更多的粥…… 傻子,真是一群傻子。 頭籌已經給人拔了,此刻若還不趕緊跟上,只怕日后人家吃rou,自家連口湯都喝不上! 于是其他各家哪里還顧得上什么聯盟、談判的,也都爭先恐后的喊起來,瞬間從團體戰演化為個人戰。 好好一場頒獎,硬生生變成了表忠心、拍馬屁大會,如此匪夷所思的轉折把晏驕閃的不輕,直看的目瞪口呆。 還能這樣的? 你們江湖人的傲骨和倔脾氣呢? —— 轉眼到了八月初。 早晚涼意效用有限,秋老虎余威不減,明晃晃的大太陽照樣掛在天上,正午出門一趟恨不得能把身上的油曬出來二斤,街上行人依舊往來匆匆,盡可能縮短停留時間。 托龐牧攻心計的福,如今峻寧府的武師們都爭先恐后的展開“文明創建”活動,狠刷印象分。平日里一言不合打架斗毆的不見了,街頭巷尾忽然就多了許多無償獻愛心的。 奈何這些家伙大多滿臉橫rou,眼神兇惡,扯著嗓子吼“俺來幫你”時,頗有幾分“留下買路財”的震懾效果,所以大部分老百姓往往拔腿就跑,并不大敢真叫他們幫自己扛米提油的…… 這日才剛下了小雨,晏驕和白寧趁涼氣出去逛街,路過原本聚香樓所在的街角時,就見一伙工人正在進進出出忙里忙外,而停在外頭的幾輛大馬車上裝滿了桌椅板凳。 “聽說兩家老人把店賣了,”晏驕不由停住腳步唏噓道,“沒想到新掌柜的這么快就到了?!?/br> 白寧也仰頭瞧了會兒,正好看到兩名站在梯子上的伙計將“聚香樓”的牌匾摘了下來,隨手丟在一旁被雨水打濕的地上。牌匾落地濺起一蓬水花,伴隨著悶響無力彈了兩下,然后迅速被污水淹沒。 那牌匾是劉掌柜六月份剛找人重新漆過的,還特意裹了一層亮閃閃的金箔,如今金粉尤亮,可卻已被人棄之如敝履,榮光不在了。 世事本就無常,誰也不敢保證未來和意外哪個先來…… 兩個姑娘素來灑脫,可此刻忽然就心生感慨,齊齊嘆了口氣。 快到中秋節了,唉聲嘆氣實在不美,白寧趕緊甩甩頭,另起話題,“你真要去赴宴?” 昨天玉容下了帖子,說中秋將至,她家城郊莊子上開了好大一片金桂,又有溪水映襯,煞是動人,特意邀請她與白寧前去赴宴。 雖然后來晏驕已經跟白寧解釋過,說當初是宋夫人一廂情愿,并非玉容本意,但白寧心里多少還是有點疙疙瘩瘩的。 晏驕點了點頭,臉上帶了些興奮和向往,“最近幾天過于太平,骨頭都快銹住了,再過幾天王公公他們也該來了,你我倒不好外頭去,不如趁這幾日四處逛逛?!?/br> 來這里這么久了,她還沒好好玩兒過呢! 四處游玩什么的,白寧自然是喜歡的,可去玉容家游玩? 見晏驕神色坦然,白寧終究敵不過心底雀躍,“罷了,既然你自己都不覺得有什么,我就跟你一起了!” 她還有另一重打算沒說出來: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總覺得那玉容動機不純,若是自己與晏驕同去,好歹有個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