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哪怕他們陷入人生的第一次實力懸殊的博弈,皇帝用強權逼幼子妥協,幼子藏著爪子,卻狠狠地摳在地上。 所以,帝王家的親情如何能溫養出根莖,生長出枝葉,皇帝恨先帝對自己的猜忌利用,博弈百場,最后賭上生死。王疏很想知道,皇帝自己還記不記得,最初那一場博弈究竟是因為什么。 一定不是所謂家國江山的大事。 其實,對于這父子二人,王疏月似乎仍然是一個外人,無論她做什么,都是要逾越過自己身份??墒悄咎m的時光是那么的好。普仁寺中皇帝笨拙地抱著大阿哥,大阿哥趴在肩頭睡得糊里糊涂。兩個年齡不同模樣卻相似的男子,艱難地在王疏月面前卸掉堅硬的殼子,互與溫情的場景,深映入她的眼中。 如今她腦中都是當時的柔軟。 眼前卻是厚密的雪幕。 雪風透骨,大阿哥冷不防地吸了一鼻子寒氣兒,雪期直往肺里鉆,喉嚨反嘔,一下子嗽出聲來。 張得通不忍心,猶豫了一下,還是撩袍蹲下來皺眉勸道:“小主子,聽奴才一句,跟萬歲爺服個軟吧?!?/br> 大阿哥喉嚨發啞,說話聲音也有些斷斷續續:“我不要她做我的額娘……” “張得通,讓他犟!” 張得通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不敢再出聲。躬身退到門帳前去,朝里小聲道:“萬歲爺啊,小主子身子金貴,今日又太冷了。這……” 正說著,大阿哥跪不穩,身子一歪,險些撲到雪地里。 王疏月忙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毛氅子,走到在大阿哥身旁蹲下來,將氅子裹到大阿哥身上。又將他將才按在雪地里的手,往自己小腹上捂去。 “哎喲,和主兒,使不得…” 張得通見此,忙往下走要去扶。然而話還沒說完,大阿哥卻已經看見了王疏月。眼睛一下子紅了,他什么話也沒有說,卻用手拼命地去掰王疏月環住他的手臂。 小孩子的力道畢竟不大,加上他已經被動得發僵,并不能使上什么力氣。王疏月咬了咬牙,也不顧他要掙扎,一把將大阿哥連人帶氅摟入懷中。 溫暖的大毛氅子還留有王疏月的體溫,捂軟了大阿哥凍得發僵的身子。然而無論承受著父親將才怎樣的雷霆,他都沒有掉眼淚,但這會兒被王疏月摟入懷中。眼淚卻像珠子一樣滾了下來,嘴上卻還是犟著道:“我不要你…” 王疏月垂下頭,卻沒有松開他。 “好,你不要和娘娘,和娘娘要你?!?/br> 說著,她甚至挪了些身子,跪到他的身后,替他擋著門后來的雪風。 三希堂的帳簾仍隨風翻動,半隱半現著紅底龍紋繡的袍角。 “王疏月你放肆!” 王疏月聞聲抬頭,皇帝已立在了階上。 眼見動了真怒。但見她把自己的外氅給了恒卓,身上就只剩一件夾絨的衫子,連個坎肩兒都沒有穿,人本來就瘦,此時越發單薄。 皇帝又下了聲音。 “給朕過來?!?/br> 王疏月非但沒有動,還提聲頂了回去。 “主子,你當他是我么!” “你胡說什么!” “他是您的兒子,他才六歲!你當她是我嗎?” 她又重復了一句。 他當恒卓是王疏月嗎? 皇帝想起了兩年前,他把王疏月扔在雪地里一夜的事,竟一時梗了脖子,卻無言抗她。只得轉而對張得通道: “張得通,把和妃帶走!” “不準碰我!” “王疏月!” “你也別吼我!” “你…” 話未說開,大阿哥在王疏月懷中一連咳了好幾聲,王疏月連忙用氅子捂住他的口鼻,將他的頭輕輕地攔入懷中?!把├飫e呼大氣兒?!?/br> 皇帝忍無可忍。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你在跟朕犟什么。你攔著朕不讓朕管教他,你信不信,朕連你一起責!” 王疏月掖好大阿哥脖子下的氅子,彎腰伏了地?!芭琶胺钢髯?,愿同大阿哥一道受責。請主子降罪?!?/br> “你…” 皇帝氣得腦仁痛。他幾步走下階來,走到王疏月身旁,一把將她從雪地里拽了起來。 “你知道朕為什么責他,你知道這個逆子說了什么!???王疏月,朕沒見過你這么蠢的女人!” “奴才也沒見過主子這么蠢的父親?!?/br> 張得通和何慶都被這二人的對話給嚇傻了。 皇帝氣得額頭上青經暴起,揚起手來恨不得當下就給她一巴掌。 然而她卻像等著那一巴掌似的閉上了眼睛,眼瞼一壓下,眼淚就從眼眶里逼了出來?;实垡徽?。手也跟著僵住了。 明明是她出言不遜,冒犯了皇帝。 為什么她卻先哭了。 “好,你要陪恒卓跪就跪吧?!?/br> 他說完便往三希堂里走。張得通慌忙跟著一道進去。 風雪早就吹透了她的衫子,身上的暖盡數度給了大阿哥。 她這會兒整個人冷得僵下來,睫毛上結著霜,在大阿哥身邊瑟瑟發抖?;实圩叩剿床灰姷胤?,她也松了心氣,忍不住咳了幾聲。 大阿哥從氅子里抬起頭,輕輕喚了她一聲?!昂湍锬铩?/br> 王疏月忍住嗽意:“沒事,和娘娘陪著你?!?/br> 皇帝為著這幾聲咳,又陡然停下了腳步。 張得通看著他僵硬的背影,手背在身后逐漸捏成了拳頭,關節發白,手背上也爬著突暴的經絡。 “張得通!把大阿哥帶到奉先殿去!王疏月,讓她給朕進來跪著!” 張得通道:“和主兒不肯呢……萬歲……” “不肯就綁,朕今兒就不信了。她要給朕犟到底!” “是……” “回來!” 張得通猛地收住腳步,差點沒撲倒。 皇帝看了一眼炭火盆子來,點指半晌,終于憋出兩個字:“添炭!” 終究還是心疼了。一方雪簾子隔著兩個人,明明都想維護對方,卻又斗得跟烏眼雞似的。 張得通一面嘆氣一面走出來。 “和主兒,萬歲爺松口了,奴才帶大阿哥去奉先殿。您也趕緊進去跟萬歲爺服個軟,您這樣和小主子一起凍下去,怎么遭得住?!?/br> 大阿哥從她懷里掙扎著站起身。 “和娘娘,兒臣去奉先殿,您不要跪著了。?!?/br> 說著,他脫下身上的氅子遞給王疏月:“兒臣不冷了,不冷了。?!?/br> 王疏月已經凍白了臉,抬手摸了摸大阿哥的臉頰。好在他是暖和過來了。 “大阿哥,別慪你皇阿瑪了,好生跟著張公公去?!?/br> 張得通攬過大阿哥:“交給奴才吧。奴才會照顧好小主子。和主兒,趕緊進去,您也慎著些,萬歲爺今兒是讓您氣著了?!?/br> 眼見著張得通牽著大阿哥去了,王疏月這才站起身,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一只手一把摟住她的腰。 “主子……” “別以為朕不惱你?!?/br> 說著,他一把將她抱起,何慶忙打起門帳送他們進去。 皇帝一直抱著她走到炭火盆子前才松開她。 回頭走到炕罩床上拿了一張墊子扔到炭火盆子前的地上,“不是要陪著他跪嗎?跪好?!?/br> 說完又拖過一把圈椅,坐在她對面,見王疏月沒有動,提聲喝道:“跪下!” 王疏月肩膀顫了顫。 其實,她心里明白他為什么會惱怒。他也看得出來,他雖然氣極,對王疏月卻還是滿眼滿心的心疼。 燒暖的炭火疏開她的身子骨,發上結的霜也跟著融化下來,碎發濕漉漉地貼著她臉。一冷一熱叫人肺氣不順。她吸了一口暖氣,壓住喉嚨里癢,沒有再違逆皇帝的話。 走到他身前,屈膝跪在了他砸在地上的那方墊子上。伏身道:“奴才該死?!?/br> “你剛才跟朕說了什么話,你再說一次!” “奴才不敢?!?/br> “什么奴才,王疏月,朕若當你是奴才,朕就讓慎行司的人來掌你的嘴!” “是。是我不好?!?/br> 她改了稱謂,皇帝這才稍稍緩和了些面色。 “把頭抬起來,你敢罵朕,現在不敢看朕了?!?/br> 王疏月直起腰,面前的男人胡亂地坐著,沒有從前威嚴和儀態,像只斗敗了的野獸,鼻孔里呼著白氣兒,連發辮斗發了毛邊兒。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究竟明不明白朕是為了什么?!?/br> “我明白,可是皇上,成妃才去了,這么大個紫禁城,您是大阿哥唯一的倚靠,您若不體諒心疼他,還有誰能心疼他……” “朕如何沒心疼他?” “他心里事,沒有說出來啊……” 皇帝直起身,抬手指向一旁,寒聲道:“那他就是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