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眾人不敢說話,唯有孫淼的眼中蓄淚,在王疏月身后叩頭不止。 王疏月轉過身,聽著背后額頭與地面磕碰的聲響,由不地加快了腳步,往長春宮外走,一面走,一面抬手抹著臉上眼淚。 和皇帝相處這么多年。身為嬪妃,她慢慢解開了皇帝很多的心結,教他如何做一個丈夫,如何做一個父親。 但帝后之間,大清朝廷與蒙古草原之間那無數個死結,卻好像永遠都無法解開了…… 不知道為什么,她情不自禁地為這個傷害過她的女人難過。 皇后和皇帝的結局,好像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一般的,一切都是宿命使然,由不得皇后,也又不得皇帝。 如同那一盆在南宋時曾經唐琬的手,送給陸游的秋海棠。 終究在長春宮里,養成了《春閨夢》中的斷腸花。 那一句“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真是傷人啊…… *** 八月底。 皇帝奉太后,啟程前往熱河,并擬定遠赴錫林郭勒南端的七星潭,與科爾沁部,丹林部,并外藩四十九旗會盟。敬嬪,敏貴人,婉嬪,以及王疏月等嬪妃同往。令外,在隨扈的隊伍之中,除了幾個與皇帝同輩的親王郡王之外,還有恒卓和另外幾位宗親后代中的佼佼者。 西北邊地的秋天,格外的肅殺。 冷月高風日復一日的伴隨的御駕,九月初十,御架駐畢在熱河行宮。也就是在同一日,紫禁城里傳來消息?;屎蟛∷涝陂L春宮中。 這則消息是張得通親自遞到皇帝面前的。是時,皇帝剛剛與程英等人在四知書屋里議過七星潭會盟的大閱之事,幾張會盟大閱的圖紙壓在他的手臂下面。 皇帝正在看急送的折子。王疏月坐在他身邊翻書,那頁面兒翻動的聲音悉悉索索,趁得周遭寂靜。 張得通進來,小心的將宗人府并內務府的本子遞到皇帝手邊,道:“萬歲爺,十二爺從京城遞來的,奏皇后娘娘的事?!?/br> 說完,直身侍立到一旁。 皇帝將手中那一本奏折批完后,方去翻那本折子。 本子寫得極其簡單,像生怕觸到皇帝的逆鱗一般,只是語氣恭敬地陳述事實,不帶一點情緒。 皇帝掃完所有的字,隨手合上折子。手指在書案上敲著,半晌方道 “傳旨給十二,照朕之前跟他說的,停靈長春宮,不設祭,也不發喪,等朕從錫林郭勒回來,再行旨意?!?/br> “是……還有一個人,萬歲爺,要如何處置……” “誰?” “南府外學,陳小樓,經長春宮的孫淼稟,皇后禁閉期,曾傳召此人在怡情書史中唱戲,然孫淼說……此人對皇后……” “哦?!?/br> 皇帝沒有讓他再說下去。 擺了擺手:“傳旨內務府。杖斃此人?!?/br> “是。奴才這就去傳旨?!?/br> 張得通領話退了出去。 皇帝翻起另一本折子,卻莫名地看不下去了。 他索性丟開,撐起手摁了摁太陽xue。 正覺有些難受,卻覺有人替過了他的手。與此同時,她溫柔的聲音傳來耳邊。 “怎么了?” 皇帝猶豫了一下,最后到是將身子向后靠去,讓后腦勺枕在她的小腹上,倦道: “沒什么?!?/br> 說著,用手撩了撩書案上的折子。 “看累了?!?/br> “那……我陪你睡會兒吧?!?/br> 皇帝閉著眼睛笑了笑,淡聲道:“你在說什么糊涂話。想受罰嗎?朕從不白日宣yin?!?/br> 王疏月低下頭,“是你在說胡話吧。我是說你躺著睡會兒,我守著你?!?/br> 這句話真實又平常,又溫暖。 金色的夕陽從錦支窗里透過來,照在新漆過油的黃花梨木書案上。滿室流光溢彩,生生閉困了人的眼睛。 皇帝閉著眼睛沒有應她的話。 良久,方從喉嚨里吐出一口濁氣道:抬頭看向她道:“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嗎?” “猜到了一些?!?/br> “什么?!?/br> “你……問心有愧吧?!?/br> 皇帝一愣,隨即猛地笑出聲來,一把握住她的手:“你放肆得連死都不怕了?!?/br> 王疏月垂頭凝著他,“是我失言了嗎?” “你當然是在胡說!朕行事從來問心無愧。朕在朝的這六年間,從來都是揚善懲惡,殺伐之下,盡是其人咎由自取,都是……” 話未說完,王疏月的手卻從他的手掌中抽了出來,又從背后輕輕地摟住了他的肩膀。 皇帝還來不及從新張口。 她已半曲膝,慢慢地將頭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那些如同刀刃子般的話頓時被她身上的暖給逼了回去,硬生生地斷在皇帝口中。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這個人……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這一生從不后悔,卻時常難過?!?/br> 皇帝一怔。 一時之間,他沒有完全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他這一生從不后悔。 對。這前半句是他。開弓沒有回頭箭,當了皇帝,一言九鼎,后悔就是自毀。 后半句——時常難過…… 他有難過的時候嗎? 皇帝閉上眼睛想了想。 得知皇后死訊的那一剎那,他好像覺得肋骨還是什么地方短促地痛了一陣,那種感覺算是難過嗎? 他不知道。 這漫長的人間修行啊,一個人是走不下去的。 謀求大業,就要收斂起所有的七情六欲,可如此一來,人生也就不得已在材米油鹽,雞毛菜根之中展開,始終浮在江山云海之上。那些地方是無人之巔,未免太過孤獨。 皇帝需要一個人來牽他的手。那只手的主人啊,不能心急。要耐心地陪著他,一步一步地從孤獨的山上,磕磕絆絆地走下來。 路途遙遠,難免無聊。 于是難免要相互齟齬,摩擦,做無謂的,糊涂的口舌之爭。 可是,這一路上,他卻會逐漸地告訴她,什么民生之艱,什么是山河之傷。什么是朝代更迭時不可避免的陣痛,什么是民族融合之后,留下的斷骨割rou的傷疤。而她也會讓他逐漸地明白,什么是人情之暖,什么是歲月饋贈,什么是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浩瀚無邊的意義。 皇帝需要一種向內的開解。 而王疏月則一直渴望向外的突破。幸而在茫茫人海之中遇到了彼此。 從此,無論是浩瀚的歷史長河也好,還是一日之中的陰晴變化也好,都有彼此在側,同坐同觀。 “王疏月?!?/br> “嗯?” “朕明日想再帶你去一次外八寺?!?/br> “還是去普仁寺嗎?” “嗯。桑格嘉措與其弟子正在普仁寺做法會,朕有幾年沒見他了。陪朕一塊去?!?/br> “好?!?/br> “疏月,你記得朕在普仁寺跟他說過的話吧?!?/br> “記得啊,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br> 第132章 占春芳(四) 第二日,皇帝在熱河行宮的萬樹園中與桑格嘉措一道觀看了火戲,已經年越六十的老活佛,親自扮演文殊菩薩,為皇帝了一回羌姆(即打鬼,這是一種黃教的驅鬼舞蹈)。 星月夜,又歸至普仁。 皇帝同桑格嘉措在妙法莊嚴殿中對面而坐。 論經論,談宗政。浩瀚的星空在外,清風穿戶,撩動大片大片的經幡。 王疏月牽著大阿哥的手,一道坐在搖動的燈火,靜靜地下旁著那二人的對談。 明亮的海燈把皇帝的照在一副巨大的經幡之上。 皇帝盤著腿,坐在蒲團上,腰背筆直,眉心輕鎖。手邊放著一盞濁飲的茶(即奶茶,區別于漢人喜歡喝的清飲茶),此時業已見底。 兩個人已經談論了很久,話題仍舊艱刻難懂。 其中涉及到部族的信仰與宗教派別的劃分,相互滲透,彼此牽制。 談至深夜,又逐漸演變成了對黃教經典,《菩提道次第廣論》,中“出離心”、“菩提心”、“空性見”三要的辯論。 大阿哥托著腦袋,從頭到尾都聽得十分認真。 王疏月撐著下巴,看看皇帝,又看看大阿哥,這兩個一本正經的男子,他們雖然隔代而生,性格也大相徑庭,為人的品性卻順著血脈傳承,是那么的相似。 陪在這兩個身邊,哪怕一言不發,心里也安寧而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