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他偏著頭看王疏月,眼睛紅得厲害。胡子蓄了老長,一看便是多日不曾修整。 他人沒有力氣,身邊也沒有什么可再抓取之物,索性提起蹬掉的那一只靴子。 “別扔那個?!?/br> “你是誰啊,你管得了我嗎?” “你手上有佛珠,你頭頂的貢桌上有燭臺,玉盤。你要對我發火,扔這些東西都行,只不要扔你手上那個?!?/br> “呵……什么?” 扔什么泄憤,此時還有講究得嗎?賀臨臉上露了一個荒唐得慘笑。 “你也瘋了嗎?” “十一爺,你是皇子,你不心疼你的尊榮和體面,你額娘心疼。這是在她的靈前,她魂靈未遠,rou身尚在,你要讓她走了,都還要為你痛嗎?別扔那個,你不想讓我過來,我就不過來,我就站在這里,給娘娘磕個頭就回去?!?/br> 她當真沒有動,端端正正地立在殿門前。雖也身著素服,周身,從發髻到鞋底,都打理的一絲不茍。賀臨忍不住從頭到腳地將她看了一遍,看到末尾時,卻見她的影子恰好鋪在他□□的那只腳前。 所謂相形見絀,有那么一刻他幾乎恨自己沒能死在她來看他之前。 一時之間,他像被什么guntang的東西燙傷了一樣,“嗖”地將腳縮回自己的下擺之中,丟掉手中的靴子,慌亂地扯著衣擺去遮掩。 那只靴子被撩在了地上,丑陋的歪倒下來。凌亂骯臟,可是此時他卻覺得,那就像一面干凈犀利的鏡子,只要看一眼,就能割傷他的臉。 三溪亭的三年,早就沒有人提醒他,身為皇族,尊榮和體面尚需維護。 他也從來都不是一個能平心靜氣,順命而活的人。他壓根不明白,如何在被人 拶斷手指之后,還能平靜地頂直身為天家貴胄的脊梁。他甚至覺得,謾罵才叫人痛快,穿腸爛肚的話說出來,才能從肺腑之中,找到一點點血氣上涌的快感,才能打起一點點精神活著,才不會死。 “王疏月,你還當我是皇子?呵呵……你嚇死我了!看守我的人,都當我是豬……” 背后的燭火一瑟瑟,陡然滅掉了兩盞。 賀臨下意識地回過頭的,當著自己額娘的棺槨,說自己是豬狗,竟比在皇帝面前自認奴才還要痛。 他說不下去了,可那半個字卡在喉嚨里卻如刀子一樣,來回切割。 他一狠心,蒙住自己的眼睛,幾乎是喊出來的。 “豬狗不如!” “賀臨!” “王疏月,你沒有資格喊我的名字!” “怎么不能喊了,當年我在娘娘面前,喊你名字喊得少了嗎?” “你……” “賀臨,就憑你剛才那句豬狗不如,你落到如今的地步,就都是你咎由自??!” “你……你住口!” “我又沒有說錯!你到現在為止,是不是都還覺得是旁人害了你?可是你有沒有仔細想過,前二十年,你有戎馬軍功,先帝倚重,兄弟敬服,活得比任何人光耀,你原本可以和富察氏相守一輩子,可以好好做你們愛新覺羅家的功臣良將,可以奉養太妃娘娘安享晚年,根本沒有人能毀得了你!毀掉你的是你自己!” “你……你……” “我什么,賀臨,一切都是因為你剛愎自用,到如今也不明白剛極則斷的道理,你比誰都在意地位和名聲,比誰都有野心,可是你就是少了一副裝得下江山天下的胸襟,所以,才會把自己困死在這里!” 她的話說得又快又急,還帶著一絲賀臨說不清的恨意。 說到末尾,手顫聲抖。賀臨抬起頭來,竟見她眼下分明掛著一滴眼淚。 “呵,王疏月,和妃娘娘,在你眼中,我賀臨竟是這樣一個人,那你何必為我哭呢?!?/br> 他一面說著,一面朝她伸出雙手來。 這也許是王疏月這輩子看過最難看的一雙手,很難想象,他來自一個年紀不過二十五六的年輕男子。 十個關節全部錯位,那中關節下到手指掛在手掌下面,有一兩根,因為傷后未經好好修養,已經發青發紫。 他將它攤放在王疏月眼前,后面是那張年輕卻憔悴至極的臉。 “所以,為什么不干脆殺了我,為什么要把我的手指全部拶斷,王疏月啊,你如今是嫁給他了,你的心也都跟著他去了,他如此殘害兄弟,如此暴虐無德,你竟然還有這些話來替他開脫……說我剛愎自用,可你也該知道,他不僅拶斷我的十根手指,他還殺了我的皇阿瑪,囚禁了我的母親!” “哪怪得了誰!” 她的聲音也提了上去:“我是漢人,對于我而言,只要我父兄安好,我嫁給誰都是是為妾室為奴才。賀臨,太妃娘娘待我有大恩,我不是沒有想過盡我所能地維護好你,回報娘娘待我的恩義,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好好的在你的府上活著,那幾年,除了名分,我對你別無所求,我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富察氏去爭什么?!?/br> 說著,她抹了一把眼淚:“我能做的我全做了,你要讓我一個外姓的女人,去理解什么父子兄弟君臣的爭斗,我理解不了。我王疏月,是你們愛新覺羅家的女人,也是你們的奴才,你們的臣民,我眼見之窄,只求安生之地,求父兄仕途順暢。我說過,身為前明之人,我們沒有自盡追隨舊皇,而是在你們的腳下安生立命,我們求存之心早大過剛理倫常,我根本不必分清先帝究竟是怎么死的,這種是非,你要分,就要有分謀略,若沒有,你就護好你該護的人,不要讓他們為了你,傷的傷,死的死!” 賀臨咳了一聲,喉嚨辛辣,幾乎咳出腥臭的甜味來。 “你是在怨恨我嗎?王疏月……” 他抬起頭來:“我是不是也差點讓你為我傷,為我死了?你要我怎么樣……” 他突然撐著身子坐起來:“對,你現在是和妃娘娘,是他的寵妃,我這個被廢去爵位的人,見了你,好像還該行個禮?!?/br> 說著,他笑了一聲:“你從前就會說話,哄得我當時還去跟那狗皇帝請罪……請罪……呵,請罪……若不是你勸我,我那日就該聽富察氏的瘋話,定拿劍殺了他,你也就沒機會入宮,沒機會站在這里跟我說這樣的話!我也不會落得如今的下場,被人侮辱踐踏?!?/br> “對,你該聽富察氏的話,殺人。但你不該殺他,你該殺我!殺他你也是大逆不道,殺我不過是誅背叛之人。你那么重是非忠孝,聽得懂吧!” “你諷刺我……” “我是恨你蠢!” 第87章 賀新郎(三) “我蠢?!?/br> 他低頭咬著牙齒笑了一聲。額頭上青色的經脈慢慢凸起來,口齒之中不斷地切咬著這兩個字,四五輪之后,突然提高了聲音。 “我蠢你還來見我做什么!” “你以為我想來嗎!” 她沒有怯,橫沖直撞地把話頂了回去,這么一句話猛地把時光拉回了三年之前,乾清宮前,她逼著他蹲下來,然后親手為他系披風。他還記得,那日她給他系了一個死結,差點沒把他給勒岔氣。那種狡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樣,像貓藏在rou墊子下的爪子,偶爾露出那么鋒利卻可愛的尖兒,刮蹭過皮膚,感覺不到疼, 第一日不見開皮, 第二人卻能見血痕。 三年多的時光過去了,她好像變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變。 情緒依舊真實,表達得也真實。但又拿捏得當,不至于像他自己那樣,一根直腸子,卻絞殺了自己,也絞殺了旁人。從根本上來說,她還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就算賀臨不想承認,但看見她冒著風雨來看他,端端地立在他面前,滿身素孝,身染雨氣的模樣,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絲久違地安慰。 在他眼中,即便這殿內已滿是燈火,還是掩不去她光亮。 她就像一盞為長夜而點的永明燈,坦然地照著他的狼狽和無措,卻沒有一絲鄙夷和踐踏的意思。 越要強的人,越容易被強力勒死。 松開那條勒脖線的手,不是虛假的奉承,也不是無謂的安慰,而是不帶私心的關照和剖白,他需要有人了解自己,也需要自己了解自己。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你來見我,你在賀龐那里也毀了?!?/br> 說著,他勉強捏了個拳頭,狠狠地砸向自己的額頭。 一下一下,竟越砸越重,沉悶的聲音回蕩在殿內,引得白燭燈焰也跟著震顫起來。他的眼睛里漸漸滲出了血絲,眼眶也紅得厲害。 “你說我蠢,你才是蠢貨,我這么個廢人,值得什么……” 門外的風雨聲越來越重,一聲雷震,淹沒了他后面的話。 雨水從門縫里透進來,沾濕了門前王疏月的衣群,剛才被他砸傷之處,被涼雨逼出了寒疼。王疏月皺了皺眉,將倚在門上的身子直起來,朝著賀臨近了幾步。 “那你就讓我這一毀有些意義?!?/br> 賀臨撐著通紅的額頭,抬起滿是血絲的眼看向她。 “什么……” 王疏月撫著裙子,忍者腿上的傷疼,慢慢在他身邊蹲了下來。 素袖鋪承于地,覆住了賀臨按在地上的另外一只手。那柔軟的質地,帶著女人溫涼的體溫撫過他的皮膚,令他肩頭幾不自覺地一陣暖顫。 她目光含著真實的心疼,“你活下去,好嗎?” 說著,她低頭從袖中掏出一放絹帕遞到他眼前:“為了太妃娘娘,為了福晉,你活著,好嗎?” 賀臨凝向那一方帕子。 絲絹質地的底上繡著芙蓉花的紋樣,和她頭上簪著的那只金鑲玉的芙蓉花簪是一樣的花樣。絹子薄,花樣下面依稀可見她的手指,還和從前一樣,白皙干凈,柔軟沉默,卻似有靈,能述情亦能敘理。 他凝著凝著,竟當真潮了眼眶。 “我曾經想讓你死,你卻要我活著?!?/br> 面前的女人搖了搖頭,她松開一條腿,半跪下來,拈著手中的絹子,避開他的眼睛,輕輕拭去他額邊沾染的香灰污跡。 “對不起,我將才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其實,我一直很想告訴你,當年,我入宮不是要拋棄你,也不是要損你名譽。盡管很多人說我對太妃忘恩負義,貪戀富貴虛榮而背叛了你,但我自己心里明白,我不是那樣的人,有那么一段時間,我也很想讓你明白,為你我已經竭盡全力,最終身不由己。不過,如今……” 她放下手來,肆然地笑了笑。 “我只想跟你說,賀臨,我從來沒有恨過你。你有你愛的人,我也有了我愛的人,我很慶幸,你當初守著對富察氏的情意,不肯將我納入府中?!?/br> 說到此處,她又提高了些聲音:“不是因為我貪戀如今的榮華富貴,而是因為,我如今……不像以前那么孤獨?!?/br> “我讓你孤獨了嗎?” “也不是,你和福晉情好,無我立錐之地而已,我這個人,雖然安靜,卻也有話想說,有很多地方想去走走看看……” 說完,她笑了笑。將絹子遞到他手中。 “還好,那段時間有太妃娘娘。除了我的母親之外,娘娘是唯一一個肯真正為我著想的人。為了這份情意,賀臨,不論世人如何踐踏你,我也想,替娘娘好好撐著你?!?/br> 話聲一頓,她迎著光笑了笑。 “你活著好嗎?” 活著好嗎? 他無言以對。 他從前是一個行軍之人,擁有剛硬的皮膚和骨頭,一刀了結人命,一馬鞭子關山盡渡,他喜歡所有烈性的東西,比如沾著血在地上滾得滿是泥灰的頭顱,比如削鐵如泥的刀劍,比如足以穿腸爛肚的話,再比如剛烈如火的富察氏。 這些才是與他的人生相配的東西。 他如何知道,在一切強硬的鎧甲都被他的兄長剝去,甚至連他引以為傲的這一身鐵皮都幾乎被扒掉之后,當他血rou模糊的模樣丟在世人面前的時候,他會被這一句“你活著好嗎?”戳穿心肺。 他突然覺得崩潰。 壓抑在心底最脆弱的哀傷,徹底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