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嗯?!?/br> 她忍不住又咳了一聲。 皇帝這才抬起頭來。見她渾身被雨淋了個濕透,連發髻都有些亂了,頭發凌亂地貼在臉上,少見的狼狽。 “你這……” 他沒說下去,放筆就從書案后跨了出來,一把拽過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袍,將王疏月裹入懷中。 “王疏月,朕不讓你吃藥了,你是不是就以為,朕不管你的身子了!” “對不起?!?/br> 皇帝一怔,難得她沒有開口請罪。 這邊金翹已經呈了干凈的衣裳過來,外面也有人傳話進來,說熱水備好了。 皇帝看了一眼那衣裳,竟是自己去年在木蘭圍場賞給她的那身,蔥綠氅衣,嫩黃色的坎肩兒。一時之間,又好氣又好笑:“你故意的吧,怕朕罵你,連這身衣服都找出來了?!?/br> 這并不是王疏月的心思,她今日心里亂,還來不及去想這些。到底金翹有心,連這一掛都給她想到了。 王疏月順勢接了話。 “那您這會兒先別罵我,容我去洗個澡,過會兒穿好衣服,再好聽您訓我?!?/br> 她說著說著,臉上的幾縷濕發竟鉆了口?;实厶州p輕替她挑出來,笑道:“你這狼狽模樣,跟從水里撈出來的貓兒一樣,毛全貼著,真是難看。算了?!?/br> 他松開王疏月。 “去洗吧。別冷著了?!?/br> 西暖閣架了屏風。 皇帝則走回駐云堂中從新坐下,將把剛才的書撿起,又想起什么,對張得通道:“去把梁安給朕喚進來?!?/br> 梁安聽說皇帝傳喚,嚇得額頭冒冷汗。 弓著背走進駐云堂中,忙不迭地給皇帝磕頭請安。 皇帝撐著書案站著,低頭問他道:“你們主兒怎么了?!?/br> 梁安聽皇帝的聲音尚不含怒,這方稍微松了口氣兒。穩住聲音仔細回話道: “今日永和宮的成主兒把我們主兒請去了。主兒出來的時候又正遇見了順主兒,順主兒和我們主兒說了幾句話,后來也不知道我們主兒想到了什么,在回翊坤宮的路上哭了一場?!?/br> “她哭了?” “是。奴才不敢期滿萬歲爺?!?/br> 皇帝伸手將放在一旁的一只鼻煙壺掐入手中,沉默地坐回案后,張得通見他陰了臉,連忙揮手示意梁安退出去。而后端了盞茶與皇帝。 “萬歲爺,許是成主兒身子不好,和主兒心善,見著傷心了?!?/br> 皇帝沒出聲,王疏月上一回在他面前哭是什么時候? 好像是她收到賀臨的信時,在西稍間的外頭,她跪在他的身旁,哭得嘔心嘔肺。那也是唯一一次,皇帝看見她哭,至此之后,她似乎時時都是一副寧靜淡疏的模樣,總是讓皇帝誤以為,她在自己身邊,一直都活得很愉悅。 她想到什么了,又為何要傷心。 皇帝尚猜不到,不過,今日白天,太醫院院正向他跪述了成妃的病癥,說是今年冬季是一個大坎兒,若撐得過去,就有望好,若撐不過,就不中用了?!?/br> 皇帝起初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內心并沒有起多大的波瀾。 畢竟他是一個命格很硬的人,從前在府中的時候,就有過侍妾病死,他常年在外辦差,有的時候甚至連回來看一眼都不會。 成妃早就是他淡忘的女人,皇帝已有些想不起自己同她相處的日子。因此她究竟活不活得過這一年冬天,皇帝并沒有什么祈愿。但他卻不得不開始想大阿哥的事。 太后早在成妃病重后就跟他提過,要把大阿哥過繼給皇后。但“過繼而養”一直是皇帝和太后的心結,不論太后怎么說,皇帝都沒有松口。倒是后來皇后自己有了生育,太后才沒再提過這個話。 但這也只是一時的。 等成妃的大事出來,該定的還是要定。 皇帝揉了揉額角,見金翹捧了衣往屏風后走。出聲道:“不用叫你們主兒穿那件了,朕乏,安置了?!?/br> 這一夜里,外面的雨聲一直沒有停。 皇帝把上夜的人都攆到了西暖閣的外頭。 往疏月靜靜地縮在他的懷中。她才洗過澡,身上有月季花的香氣,還混著些清香木的味道,很淡,令人心神安寧。 皇帝摟著王疏月的身子,讓她貼緊自己。 “你今日在外面哭了是不是?!?/br> “沒有,您聽誰說的?!?/br> “王疏月,欺君殺頭?!?/br> 懷中的女人身子一僵,人卻沉默下來。 接著身子也跟著軟下來,她將腿縮起,團成了一只雪白的球。 “主子?!?/br> “嗯?!?/br> “若我能在您少年時就遇見您,該多好?!?/br> 皇帝哂了她一聲。 “為何要在朕少年時?!?/br> 王疏月翻了個身,伸手樓主皇帝腰,那沒有一絲戒備的身子一下子撲入他的懷中。 女人的肢體此時帶來的并不是膚淺的欲望,而是某種冥冥之中的體諒和包容。 盡管她什么都沒說??苫实塾X得,她好像看明白了他此生絕不會說出口,但又迫于想讓人理解舊痛。 “我總覺得,您在少年時遇到我,會過得比較開心?!?/br> 他的少年時代開懷過嗎?好像從來沒有過。 “王疏月,你有那么好嗎?” “我有?!?/br> 話音剛落,皇帝卻覺得自己胸前的衣襟有些發潮。 “你……是不是又哭了?!?/br> “是?!?/br> “現在不瞞朕了?” “不瞞了,您說欺君要殺頭?!?/br> 皇帝想了想,終究還是決定尊重她,沒有去問她流淚的緣由。 他伸手撫著她散在背后的長發。 “別哭了?!?/br> “忍不住?!?/br> “那你要朕怎么辦?!?/br> “說些好聽的話?!?/br> “朕看你是放肆得不要命了?!?/br> 才說完,皇帝覺得大腿上一陣銳疼,王疏月竟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 皇帝牙齒縫里吸了一口氣而,卻沒有惱她。 “王疏月,朕不會說好聽的話,但朕吧,想找個時候帶你回一次你們王家?!?/br> “什么?” “嗯,朕帶你回去,見見你父親,也見見你兄長,朕要啟用王定清了,下個月吧,他就要回京來見朕。聽王授文說,你們兄妹很多年沒見了,他是外臣,入宮太麻煩,又容易招惹是非,朕想了想,干脆帶你出去。朕過幾日就給父親一個話,讓他備著,請朕去他府上聽個戲去。至于接駕的銀錢,也不用你們王家,免得他也鬧戶部的虧空。大內補了?!?/br> 第68章 青玉案(四) “不用大內的補。從前您派發給臥云的錢還剩些,做東請您聽場戲還是夠的?!?/br> 皇帝笑了一聲:“王疏月,你又犯了朕的法,朕給你的錢是公用的,你竟敢給朕私存?!?/br> “怎么能叫私存,朝廷召我回京待選,您府上跟著就沒了下文,父親和我去您府上見您,您也不肯賞見。叫我如何能給您說賬?!?/br> 皇帝回想了,好像王授文是曾說要帶自己的女兒來拜見他,只不過當時先帝正恨黨爭,才因他與王授文程英那些漢臣私交甚密而申斥過他,他便推了王授文那次高調的請見。緣分真是難說,若他當年見了王疏月,也許,還能與她在府里過一段純粹清凈的時光。 “算了,那些銀錢放著?!?/br> “放著父親也不敢用?!?/br> “誰說給王授文用?” 說著,他低頭抬起王疏月的臉,摸索著用袖口擦去她將才的眼淚。 “你把朕衣裳都弄濕了?!?/br> 他顯然笨拙不夠溫柔,兩三下擦拭,差點沒擂著王疏月的眼睛,王疏月索性拽住了他的袖子。 “您都擦到鼻子上去了?!?/br> 皇帝笑了一聲,“行,你自己擦吧?!?/br> 說著便松了力,由著她扯拉自己的袖子,一面平聲說道:“王疏月,朕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看看你手底下修出來的臥云精舍。等朕帶你回長洲,朕拿那些錢給你買簪子和絹花?!?/br> 他這么說著又想遠想深了。 這一兩年來的,皇帝時常從千頭萬緒的政事中抽出精力來,費神地琢磨著內務府供給女人們的物件,但凡他自認有些意思的,他都要賞給王疏月。沒有一個人敢質疑他的眼光,王疏月則是他賞什么,她就穿什么。何慶私底下和梁安偷偷說,“虧得咱們和主兒模樣生得好看,氣質也好。任什么色兒都壓得不住,不然得給萬歲爺折騰成什么埋汰樣兒?!?/br> 無論別人怎么想,皇帝樂此不疲。 男人和女人之間相處,有一個漫長又復雜的過程,但翻出里子來,也就是希望憑一己之力供養她花團錦簇地去生活。 反過來。女人的回饋看起來單薄無趣,陪伴三餐四季,照顧起居衣食。但卻耗盡智慧和心力。 王疏月覺得今日她的眼淚有些多,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凈。 大半夜,雨又下得大起來?;实垡估锾吡吮?,又在睡夢之間要茶。王疏月披衣起來去給他端茶,點燈回來的時候,皇帝卻沒有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