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不用了。誰定的規矩,非得一頓吃十足的東西,你去,包兩個大的朕吃?!?/br> 他一面說著,一面跨進明間,在四方椅上坐下,順手解了領口的盤扣。一面讓人來伺候凈手,一面看著坐在燈下包粽子葉兒的王疏月道:“朕今兒不在,你們父女肯說幾句實在話吧?!?/br> 王疏月將粽子遞到皇帝手中。 “嗯。多謝主子?!?/br> “有什么好謝的?!?/br> 皇帝捏粽子咬了一大口。那濃郁的米香和rou香立時充盈唇齒,他覺得好吃,跟著又咬了好幾口,鼓著腮幫子咀嚼。正想點評,卻見王疏月撐著下顎,笑著看著他。 “王疏月,低頭?!?/br> 王疏月搖了搖頭:“讓我看會兒嘛?!?/br> 他的氣焰對她都是一時的,一旦碰了她的軟釘就要偃旗息鼓。 吼了她她也不肯低頭頭,那怎么辦呢? 皇帝此時鼓著腮幫子,實在囧得不行了,只得自己轉過身,拼命把那幾大口咽了下去?;仡^便撞上她那雙笑得彎彎的眉眼。 正要說她,卻又教案面前奉來一盞茶,淡淡的茶香煙散入鼻中。 一下子,抑下了他所有的脾氣。 “主子?!?/br> “啊……” “從明日起,我要好好看大夫,吃藥,保養身子?!?/br> “你不是嫌藥苦嘛?” “良藥哪里有不苦的?!?/br> 她放下茶盞,托著下巴續道:“對不起啊。主子,您那次罵了我以后,我一直沒有好好跟您認個錯。我……我之前不該那么自怨自艾。也不該不信您,一味地瞞著您?!?/br> 皇帝怔了怔。她一道歉,皇帝心里就難受。 每次爭執都是她在服軟,這一回,他倒是希望她能放肆些。 “朕不是在怪你,只是脾性不好,氣著了,才吼的你……王疏月……我對你吧……是那種……叫什么呢……哦對,心疼,對,朕心疼你……心疼你……心疼你” 他說著說著,又窘了,不敢看王疏月,身子也抑制不住地朝一旁轉去,端著茶喝了好幾口,從耳根子一路燙到脖子根兒。 回過神來時,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長生天啊,自己在王疏月面前究竟是把什么話說出來了? 好在身旁的人什么都沒問,也轉過身,靠在他的背上。 “你做什么?!?/br> “腰疼?!?/br> “朕坐了一天了,比你更疼!” “那也要靠著?!?/br> “你……” 皇帝突然很想笑,低頭抹了一把臉,揚聲道:“行,呵……好!靠著,靠著吧……” *** 相處之道,往往是慢慢內化于每一次共情,外化于一抬頭,一迎目之間。一飯一飲,一晴一雨之中的。 轟然而過的歲月里,有材米油鹽燉鴛鴦白骨。 就這么熬煮著,品評著,昌平五年的初秋,悄然降臨。 王授文薦進來的那位肖姓的大夫與王疏月到真頗有幾分醫緣。王疏月也慎重地遵著周明等人的囑咐,認真的服藥,調整飲食和起居,過了八月中旬,身上果見好轉。 與此同時,長春宮卻傳出消息,皇后已經病得不能下榻了。 因宮門鎖閉,來來往往的人并不能看見其內的寥落。 反而日日聽見墻內傳來單薄婉轉的唱腔。最初還是清亮的,然而久而久之,就漸漸地喑啞了起來,最后甚至變得沙啞無情。聽得人魂魄具顫。 整個昌平五年中,大半秋日的肅殺都籠向了長春宮。 皇后病篤?;实鄄豢舷囝?。 太后斥也斥過,求也求過,拿捏著滿蒙的姻親關聯,逼也逼過,皇帝卻還是一直無動于衷。 誠然,這已然不是帝后之間單純的恩斷義絕。 那刻意的冷漠和疏離之中,藏著剛硬的帝王對蒙古的姿態,還有一生辛酸的皇后,努力保全的最后一點點尊嚴和驕傲。 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日。 內務府和太醫院的人,一同在南書房值房尋見十二。跪稟了長春宮的主子娘娘,已在彌留之期的境況,求十二回稟至皇上面前。 皇帝聞稟,看著身后的疆域圖沉默很久。 “告訴太醫院,藥食不濟就用灌的。朕后日便要啟程去熱河,其他的不論,朕要博爾濟吉特氏……活到秋獵之后?!?/br> 十二顫聲道:“若活不到呢?!?/br> “活不到?”皇帝轉過身:“活不到就封宮,停靈長春,不設祭,不發喪!” 十二喉嚨發燙,忍不住道:“皇兄……您對皇嫂當真就沒有一點情分了嗎?” 皇帝沒有說話。 那一日秋風干冷,黃昏沒有金陽,卻有一大片一大片,烏深的樹影。 張得通小心地推門進來。 “萬歲爺?!?/br> “說?!?/br> “主子娘娘有求,想見您一面?!?/br> “不見?!?/br> “是……那個……” 張得通遲疑了一陣,狠了狠心,上前躬身道:“主子娘娘還有一求?!?/br> “說?!?/br> “主子娘娘說,您若不肯見她,就求您讓她見見貴主兒?!?/br> 第129章 占春芳(一) 昌平五年,中秋夜。 一條燦爛的星河橫梗于天幕。天暮下靜謐的長春,歇山頂上黃琉璃瓦輝映著明晃晃的月光。略顯斑駁的宮墻上,映著烏桕樹的烏青的影子。所有的生靈都因人氣兒隱退,而露出蠢蠢欲動的爪牙。 草木知情,所以枝葉越發蒼冷。 何慶陪著王疏月行到長春宮的宮門前。 冷月清輝鋪了一地。地上滿是枯萎的落葉,鞋履踩踏上去,便發出悉悉索索的響聲。 王疏月抬頭望了一眼宮門上的匾額。陽刻的滿漢文字皆筆力雄渾端正。昭示著其主人從前是如何的端正和順。如今入眼,卻滿是唏噓之感。 何慶見王疏月怔怔地出神,上前輕聲道:“貴主兒,萬歲爺說了,一切您自主,您若肯進去,那奴才就在這兒候著您,您若不肯進去,奴才就送您回去?!?/br> 王疏月點了點頭。 低下頭,避開那厚堆的落葉,獨自往前走了幾步。 皇帝封禁長春宮,起初本有侍衛看。,但后來,太后直言,皇后未廢尊位,不得視為囚徒,便只命正門落鎖,從而將看守的侍衛都撤走了。 此時過來開鎖的是內務府宮殿司的人。 這一樣差事看起來簡單,卻并不是那么的好辦。宮殿司的人生怕王疏月出了差錯,自己要搭命,于是一面開門一面道:“貴主兒,還是奴才帶人跟著您進去吧?!?/br> 王疏月抬起頭。 一陣清冷的風便穿門而出,直往她袖口,脖頸里灌。 整座宮苑都沒有燃燈,唯有一叢秋海棠,肆意張狂地開在月色之中。 秋海棠,八月春。 南宋時的唐琬又給她起名斷腸花。 此時正值中秋夜。 寒風寂,人枯槁,花繁盛。真真好一場幽艷的大夢。 王疏月不禁肩頭一顫。 再遠看時。卻見明間的門緊緊地關著,窗上透著一盞小燈的光。 其間一個宮人都看不見,只隱隱約約能聽見一個喑啞的唱腔在幽靜的宮苑里纏繞,曲不成調,詞不成句地唱著《春閨夢》中,張氏夢醒時的唱詞。 “可憐負弩充前陣,歷盡風霜萬苦辛; 饑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 可曾身體受傷損?是否烽煙屢受驚? 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 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熏籠坐到明。 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 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br> 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王疏月抬腳走入庭中,踩葉聲打破了那一陣令人憋悶的幽靜。唱腔卻突然停了下來,接著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明間的門一下子被推開,昏黃的光撲出來,直落在王疏月的面目上。 立在門前的是一個纖瘦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