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王疏月將大阿哥攬到身旁,拿自己的絹子給他擦汗。 “沒有,他醒了,等著你這個做皇兄的來陪他玩呢。咱們大阿哥今兒怎么這么早呀?!?/br> 大阿哥仰起臉道:“皇阿瑪準的,皇阿瑪說和娘娘您這幾日不開心,讓兒臣早些下學,多陪您說說話?!?/br> 王疏月摸了摸他的臉頰,輕聲道:“是和娘娘不好,前幾日沒有照看好大阿哥,來,站好讓和娘娘看看,瘦了沒?!?/br> “沒有,兒臣每日都有好好吃飯,好好上學。到是和娘娘,您瘦了好些?!?/br> 他一面說,一面抓了抓頭:“和娘娘,您之前,為什么不開心呀……” 他這么純粹地問出來,王疏月到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不想騙他,卻又不能對他言明。 也是啊,對著皇帝這個日夜有肌膚之親的人,她都尚且膽怯,況眼前這個干凈的孩子。 這么些年來,她用了很多的心力,把這個后宮的臟污和惡意擋在他面前。竭盡全力呵護著他那顆因為母親而離世而受傷的心靈,讓他成長為如今這樣一個正直仁善的孩子。 他的存在,是王疏月對皇帝的愛,也是她對她自己和他人人生的善意。 誠然他還太年幼,雖然言語溫柔,卻無法真正她遮風擋雨。 而他的父親呢,卻實在是一個不大會說話的人。王疏月看著身旁這個溫和的少年,從他那稚嫩的輪廓上,又看見了皇帝影子,繼而想起那句從何慶口中原封不動傳來的話:“朕不讓你去暢春園,你若敢去,朕就打斷你的腿!” 不由地笑彎了眼。 大阿哥仰起臉,“咦”了一聲,笑道: “和娘娘,您終于笑了,那兒臣可以給皇阿瑪交差了?!?/br> 王疏月刮了刮他的鼻頭,“你這么小,辦什么差?!?/br> “哄和娘娘的差啊?;拾斪尯喂o兒臣傳了話,要兒臣哄您開心,若您不開心啊,兒臣還要去請罪呢?!?/br> 王疏月一怔。 “你皇阿瑪真讓何慶這么跟您傳話嗎?” “嗯啊。不過兒臣也覺得納悶,以前皇阿瑪給兒臣傳話,不是訓斥,就是督兒臣的書……那嚴詞,兒臣都是要一字一字背下來的。所以啊,兒臣這次還專門問了何公公,皇阿瑪的原話是什么,何公公偷偷跟兒臣說的,皇阿瑪說他在和娘娘面前不會說話,說兒臣說的話,和娘娘肯聽?!?/br> “什么……” “真的!” 王疏月樂不可支,這個何慶也算是個活寶兒了,早晨來傳話的時候,把皇帝原話和囧樣子學了個活靈活現,如今又當著大阿哥的面說大實話損他主子的面子。 想著,開懷地笑出了聲。 其實,真正逗樂她,讓放開心緒的,還是皇帝這個笨拙的男人。 他吧……到底一生自信,只是在和她相處這件事上,時常露怯,露怯也就罷了,還非得繃住。但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王疏月都是聽懂了的。他不準她去暢春園,不準她像當年的云答應一樣,受所謂“傳統”的傷害。他封禁長春宮,收皇后金寶,實則是為了她對抗蒙古,對抗滿蒙貴族對漢人的歧視和壓制。 王疏月明白,今日之后,不論是蒙古親王,又或是八旗宗室,甚至是京內御史臺,都會寫出雪花般的奏折砸向南書房的案頭?;实垡鎸Φ?,遠遠不止一個太后。但他那開弓從無回頭箭的處世之道,卻足以令王疏月安心。 誠然,在這些家事國事的相互牽連之中,不乏他漢制滿用,滿漢融和的政治抱負。 但他同時,也為王疏月做到了一個滿清朝廷的君王,能為一個漢人女子所做的極致了。 不過,就算做了這些,他還是那副死鴨子嘴硬的性子,什么都不肯明說。 盡管如此,王疏月還是聯想起了,他曾在木蘭圍場對王疏月說過的一句話。 那時候,他看著王疏月被裹纏過的那雙腳皺著眉頭,說:“朕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晚出生個二十年,出生在朕掌天下的時代,朕不會讓你纏足,你也就不會受這份閑罪?!?/br> 這句話的意義,放在現在來看,再也不是纏足不纏足這樣具體的事。 在他掌天下的時代,他向這個溫暖的女人伸出了自己慣常冰冷的手。而當他被那雙手徹底溫暖之后,他也終于牽著這個女人的手,松開了她腳上的束縛,慢慢走出了前明的那片黃昏。 所以,面對宿命,王疏月覺得,在他身邊的自己似乎也應該更有勇氣一些。 她一面想著,一面攬著大阿哥朝窗外望去。 那日恰好也有耀眼的金陽。從雕花窗格里透進來,地上滿是杏花簌簌飄落的影子,幽香與余暉,溫柔地落了她一身。 大阿哥搖著她的手道:“和娘娘,您在看什么?!?/br> “看外面的夕陽啊?!?/br> 大阿哥順著王疏月的目光看去,輕聲道:“和娘娘,喜歡看黃昏,皇阿瑪也喜歡看黃昏?!?/br> “是啊……和娘娘知道?!?/br> “可是黃昏……有什么好的呢?!?/br> “黃昏啊,余有光熱,不至冷寂?!?/br> *** 偏殿外?;实勐犞跏柙履且痪洌骸坝嘤泄鉄?,不至冷寂?!?,低頭笑了笑。 何慶輕聲問道:“萬歲爺,您不進去?” 皇帝搖了搖頭,撩袍往階下走去。 “不去了,你不是說朕不會在皇貴妃面前說話嗎?就讓恒卓陪著她,朕回養心殿看折子?!?/br> 何慶聞言嚇得個半死,忙撲跪到皇帝面前道:“萬歲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br> 皇帝站住腳步,喝道:“走開,擋朕的路?!?/br> “不是,萬歲爺,您饒……” “朕又沒說要打你,慌什么?!?/br> “???什么……” 皇帝回頭朝偏殿看了一眼:“皇貴妃今兒笑了,你們都有賞,起來,去敬事房領吧?!?/br> “萬歲爺,您不是騙奴才吧?!?/br> “君無戲言,走開!” 第125章 謝春池(一) 整一個春季,皇帝的事務都非常繁忙??茽柷叩倪_爾罕親王親自上書為皇后請罪陳情。 然而這本折子在南書房的御案上卻整整留中了大半個月未發?;实垡幻鎵褐@本折子,一面開始著手對理藩院進行改制。 四月底。十二奉命監理理番院,此即“以王公大學士兼理院事”。 監理的這道旨意是王授文替皇帝擬正的。 那日南書房值所里的人都下了值,南書房中也通共剩下了王授文和十二兩個人?;实墼谂R摹祝允文的《唐詩將進酒曲》一卷,那是一副草書,筆勢游龍擺尾,筆鋒凌厲?;实蹖懙煤〞沉芾?。 至末尾處,皇帝自如地收了最后一筆,方抬腕自賞,隨口喚讓掌燈。 又對十二道:“你過來看?!?/br> 十二應聲走到案前,撐案細觀,笑道:“皇上的筆力越發勁了?!?/br> 皇帝握著筆,平聲道:“從前雖設理藩院四司,但在蒙古舊藩眼中,仍是當年未入關那個蒙古衙門,如今理藩院官制體統與六部相同,何該有力強治?!?/br> 觀字說政。 十二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 大清入關后,滿蒙雖為君臣,但兩方都在刻意弱化這一層關系。蒙古的先后與三代君王聯姻,中宮之位,以及遵循立嫡傳統而來的大統傳承,無不彰顯著蒙古的尊貴。先帝那一朝倚重蒙古,自己的兒子凡娶蒙古旗女子為福晉者,若有夫妻不敬之事傳之朝內,輕則下旨申斥,重則有降爵之懲。 但這畢竟是一個階段內,短暫的榮辱與共而已。 君臣有天地之大別,為君為主者,類皇帝這這樣的人,早就把眼界四海天下地放了出去,怎肯讓自己后代子嗣的血脈被迫延續自蒙古一脈,怎容忍治國安天下的大事,要受蒙古勢力的掣肘。 十二想完這一通,不由抬頭對皇帝由衷道:“皇上圣明?!?/br> 皇帝應道:“木蘭其所乃八旗游牧地方,甚屬緊要?!闭f著,他就著手中的點向王授文道:“這樣,王授文,你手上擬的旨放一放,今兒晚了,明日你和程英,并豫王都議一議,看在理藩院下,如何設巡按御史的職。議好了擬旨,朕一并用璽?!?/br> 王授文忙起身應“是?!?/br> 十二道:“皇上,今年八月的秋彌……” 皇帝壓手示意他暫時止聲,自己從案上拿起那本留中半月的折子,“朕晚上復達爾罕的這一本,等朕復完,再同你議八月的事,你如今且知道一樣,今年的秋彌,朕是要去的,也要奉皇太后去熱河行宮療養。但今年不同往年,內務府和熱河兩處,著手必要的事,余下的,讓朕再想想?!?/br> “是,臣明白?!?/br> “嗯。跪安吧?!?/br> 十二辭出去,王授文也正準備跟著一道辭出。 誰知還沒開口,卻聽皇帝道:“王授文,朕有話問你?!?/br> 王授文只得站住,回身垂首候著皇帝的問。 皇帝擱下手中的筆,靠坐在書案后的禪椅上,平聲道:“朕聽豫王說,你不肯準王定清向內務府遞職名請見皇貴妃?!?/br> 皇帝一下子從政事里抽離出來的,說到了家事上來,王授文竟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 正思索兇吉,卻見皇帝交手抵下顎,看著他道:“什么緣故?!?/br> “子……不識體統?!?/br> 皇帝白了他一眼,壓聲道:“王授文?!?/br> “欸,臣在?!?/br> 皇帝的聲音一重,王授文慌地屈膝跪下。那膝蓋和地面磕碰的聲音,引得皇帝閉眼側面,實是不知道說什么好。這父女兩個也是有默契,彼此明明牽掛思念,在他面前非得裝得一副恩斷義絕的模樣。 “起來起來。朕提這個事,不是要斥你。朕……” 怎么說呢,直說自己想讓王疏月見見她父親,和她那個即將遠任的兄長嗎? 皇帝抓了抓頭,實在說不出口。同時也搞不明白,明明是王授文憂懼外戚之嫌不敢過多與王疏月接觸,自己大度給他們父女,兄妹施恩,怎么到頭來,皇帝還覺得自己反而怯得很,好像話一旦沒說好,就會丟了威嚴,或者,又嚇到這個酸腐老頭,越發要和自己的女兒斷絕關聯。 “何慶?!?/br> “奴才在?!?/br> “傳朕的口諭,命王定清明日向內務府遞職名?!?/br> “啊……” 何慶被這突如其來的口諭給逼地發懵了。眼見皇帝要發作,趕忙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是,奴才明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