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他像個人了?!?/br> 這話……雖然掉腦袋,但好像也沒什么毛病。 皇帝抱著大阿哥與王疏月一路往上行。 普仁寺是倚山勢而建的。層層疊疊的殿宇錯落在山間。中間修筑了很多處石階,將各處殿宇相連。 過了碑亭往北,便能看見普仁寺的主殿大紅臺,壁面上辟有三層漢式垂花窗戶,盲窗與實窗相間,共有三十孔之多。窗頭上浮嵌琉璃制垂花門頭,雕刻著精細的花紋。 王疏月瞇著眼睛細看。 皇帝卻開口道:“仔細把眼睛逼瞎了,那是禪宗的蓮花紋,是從丁觀鵬(這是一個康熙年間畫佛畫的畫家)的佛畫上移過來,衍雕上去的?!?/br> “既是黃教寺廟,為何又飾以漢傳的圖樣呢?!?/br> “這是融合,天地融合,其實還不夠?!?/br> 說著,他側過面,深看向她:“王疏月,融人才是最重要的。滿漢藏蒙,對朕而言都應該是朕的子民。先祖以武力馳騁天下,到了朕這一朝,兵不能廢,征伐天下要有道,因此,窮兵黷武絕部不是此時的主道。朕修建普仁寺,是為了融人,朕讓你在長洲修復臥云精舍,信用你的父親,也是一個道理?!?/br> 王疏月靠著他的肩。 也許是因為他在這座佛寺里呆得時間長了,皇帝的袍衣上竟也有了厚重的佛香味。 “這話您是說給大阿哥聽,還是說給妾聽?!?/br> “說給恒卓聽,不是在這個時候。他還小了,王疏月,朕說給你聽的?!?/br> 他說完這話,王疏月卻沉默了須臾。 “所以,您才不肯赦了十一爺?!?/br> 皇帝停住腳步。 她犯他的禁忌。若換成以前,他定會治罪。但如今皇帝又覺得,沒這個必要。 王疏月見他沒有說話,忍不住屈膝,靜靜地跪了下去。 皇帝托了托大阿哥的腰,將他抱得高些,低頭對王疏月道:“朕沒讓你跪,起來?!?/br> “奴才不敢?!?/br> 皇帝望著她笑了一聲:“你這話對朕而言,不逾越。你說的是對的。十一是將才,是我大清的巴圖魯。入關后,皇父平定前明余孽,掃除南方舊番,他都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他并不是為將的心,所以朕可以放了廢太子,但是十一,朕要關他一輩子?!?/br> 說完,他續步往前走。 向后留了一句話:“沒手扶你,你自己起來。前面是大紅臺群房,第一層東面有四大天王坐像、十八羅漢像和喇嘛教噶舉派祖師那若巴的佛說法像。其中這那若巴像,你在長洲和京城都是沒有見過的?!?/br> 這邊何慶已經跟了上來,扶王疏月起身。 皇帝抱著大阿哥已經走到大紅臺下面去了。大阿哥趴在他肩上,迷迷糊糊地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 “主兒,趕緊跟上去吧?!?/br> *** 沿階而上。不知不覺就繞過了大紅臺的群樓。 群樓中的法相,有漢傳佛教中的羅漢天王,也有黃教中的尊者,其中大部分黃教尊者她都是不認識的?;实蹘е蛔鹨蛔鸬乜催^去,其間跟王疏月和大阿哥講了那若巴的十二大苦行(這一段典故其實蠻神奇的,有興趣的天使們可以自己去搜搜)。 大阿哥似乎是為了他皇阿瑪這次帶他來普仁寺而做了功課。偶爾竟然也能應答皇帝兩三句。 比起賀臨,皇帝的確是一個更淵博和廣袤的人。 王疏月很喜歡聽他不急不慢地跟她講述黃教之中高深玄妙的東西。 比如他說黃教的教義與漢傳禪宗不同。禪宗的發展歷經千百年來,士大夫階層的傳承與擴展,生出了太多形式。繼而逐漸成為了文人精神的依托,不免在動蕩時狂亂,不然就是流于對經論的過度研討,而歧義亂生,這樣并不利于文心和人心的安定。但漢人對這一點并不自知。 黃教的傳承,多年來卻極其樸素。這也和西邊少數民族落戶的文化水平有關。它的傳承,依托的是圣者的言傳和身教,這些喜馬拉雅山脈中圣者本身就是經典,他們以自身演繹,所以信徒更為純粹虔誠。 所以禪宗他要動用皇權干涉壓抑,但黃教卻要大力扶持弘揚。 對于王疏月而言,他是臥云精舍之外,一個更為現實的世界。 皇帝的這個世界不回避對文華與藝術的欣賞與追逐,也不乏對歷史和時代的思考。 在他的闡述之中,王疏月似乎也慢慢看到了父親這些前明文人的局限。 正所謂“不避涉歷史長河,也斟酌一日陰晴” 憑心而論。 王疏月很愛慕這樣一個人。 但是礙于他的帝王身份,也礙于她的漢女出身。很多情意盈盈的話,王疏月暫時還說不出口。 皇帝在言辭上到是比王疏月要自如很多。然而奈何他多年不識情愛的那顆鋼鐵心,以及君臣之間說話的章法,一時難以扭改,導致他雖然說話說得自如,但那些話卻時常硬得像釘子一樣往王疏月身上落。大半年了,始終和他那身龍袍一樣,穿得嚴絲合縫,開不了一絲竅。 第53章 相見歡(一) 等眼前撞入大片大片的海燈的時候,三人已經走到了東紅臺前?;实圩審埖猛▽⒋蟀⒏绫Я讼氯?。抬手理好馬蹄袖口,壓平胸口被大阿哥抓出褶皺之處。 浩蕩的儀仗都停在了石階下面。 獵獵山風,由上而下迎面而來,將殿宇間的碧樹吹得沙沙作響,也將王疏月發髻吹亂了。 皇帝轉過身的,伸手將她耳旁的碎發向后挽去。 “張得通,拿個篦子過來,替和妃篦一篦?!?/br> 張得通忙應話去了。 宮人上前來替王疏月理鬢,王疏月望向皇帝道:“容妾去梳洗一下吧?!?/br> “不用,你平時就是整潔的人。心也穩當。如今只是頭發亂了,算不上不敬?!?/br> 說完,牽起她的手道:“朕帶你見桑格活佛?!?/br> 兩個人并肩跨過“南無啊彌陀佛”的門額。桑格嘉措正在客殿中等待皇帝。 他穿著絳色僧衣,手上掛著一百零八顆的紅瑪瑙數珠。王疏月聽皇帝說過。這位活佛已經是七十歲的高齡,但也不知是不是身中住著神靈尊者,他雖然滿臉不滿皺紋,卻已經精神矍鑠。面目平靜慈悲。 皇帝與活佛相互見了禮。 桑格嘉措側身向皇帝身后望去。 皇帝松開她的手,在她的腰上輕輕推了一把,示意她上前。平聲提道:“行萬福禮?!?/br> 王疏月應聲上前與活佛見禮。 活佛抬頭向皇帝道:“這位娘娘,不是皇上的正妻?!?/br> 這話讓王疏月心里一陣驚悸。 皇帝面上卻并沒有什么波瀾。 “是,她是朕的和妃?!?/br> 桑格嘉措點點頭,轉面向王疏月看來:“娘娘不是滿蒙之人吧。?!?/br> 王疏月怔了怔:“我佛如何知道?!?/br> “娘娘,佛法講淵流,每一個人都如同一條河(“淵流”這個概念不一定在清朝的時候就有,這是現代藏傳佛教的理論。),皇上有皇上的來處和歸處,娘娘有娘娘的來處和歸處?!?/br> 不知道為何,王疏也沒有全然聽懂這句佛語,但是卻隱隱覺得有些悲傷。 就好像和身旁這個人的緣分不夠長久,無法至始至終,終有一日要各自入各自的海,從此不再相關一般。 她眼光閃爍,皇帝卻低頭從新握住了她的手。 “我佛所見,朕與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br> 王疏月一怔,佛前發這種男女私情的小愿從來就不是帝王會做的事,然而他卻發了,還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但也沒有因此怯掉他通體一絲的氣勢。 桑格嘉措雙手合十,手中的念珠順著他行禮的動作嘩嘩作響。 “吾皇是有情人,自當為吾皇與娘娘祝禱?!?/br> 王疏月內心的悸動如同眼前朦朧跳動的白盞海燈。 在活佛的面前,縱然她有話想說,終究淺薄蒼白。世上最靈智的人,直直觀看她與帝王的關聯,王疏月覺得,活佛雖有話不堪在皇帝面前言明,但她的氣數,宿命,都已無處遁形。 唯一保護著她的就是那只溫暖的有力的手,五根手手指堅定地扣著她的血脈,穩穩當當地把她護在了他身旁現實的領域之內。以免面前那純粹神性的東西洞悉她脆弱,漂泊的命運。 “我佛,今日是朕帶和妃與你私見。一言一行,皆不會記入實錄。既如此,朕與你都不束禮?!?/br> 說著他走到蒲團旁,又隨手挪了另外一個放到自己得身旁。 自個盤腿坐下,抬頭對王疏月道,“坐?!?/br> 活佛應道:“《般若三百頌》(金剛經的藏文說法)昨夜與吾皇論至‘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舍,何況非法?!本涮?。今日續論否?!?/br> 皇帝點頭。繼而側面看向王疏月。 “你可以說話,不用啞著。有什么不知不解處,發言相問就是??v朕有不解處,我佛定會為你開解?!?/br> 他說這話的時候,始終沒有放開王疏月的手。 山風停息,云聚集。 山雨欲來,風滿聚樓臺。 堂中的海燈在透隙而過的風中搖曳,于人眼前變化燈陣。 皇帝與活佛相對而坐,論及的東西不單單是《金剛經》的經文,也牽連藏地的歷史,黃教的傳承,已經藏地與大清的經濟,人員往來。其中交雜著一些她聽不懂的藏文?;实郯l覺她有迷糊之處時,到也肯回過頭,輕聲翻譯給王疏月聽。 王疏月至始至終都沒有開口。一直靠在皇帝身邊安靜地聽著,聽到有所體悟之處,偶爾會心笑笑。 黃教的教義比漢傳佛教更要出世,對內在本性的泯滅更加徹底,這不免讓尚有真情的人絕望。好在此時她身邊有一個實實在在的人陪著她,迷時解困,累時倚靠。 經論持續至酉時。 黃昏卷天地,活佛才與皇帝和王疏月相辭。 活佛走后,皇帝沒有立時起身。 王疏月靜靜地將頭靠在皇帝肩膀上,外面在下雨,黃昏沒有金陽,只有山麓下的一片烏紅色云,反射著不知道從哪里透出來的光。 王疏月閉上眼睛,輕輕挽住了皇帝的胳膊。翡翠耳墜有一只都掉了,正勾著她耳后的碎發,搖搖欲墜地掛著。 也是奇。在這種佛門圣地,她反而沒有在宮中那樣端莊周正。 “你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