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龐牧瞥了齊遠一眼,看著他往自己嘴上拉了拉鏈,這才又示意楊旺繼續。 “那夫妻二人積怨已深,劉掌柜又吃了酒,說話辦事沒個輕重,一時失了手也是有的……”楊旺還挺怕齊遠的,縮著脖子道:“小人與劉掌柜俱都心情不佳,一來二去便都吃醉了……” “小人只隱約記得去客房休息,他也自回了正房,后頭的,就不知道了?!?/br> “對了,后來小人睡夢中隱約聽到喧嘩,當時也沒在意,但模模糊糊中好似有人快步奔跑,小人習慣使然,便翻身起來,誰知下一刻便被人拿了個正著……” 龐牧一聽,追問道:“你可瞧見那人了?” 楊旺搖頭,“不曾,當時天黑,院子里也沒點燈,小人,小人也不大清醒……不過小人以項上人頭作保,絕對有人!還應該是個會功夫的男人?!?/br> 他下意識想追,奈何吃的爛醉,站都站不穩,踉蹌兩步后便一頭栽倒在地…… 把人帶下去之后,廖無言上前問道:“此人jian詐成性,謊話連篇,大人可信他?” 龐牧抱著胳膊沉吟片刻,“信,也不全信?!?/br> 廖無言明白了點什么,“大人覺得兇手不是他?” “嗯,”龐牧點頭,示意他坐回去,“人品不論,楊旺還是有點兒本事的,正如他所言,若果然要對什么人動手,既不會選在眼下時機,也不會做的這樣不干凈?!?/br>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若說兇手是劉杏,卻又稍顯粗暴了些?!?/br> 廖無言順手替他倒了茶,還沒等兩人端起來喝,外頭林平就跑來匯報道:“大人,廖先生,方捕頭找著原來劉家的老仆人了!” 龐牧與廖無言對視一眼,立刻丟下手中還沒來得及喝一口的茶杯,“走!” 下午開案情分析會時,龐牧在給眾人看了楊旺的口供后,又丟出來一則極具分量的證據: “……我們找到了死者家中早年的花匠和門子,兩人所述內容繁雜,但唯獨有一點,均表示那位小少爺來歷成謎,很可能不是劉杏親生的?!?/br> 晏驕下意識跟郭仵作交換下眼神:這就跟他們昨天晚上做出的推測對上了。 就聽龐牧又道:“據這二人說,當年那夫妻倆去城外莊子上避暑,結果一月后只有劉掌柜一人回來,對外說是劉杏被診出有了身孕,暫時不宜挪動。而她在城外一住就是小一年,一直等到小少爺滿月了,這才回來辦了滿月酒。而那個時候,跟在她身邊的人全都換了一遍。也差不多是同一時間,劉掌柜也在一點點的用新人替換家中舊仆?!?/br> 毫無緣由的將用慣了的仆人全部換掉,這本就難以解釋,關鍵在于,隨著小少爺漸漸長大,不管是外頭還是劉家上下仆人都發現了:那孩子略有劉掌柜三分模樣,卻與劉杏沒有半分相似,而劉杏對他也不過敷衍罷了。 聽到這里,張勇忍不住激動道:“如此一來,動機便齊全了!想來那夫妻二人多年無子,劉杏強勢,不許劉掌柜另娶,不得已同意去母留子,并協助清除可能知曉內情和露餡的舊仆人。奈何到底不是親生,如今更越看越煩,加之過往種種矛盾,昨日兩人又一言不合吵起來,激動之下,劉杏將劉掌柜殺死!” 他一說完,在座有幾個人便忍不住跟著點頭。 這套說辭乍一聽合情合理,可細細推敲起來,卻又滿是漏洞。 郭仵作出言道:“到底沒有證據?!?/br> 張勇巴不得他跟晏驕示弱,當即脫口而出,“這也不難,滴血驗親就是了?!?/br> 晏驕:“……”啥玩意兒? 第78章 滴血驗親! 這四個字回蕩在空氣中的瞬間, 晏驕腦海中就飛速劃過一行加粗血紅大字: 論如何與封建落后思想作斗爭? 然而不等她羅列出一二三進行有力反駁,就聽龐牧嗤笑出聲, “凈他娘的扯淡?!?/br> 眾人:“……” 張勇:“……大人您說啥?”他覺得自己可能出現了可怕的幻聽。 齊遠搶先笑道:“大人說你扯淡哩!” 張勇:“……” 現場出現了片刻死寂。 峻寧府衙門上下跟著裴文高混了這些年, 便是莽夫都知道報案、刺兒頭也被調教的時不時能拽幾句文了, 如今驟然聽聞新任知府大人口出粗鄙之言,都有種非常不切實際的虛幻感。 良久, 卻聽李濤皺著眉道:“大人此言差矣,此法古已有之, 流傳已久,想來” “你不用想,”龐牧干脆利落的打斷他,態度強硬的說, “本官早年在外打仗, 殺的血流滿地尸骸遍野,一下雨或是流到河里誰分得清?若果然滴血認親有用,難不成本官什么時候還憑空冒出來成千上萬個親兄弟不成?” “噗?!币膊恢钦l憋不住, 偷偷笑了聲,直接把張勇、李濤等推崇滴血驗親的人一張臉笑成豬肝色。 晏驕松了口氣,笑容滿面的朝龐牧用力豎起大拇指。 牛逼! 見張勇兀自不平, 龐牧也懶得跟他們繼續辯駁,肅起臉道:“懷疑可以, 假設也無妨,但若要定案,必須拿出真憑實據。你們要記著, 人命關天,可能你們一時疏忽大意,便冤枉了好人,又錯放了惡人。長此以往,這世道豈不亂了套?” 流傳已久的事兒多了去了,就好比上次薛家莊活人祭祀的習俗,少說幾百年了,難道就是對的? 他的語氣不重,但這話的分量卻重極了,幾人聞言變色,都訕訕起身,“大人教訓的是?!?/br> 龐牧擺擺手叫他們坐下,又轉過臉來看晏驕和郭仵作,語氣瞬間緩和下來,“你們可有什么發現?” 還真有。 這會兒沒有什么大屏幕啊ppt的,一切交流全靠傳抄,費事費力。為了方便交流,前些日子晏驕就磨著龐牧去弄了一塊黑色的大石板打薄,又加了可以翻轉的底座,此刻便立在一旁。 她抓起滑石筆,先刷刷寫下人物關系和時間軸,一邊解說一邊在上面繼續寫自己的結論,“經過血滴試驗,我推斷兇手的身高至少在五尺五以上,而劉杏案發當日梳著矮髻,哪怕從發尖兒開始算,也不過五尺三左右?!?/br> 作為常年跟數字打交道的刑偵人員,晏驕對尺寸極其敏銳,兩米之內目測估計誤差不超過兩厘米,五十厘米內更幾乎沒有誤差。 大祿朝的尺寸計量單位跟后世不同,一尺大約在31厘米左右。 經過上午的血滴試驗,排除天氣等各方面干擾因素,她確定從兇手身上滑落的位置最高的一滴血在距離床單110到115厘米之間,而床單距離地面約高60厘米。也就是說,即便這滴血是從兇手發頂滑落,他也不會低于170厘米。若血滴是從額頭、鼻尖或是下巴等位置掉下來的,他的身高還要更高。 但劉杏算上矮髻也不過一米六五左右。 所以不管劉杏與劉掌柜之死是否有關,或者說有何關聯,至少動手砍頭的人,絕不可能是她。 在晏驕動手書寫之前,大家還都在奇怪為什么要放一塊大石板在旁邊,說是屏風吧,又太難看了點兒,既占地方又不倫不類的??涩F在她這么啪啪寫上,黑的石板白的字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眾人都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廖無言點頭贊許道:“這個法子好,大家都能看見。既省了抄寫的煩惱,又不必耗費紙張,若是一面寫滿了,用抹布沾水一擦就干凈,不錯,當真不錯?!?/br> 晏驕飛快的笑了下,繼續說:“我懷疑劉掌柜當胸一擊是劉杏做的,案發時她也在現場?!?/br> 眾人頓時來了興趣,張勇面上立刻浮現出得意之色,看向她的眼神更添輕視,仿佛在說你也不過拾人牙慧罷了。 圖磬追問道:“何解?” 晏驕也不賣關子,請他和齊遠面對面站起,對眾人講解道:“剛才我說過,兇手身高至少在五尺五以上,而劉掌柜凈身高五尺九,兩人的身高差應該跟你們差不多,若你二人面對面行兇,本能反應會打在哪里?” 齊遠和圖磬對視一眼,都干脆利落的往對方身上虛虛來了一下,結果一個捅腰,一個砍脖,唯獨沒有朝胸口去的。 眾人恍然大悟。 在這樣的高度差前提下,扎胸口姿勢別扭,根本使不上力氣,本能反應下誰都不會這么做的。 反倒是劉杏,因為個子矮,扎胸口才是第一選擇。 圖磬和齊遠點頭,沖晏驕抱拳,“晏姑娘心細如發,佩服佩服?!?/br> 晏驕也抱了下拳,繼續道:“另外,兇手一刀砍頭,可骨頭堅硬,但凡稍有遲疑或是力量不夠,都不可能造成如此整齊利落的切口?!?/br> “最關鍵的是,”她在劉小少爺的名字上面重點畫了個圈,語氣微微有些沉重,“正常人天性憐老惜弱,對待這幾類人群總會有種本能的猶豫,但兇手卻能在殺死劉掌柜后,毫不猶豫的以相同手段砍下對自己毫無威脅的三歲孩童的頭顱,實在令人發指,可知此人手上必然見過血,且心性殘暴?!?/br> 上過戰場的幾個人都下意識點頭表示肯定。 稚子無辜,饒是在尸山血海中淋洗這許多年,若現在讓他們去殺一個無辜孩童,也是下不大去手的。 張勇和李濤對視一眼,都有些詫異和驚訝。 身為仵作,他們平日里要做的也不過是驗尸,查明死因罷了,至于這背后的故事,不是還有捕快和大人么? 張勇的視線飛快的在眾人面上掃過,一雙眼睛滴溜溜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到底沒說話。 然后就聽一旁的李濤好奇的問道:“晏姑娘,不知你口中所述滴血什么驗的,是個什么法門?” 話音未落,眾人也都豎起耳朵,阿苗和郭仵作就刷的看過來,臉上幾乎明晃晃的寫著:別告訴他! 晏驕失笑,伸手拿過自己位子上的茶杯,微微傾斜著往地上潑了一點,“你們看,這液體落到地上總會有痕跡,高低快慢各有不同,血自然也是一樣的?!?/br> 說話間,她的手臂由低到高不斷移動,地上痕跡果然也都大有不同。 眾人紛紛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其實這本是司空見慣的事,可反而因為太過平常,誰也沒想過竟能借此總結規律。 李濤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竟起身朝她微微做了個揖,“謝姑娘賜教?!?/br> 說完,也不等晏驕的反應,又木著臉坐了回去。 晏驕啞然失笑,也不在意,轉頭回答龐牧的疑問去了。 見大家沒注意到這邊,張勇輕輕扯了扯李濤的衣袖,壓低聲音道:“你這是做什么,難不成是認輸了?” 李濤反倒是不贊同的看過來,正色道:“就事論事,她為人如何你我并不知曉,可單從今日之事來看,她確有幾分本事無疑,又不藏私,我為何不該謝過?” 這個世道多講究師承,就連正經拜師都未必能立刻學到真本事呢,對方卻在公開場合毫不在意的說出其中關竅,單憑這一點,也值這聲謝了。 他這話說的理直氣壯,直叫張勇啞口無言,暗罵他死心眼。 什么好不好的,難不成少了她還破不了案子?你這廝這般惺惺作態,豈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還是說……張勇忍不住又瞥了龐牧一眼,心中暗自打鼓。 還是說這李濤故意挑知府大人在場時表態,好拍個馬屁? 散會時,天邊有悶雷滾滾而來,空中烏云翻滾,空氣迅速變得潮濕,裹挾著水汽的風貼著地皮吹來,將開的正艷的花兒都齊齊壓趴,如同一道道五彩斑斕的海浪蕩開。 晏驕又留下跟大家說了會兒話,并反復強調不要忘了去吃晚飯,這才轉身離去。 龐牧親自送她出門,面色古怪道:“昨兒晚上李濤找我,言明希望我公私分明?!?/br> 晏驕一下子笑出聲,斜眼看他,“你怎么說?” “我懶得說,直接把人攆走了?!饼嬆拎托σ宦?,又摸摸鼻子,“難不成老子就長了一副色令智昏的蠢相?” 晏驕哈哈大笑,笑完了又拍著他的胳膊安慰說:“這倒沒什么,他敢當面跟你說這個,倒也不算壞事?!?/br> 龐牧嗯了聲,聽出她言外之意,眉頭一皺,語氣就有些危險,“怎么,他們還私底下為難你了?” 活膩了嗎? “算不上吧,同僚之間磨合的小問題,還犯不著讓你替我出頭?!标舔溝肓讼?,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反問道,“那張勇呢?他沒表態?” 龐牧搖頭,“沒出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