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晏驕先順著廚房往外看了一圈,見這里和正屋之間的角落里散落著許多木炭,想必起火前堆著柴火,不由得有些生疑,“好端端的,怎么放這許多柴火在這里?” 而且鍋灶和柴火堆之間還是有一段距離的,這么“順著燒過去”,怎么看怎么有難度! 郭仵作卻不以為意,抬手指了指上空幾乎碰在一起的屋檐,“這里乃是兩處屋檐交匯處,天然遮雨,隔著廚房又近,用起來也方便,許多人家都是這么放的?!?/br> 這幾天接觸下來,他也知道這位亦師亦友的晏姑娘別看業務能力突出,但對許多生活常識卻極其匱乏,便指著地上散落的灰燼道:“生火時要先以麥稈兒、枯草等細碎易燃的東西引火,然后再按照由細到粗的順序挨著往上放。王氏只有一個人,必然忙亂,搬動柴火時極容易散落一路。天氣高溫干燥,極易引燃,像這樣順著鍋灶燒出去的案例,雖不敢說常見,但鄉間也不是沒有?!?/br> 晏驕恍然大悟,暗暗記在心中,這才跟郭仵作走進去。 屋子里基本上已經燒沒了,到處漆黑一片,唯有炕上兩具焦尸十分顯眼。 郭仵作搖頭皺眉,“兩位老人,青天白日的,都睡著了不成?便是一個醒著,也該叫喊幾聲的?!?/br> 頓了頓又道:“許是身體虛弱,喊的聲音不夠大,很快被熏死?” 晏驕沒做聲,只是細細查看火燒痕跡,看了會兒就皺眉搖頭。 這個年代的家具都是實木的,根本不像現代社會的合成木粉板家具那么好點燃,想要達到眼前這樣桌椅板凳柜子齊齊燃燒的程度,必須有相當的時間積累。 如果真的是鄰居看見濃煙就喝止,完全不可能燒成這樣。 另外,假如情況真如王氏所言,那么應該是靠近廚房的方向燒的最厲害??扇缃瘛趺纯炊加X得室內才是第一起火點。 “肢體蜷縮,成斗拳狀,”晏驕簡單看了情況,心中大致有數,麻利的戴上手套,開了勘察箱,對郭仵作說,“一人一具,同時進行吧?!?/br> 郭仵作點了頭,先細細的看了一回,然后從木箱中取出一支干凈的棉簽,小心的探入死者鼻腔內。 “咦?!” 除了往里放時不小心蹭上的一點灰燼,棉簽……竟十分干凈!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心頭一跳。 如果真的是死于火災,那么鼻腔和口腔內肯定會有大量煙塵,甚至是血沫。 看來,還真被龐牧說中了,這根本不是意外。 晏驕皺了皺眉,轉身取出手術刀,“郭先生,你先幫我掰著,咱們得剖開看看了?!?/br> 尸體燒成這樣,留在外面的證據少之又少,想查明真正死亡原因,只有解剖一條路。 郭仵作點頭,才要伸手,卻聽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大喝。 “你,你們要干什么!” 第14章 “你,你們要干什么!” 晏驕和郭仵作齊齊扭頭,“驗尸啊?!?/br> “不成!”剛問完話趕來的王大勇似乎十分憤怒,一張臉漲的黑紅,兩片略厚的嘴唇不斷顫抖,“我爹娘已經遭了這么些年罪,走的也不痛快,我不許你們再這么糟踐他們!” 晏驕在心里呵呵幾聲。 出現了,阻攔辦案的家屬!這種最麻煩了。 郭仵作耐心道:“我們知你心中難過,只是如今多有蹊蹺,還是得細細看過了才好,也能叫二老瞑目?!?/br> “你什么意思,怎么就不能瞑目了?”王大勇刷的瞪起眼睛,鼻孔里呼哧呼哧噴著粗氣,顯然十分憤怒,“是我們撒謊不成?” 郭仵作本就不善言辭,給他這么氣勢洶洶的一逼,更是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干巴巴的勸道:“話不好這么說,之前” 話音未落,王氏也跟著往地上一坐,兩條腿兒一蹬,一雙手不住地拍打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嚎哭起來,口齒不清的喊什么“這日子沒法兒過了”,瞧著很是可憐。 郭仵作被她嚇得連連后退。 他對女子尤其無可奈何,扎著兩只手吶吶無言,瞧著頗有幾分滑稽的可憐。 晏驕瞧的是又好氣又好笑,上前拉了他一把,輕輕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左右現在他們說什么也是火上澆油。 時人講究入土為安,別說家屬,就連幾個留下作證的鄰居聽了,也紛紛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咋能這樣?” “就是,人都沒了,連個囫圇身子都不給剩?” “殺頭的還知道給留個全尸哩,這也忒狠了……” “燒死就夠遭罪了,這會兒還給人家開膛破肚,回頭到了地下,豈不是閻王爺都認不出來?” “那個小姑娘也是仵作?瞧著挺好看的,咋手這么黑?” “是哩,傳出去名聲還要不要了?我看她這輩子嫁不出去……” “哼,誰敢要這樣的惡婆娘?” 這些婆娘的耳語旁人聽不見,圖磬卻聽了個清清楚楚,當即猛地一拔刀,“公門中人豈容爾等滿口亂嚼?” 那些人被明晃晃的刀刃嚇得直哆嗦,膽子小的差點當場尿出來,哪兒還敢再多嘴?只是鵪鶉似的縮在后頭。 “胡鬧!”龐牧慢一步進來,看著亂作一團的現場,當即喝道,“都給本官收了這地痞無賴的樣子!” 晏驕和郭仵作只覺得這聲猶如天籟,兩個人四只眼睛齊刷刷看過去,如同失散已久的小雞仔兒終于找到了老母雞,情深意切的喚了聲: “大人!” 若不是場景不合適,龐牧簡直要笑出聲。 晏驕繞開還在地上打挺兒的王氏,提著裙子跑過去跟龐牧耳語幾句,對方的眼睛刷的亮起來,活像發現獵物的野狼,等不及要亮出爪子。 “來人,將人拿下,押到一旁看住了!”龐牧黑著臉的樣子格外有威懾力,嚇得王氏抖了抖,連宛如行云流水般熟練的撒潑都停了。 “大人,這?”村長急了,上前詢問道,“這是為何???” “方才仵作已經簡單看過情況,兩位老人根本不是熏燒致死!”龐牧抱著胳膊,冷冷的看著王大勇夫婦,“案件存疑,人命關天,本官有權命仵作就地驗尸,若有阻撓者,以同謀罪論處!” 說完,他一抬手,圖磬手下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立刻呼啦啦圍過來,將案發現場護了個水泄不通。 剛還作勢幫忙抱打不平的鄰居們接連吃了驚嚇,如今好似被掐住脖子的野雞,一個個臉漲的通紅,潮水般往外圍退去,生怕被當成同伙抓了。 正式官兵哪里是普通農戶可比的?方才還暴跳如雷的王大勇瞬間白了臉,跟王氏兩人瑟瑟抖成一團,三個孩子也緊緊抓著他們的胳膊,看向龐牧的眼中明晃晃透出恐懼。 齊遠嘖嘖出聲,皮笑rou不笑的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咱們大人最是秉公執法、公正嚴明,不冤枉好人,但也絕不會放過惡人,莫怕,莫怕啊?!?/br> 他不笑還好,一笑,王氏等人抖得就更厲害了。 尸體外部看上去燒的很嚴重,但約莫著火時間不算特別久,皮下組織還算新鮮。 晏驕劃開死者頸部,當即嘆了口氣,對郭仵作和旁邊負責記錄的人道:“頸部皮下、肌rou有明顯出血,喉頭軟骨及舌骨骨折,明顯是被人掐死的?!?/br> 郭仵作和負責記錄的人對她口中的固有名詞還不是特別熟悉,就都湊過去仔細看,又將不懂的地方一一提問,晏驕也本著現場教學的態度,耐心回答。 有實物和沒實物的效果真的差很多,郭仵作用心聽著,只覺得之前一些不懂的難題都迎刃而解,慢慢在腦海中化為詳細的立體圖像。 稍后,晏驕又開了死者胸腔,“女性死者左胸曾遭受過重擊,皮下出血嚴重,一根肋骨輕微骨裂,一根骨折,但沒有形成致命傷?!?/br> “莫非孝子賢孫都是裝出來的?”郭仵作驚道,“兩位老人家一直遭受虐待?” 想要打斷肋骨,那可不是一般的手勁兒。 多狠的心吶! “不像,”晏驕搖頭,“痕跡很新,應該是剛剛形成的,我并沒有在他們身上找到舊傷的痕跡?!?/br> 說完,她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也不排除有舊的皮外傷,但現在都看不出來了?!?/br> 可是,現在雖然能夠確認是掐死的,但到底是誰干的呢? 在這個既沒有監控,又不能進行一切高科技檢驗的年代,真是令人頭禿。 沒了干擾之后,驗尸進行的很順利,不到一個時辰就結束了。 晏驕三人出了門,狠狠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對龐牧點點頭,又將報告文書遞給他看。 郭仵作頭一回見晏驕摘臟器,從舌頭開始,到下面心肝肺脾,完完整整。 那樣干脆利落行云流水的干練,顯然是經過千百次實踐才會有的,他既欽佩,卻又本能的覺得恐懼,這會兒還覺得手腳發軟,顫巍巍蹲在路邊石頭上大喘氣。 再一回想起剛才晏驕說的“好好看我怎么cao作的”,郭仵作就忍不住喉頭發癢。 聽這個意思,以后自己的課程里……也有這一項? 他突然感受到一絲絕望,眼神越加渙散了。 人的視角不同,看到的也大不相同,郭仵作這么坐著,便能很輕易的看到成年人彎下腰也看不大著的角度。 他一邊平復呼吸,一邊下意識四處撒么的功夫,竟又有了發現。 “你的耳朵是誰咬的?”郭仵作指著王大勇與王氏的長子大牛,疑惑道。 原本好好的耳朵被咬的皮rou翻卷,傷口還不斷滲出血絲,顯然是剛咬不久。只是大牛帶著頭巾,四周又有翻落下來的碎發,遮住了,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在哪里?”晏驕聞言立刻跑過來,想近前查看,誰知剛還死氣沉沉的女人突然像是被戳了逆鱗的野獸,猛地從地上蹦起來,炮彈似的狠狠撞在她身上。 晏驕滿心滿眼只想找證據,根本沒料到王氏竟會突然攻擊,被打了個正著,整個人都斜飛出去,眼見著就要摔倒在地。 龐牧眼疾手快,早在王氏動作的瞬間就一個健步上前,堪堪把人撈住,另一只手狠狠撐住地面。 他當即怒不可遏道:“左右,將這瘋婦拿下!” 晏驕趕緊爬起來,又抓起他撐地的手來看,就見掌心已經見血,還嵌進去許多碎石渣滓和泥土,很是可怖。 “真是對不起,”她趕忙叫人將自己的勘察箱拿來,取出里頭的醫用酒精和膠布,細細擦拭,“是我自己沒留心,反而累得你也受了傷?!?/br> “這哪兒算傷?”龐牧久經沙場,什么要命的傷勢沒經歷過?這種只是蹭破油皮的壓根兒不叫事兒,見她這樣鄭重,還有點不好意思,想把手抽回來,“你沒事兒吧?” 他自己皮糙rou厚的,身上拉到血口子都能活蹦亂跳,倒是這位晏姑娘白白嫩嫩嬌嬌細細的,傷了還不疼哭了? 小臉兒嵌著那雙古靈精怪的眼睛怪好看的,笑起來小太陽似的,他只是看著就覺得舒坦,還是不要哭的好。 “我能有什么事兒?你別亂動!”晏驕虎著臉道,“案發現場呢,天氣又熱,本來就容易繁殖細菌,要是不小心感染了,截肢事小,死人就完了!” 龐牧頭一回見她這么認真,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啥繁殖細菌啊,感染啊,聽不大懂,反正……他撓了撓頭,索性任她擺弄,還笑,“這不是處置尸體用的嗎?怎么還用來處置我了?” 晏驕白他一眼,“我有說過,都是給死人用的嗎?” 法醫長期奮戰在勘察現場第一線,難免磕磕碰碰的,其中一個曾經被齊遠誤當做飯盒的,里面放的就是各種醫護用品,可以有效防止細菌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