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皇帝抬手,不意拊了他一臉的水:“朕讓您進來了嗎,滾出去?!?/br> 王疏月卻忍不住笑了?!白尯喂藕虬?。妾也是端不住了。在這么著要耽擱您議事了。妾給您打理衣裳去?!?/br> 說完,轉身帶著尚衣監的人轉到屏風后面去了。 何慶聽完王疏月那幾句話,眼睛銅鈴一樣的放著光,抬頭越過盆底望向皇帝,歡聲道:“主子爺,咱們和主兒跟您改口拉?!?/br> 藏拙齋沒有隔間,他又沒有壓聲?;实勐勗?,人一怔。旋即惱了。 若不是看著他從小就在自己身邊伺候,他真想把這一盆水都直接叩他頭上。 王疏月在屏風后面,聽到何慶的話,撫整衣紋的手也跟著一頓,不由想起夜里的事,不由紅了臉頰,低頭漸漸笑彎了眉目。尚衣監的姑姑替過她的手,輕聲道:“自從娘娘伺候萬歲爺,萬歲爺都不像從前那般苛刻了。要換作以前,何公公有幾個腦袋,這么跟萬歲爺說話?!?/br> 王疏月隔著屏風看向皇帝。 他還在那兒站著,也許腦子里正認真的盤算著怎么處置何慶。 其實皇帝很少會想這些閑事。 從前的皇帝,在王疏月眼中是個沒什么生活的人,他的堅硬和強勢配得上帝位,卻不太對得起他自己,以至于他得痘瘡的那段時間,連他的至親都只是理智地權衡他生死的分量,不肯關照他真實的痛苦。 有王疏月以后,皇帝才開始有了些生活。 雖然他政務仍舊繁忙。但王疏月擺在茶旁清甜的茯苓糕,閑時寫的幾個小字兒,甚至她身上那從來干凈柔軟的中衣,都逐漸改變了他從前慣常焦灼的心緒,讓政事外消閑的時光,逐漸過得舒適,有滋味起來。 皇帝習慣她伺候,每日早間也想多些時間和她相處。 但又知道她身子不好,不愿意累著他。因此,有些平時生活上他慣借人手的事,這會兒到肯親自動手了。但可惜皇帝這個人著實是生活無能,尚衣監和伺候盥洗的人在清溪外面,時常心驚膽戰地聽著里面時不時摔杯,掉墜的動靜,面面相覷。 好在是在暢春園。若是在宮里,即便被皇帝殺頭,他們也要跪進去道一句:“萬歲爺,使不得啊?!?/br> 這日,內務府的人搓著手站在澹寧居外頭。個個喜笑顏開的模樣。 十二進園子進得有些早,但想著皇帝那四更則起習慣,也沒想逗留,徑直來了澹寧居。 何慶遙遙得就見了他。忙迎上來道:“喲,十二爺,您得候一候?!?/br> 十二朝澹寧居里面看了一眼,他倒是知道江蘇的學臺因為貪污,剛被總憲參下獄,秋闈在即,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到有些棘手,皇帝這兩日正讓翰林院在薦人。 “這么早,皇上不至于逼著吏部引見吧?!?/br> 說完,他又看了一眼堆在外面的內務府的人。 他自個就是內務府的總理大人,其中幾個人他也都認識。不由嚇了一跳,皇帝昨日傳他來議事,這會兒又把內務府的人傳到澹寧居議所來,莫不是內務府什么紕漏出來了。 何慶見他失了神,忙道:“哪里能啊,今兒不到四更天,萬歲爺就過來了。這會兒……” 說著他朝里頭看了一眼,湊到十二耳旁道:“在里面挑簪子呢。個把時辰了,快散了。您略站站?!?/br> 挑簪子? 這是皇帝的私事,他本不好問。但仗著自個也算是皇帝的兄弟,又是內務府總理事務大臣,忍不住問了一句:“怎不叫這些奴才送到清溪那兒,反傳到澹寧居來看了?!?/br> 何慶笑了笑,答非所問地接了一句道:“今兒是和主兒生辰?!?/br> 十二這才想起,八月初二是和妃的生辰。 內務府本要寫章本上去,但后來皇帝親自下旨,說和妃犯了過錯,生辰的慶賀之事免了,反讓大辦下半年皇后的千秋。 一是寬太后的心,二也是借王疏月表了個“抑漢而重蒙滿”的心。 十二是有了幾房妻妾,內院和睦的人,何慶這么一說,他也就懂了。想著自己這個皇兄也是不容易。委屈了王疏月,這會兒想著補救,奈何清溪和藏拙挨著,只得逼著自個三更天起來,到澹寧挑東西。 正想著,澹寧居啟了門,內務府的總管太監親自捧了紅木盤出來,見自己的本家主子在外面,忙至跟前行了個禮。十二朝紅木盤里掃了一眼,瞬間相通了為什么自家的福晉從宮中回來之后,為何總對宮中時新的打扮頗有微詞。 紅木盤里放著十二枝素凈的玉簪,嬪妃們喜歡的花絲鑲嵌,點翠,燒藍,金銀錯等好工藝一樣沒有。 他咧了咧嘴,實在不好說什么。 聽里面已經叫傳。只得道:“你這就很不懂事,既辦皇上的差,怎可耽擱得,趕緊去?!?/br> 說完,整了整頂戴跟著張得通跨了進去。 澹寧居滅了燈火,寶子剛伺候皇帝洗過手,十二進去的時候,皇帝還掐著帕子在出神。十二在門前請安?;实圻@才回過神來。 “哦,起來。張得通,給你十二爺搬張墩子過來?!?/br> 十二謝了恩,撩袍坐下。 皇帝放下帕子,“說你四更天就進來候著了。早啊?!?/br> 十二道:“這幾夜雷雨聲大,臣弟安置得不穩,也不知皇上可歇得好?” “朕到歇得好?!?/br> 他這一句話,當真說得春風滿面。搞得十二都有些不習慣。 “咳?!?/br> 皇帝也覺察出了十二的不自然,咳了一聲,正聲道:“今兒召你來,有兩個事,第一事是翰林院薦到江蘇做學政的那個人,跟王授文上回跟朕的提,補你內務府衙門缺的人是一個人,朕想索性讓你也過個眼,看是往哪里放好?!?/br> 十二忙道:“當然是緊江蘇的事?!?/br> “也不是你這個說法,江蘇那地方的學臺上,朝廷前后拿了多少人,看著地方上的監生們家里肥,前車之鑒在那兒擺著都壓不住那貪銀的手。照朕的意思,前任江蘇學臺要嚴辦,這一任得也要好生斟酌。南邊的那些文人,即便朝廷派出去的人兩袖清風,他們都還存著兩三分疑,別說明目張膽肥私囊的??婆e本是給朝廷選人,可這些選上來的人到對朝廷心存怨懟,這也不怪他們。都是這些放出去的人,把朕求賢的拳拳之心,全給泯了,可恨至極?!?/br> 十二理解皇帝的心。帶頭應是。 皇帝飲了一口茶:“第二件事,是你提的木蘭秋狝?!?/br> 十二一聽這話忙道:“皇上說這事,臣就慚愧,敬王幾個議政王說皇上今年才過了痘劫,該保重龍體,仔細調養?!?/br> 皇帝擺了擺手。 “這事不拿出去議,一議起來,他們也是矛盾,一方面想朕去,一面有要上折子勸朕保養身子,都是套話,今年是朕登基得第一年,雖戶部的事情耽擱下來,時間有些緊,但蒙藩四十九旗喀爾喀青諸部,朕還是要見一見,還有,承德普仁寺建成,朕也要去看看,所以就不發放出去拖時日了,就朕的和你擬定。 “是,那便要在熱河停留一月了?!?/br> “停吧。朕也想陪皇額娘去散散,對了,科爾沁的老親王如今如何了?!?/br> “聽說還下不得榻?!?/br> 皇帝往后一靠:“一會兒王授文過來,你提醒朕,擬旨命其長子從圍?!?/br> 正說著,張得通在外道:“萬歲爺,程大人他們到了?!?/br> 皇帝點頭道:“傳?!?/br> *** 王疏月這邊正和善兒看繡樣。 善兒從一大早開始,心里就不爽快,不斷地嘟囔著:“主兒一年就一個生辰,說不做就不做了,之前給成妃做生辰,壽禮擺出來都堆了兩屋子,雖說如今是在暢春園吧,也不該這么冷冷清清?!?/br> 王疏月笑道:“好了,我因錯在受罰呢,不得有個受罰的樣,那么大個事兒皇上替我摁下去了,只是把做壽的事給免了,你還那么多話?!?/br> 正說著,梁安道進來道:“主兒,內務府管事太監來了。說是皇上賞了東西給主兒?!?/br> 善兒一聽眼睛放了光:“皇上就是疼我們主兒。是什么東西啊?!?/br> 梁安欲言又止,“主兒自個去看看吧?!?/br> 王疏月看他那副模樣,不由笑道:“怎么了,到像是皇上要罰我似的?!?/br> 梁安往一旁一讓,癟著嘴唇沒應王疏月,善兒也笑不出來了,見王疏月出去,忙湊到梁安身旁道:“到底賞主兒什么了?!?/br> 梁案道:“十二枝簪子?!?/br> “那不是好東西嗎?” “是好……可我也是頭一次見這么賞娘娘們簪子的,還有,那樣式……我覺得,咱們主兒吧……不一定喜歡?!?/br> 第49章 雨霖鈴(一) 王疏月坐在書案后面,托著下巴,望著那十二根簪子發笑。 怪道皇帝三更天就起來了,伺候的太監宮女并尚衣監跟著好一通折騰,連太醫院都怕皇帝是夜里身子不舒爽,一早得過來問查上夜的人。結果他竟是為了這十二根簪子。 “主兒,您這么瞧了一個下午了?!?/br> 善兒揀起一只雕蘭花紋的。 一面看一面又道:“也不是說……不好看,就是主兒才做了一身黛藍的氅衣,我瞧著是用銀線繡的蘭花紋樣,這花樣到也配吧,就是……若能是點翠的就好了,那樣襯著多好看。這又是白玉的……” 她一面說一面放下來,對王疏月道:“主兒,奴才想不明白,為什么萬歲爺總喜歡賞主兒簪子?!?/br> 王疏月松開撐著下巴的手。 “我也不知道?!?/br> 說著,她也揀起一根來,“你去拿鏡子過來,我比比?!?/br> 善兒轉身將放在屏風后面的銅鏡挪了過來,放到她面前,又走到她身后替她試簪。 王疏月望著鏡中,半側著身子,溫聲續道:“我以前在長洲的時候,幾乎不簪這些,后來回京,見京中的姑娘們簪著好看,才慢慢學著戴起來?!?/br> 善兒道:“為何呀?!?/br> “那會兒有臥云的差事忙,再有銀錢都是皇上公給的,總不好拿去辦那些私物。偶爾能克扣下一些,我那會兒心野得很,到還想著去外面轉轉?!?/br> 梁安聽她這樣說,到是反應過來:“哦,那奴才就知道了,我們萬歲爺啊,是想補償主子,主子從前不能簪,今兒就讓主子簪個夠?!?/br> 善兒不以為然:“就白玉質的簪個夠啊。跟棍兒似…” “白玉質的不好嗎?” 這一聲下得梁安和善兒都打了個寒戰。 善兒忙朝外跪下去連聲請罪,“奴才該死,奴才該死?!?/br> 王疏月托著腮轉過頭,見皇帝帶著何慶跨了進來。接著便要站起來,卻又被皇帝一把壓得坐了回去。 皇帝繞到她后面,朝善兒攤開手道:“來,給朕?!?/br> 善兒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哪里知道給什么,何慶在旁提醒道:“善姑娘,簪子,簪子?!?/br> “哦……是?!?/br> 善兒忙把手里的簪子呈了上去。 皇帝接了過來,在王疏月的頭上端了端,尋了一處地方,胡亂地插了,還一本正經地品著自個挑的位置。 何慶和梁安都聽那簪柄兒下到發絲兒斷扯的聲音,再一看王疏月,也是咬著牙齒悄悄地在吸冷氣兒。面面相覷后,都把眼睛別去了一邊,著實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