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主子的信任,奴才從來不敢要?!?/br> 他幾乎都猜到了王疏月會抵上這樣的一句話。 她很聰明,她知道皇帝的信任有多么脆弱,若一直不得信任,反到好,可若一旦得到信任,又因某些蛛絲馬跡而失去,那就會落到她如今的地步。 “好,你不敢要,那朕不逼你。朕只有一句話,也只問你一次。你怎么答,朕就怎么處置你?!?/br> 王疏月看著地上隨著風四散飛去紙灰。 “主子問吧。奴才怎么想,就怎么答主子?!?/br> “你肯為三溪亭的那個罪人死嗎?” 王疏月一怔,“主子,十一爺的信上寫得什么?” “回答朕的問題?!?/br> 王疏月卻沒有應他的話,只追問道:“他真的要逼我死嗎?” 她連禮數都不顧了。甚至伸手去抓皇帝的衣袖。他因瘡疤的緣故,一直都穿的是強輕軟的月白色綾子。王疏月的手像是比尋常的女人都還要冷上幾分似的,一抓住他的袖口。那冰涼之感就渡給了皮膚。 皇帝本想一把甩開她,可是看見她漸漸發紅的眼睛,又不忍心。 那封信上滿是誅心之言。連皇帝自己都很難想象,十一會對一個女人寫出那樣的言辭?;蛟S,他是將對自己的恨,全部發泄到了王疏月身上。 皇帝想起先帝駕后第三個落雪夜,她為了賀臨的性命,奮不顧身地擋在他與賀臨面前。若說沒有情,皇帝是不信的??伤瑫r也可憐王疏月。 此時他很惱火。也很矛盾。 皇帝活到如今,就連枕邊人他都沒有真正信過,他好不容易把自己心中僅剩的那零星半點的信任給他,安心地接受她地好,甚至任由她去捆縛??蛇@個女人,她說她不敢要皇帝信任。 到底是不敢要,還是不想要,皇帝看不準。 于是,他逼她,也是在試她。 “王疏月,他逼不死你,你這個奴才的命,是朕的。但朕今日準你自己選,只要你一句話,朕可讓人連夜送你去豐臺?;蛘?,你求朕賜你一死。王授文朕還要留在身邊咨問,朕不想因你自裁,而連累你父兄家獲罪?!?/br> 這又何嘗不是誅心之言。 王疏月心里難受得如同刀子在攪。 第27章 蝶戀花(三) 皇帝其實有些后悔燒掉這封信,也許該讓她讀,讓她知道十一的瘋狀。讓她明白她從前那樣維護的人是個什么樣的混蛋。他是這樣的想的,但最后沒有忍心做。說來他自己也不想承認,這算是他頭一回笨拙地考慮起女人的感受。 王疏月太敏感,又死倔,連春環的死都能在心里梗那么久。若讓十一這么透透徹徹地傷她一次…… 皇帝很頭疼,他實在不喜歡看女人在他面前哭,有的時候也不是不肯憐香惜玉,是因為這些沒道理的情緒他不僅對付不來,而且還十分耗精力。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在腦子里過,所以,一旦女人別扭起來,他就只想把人攆出去。 其實既然做了人間的帝王,身在花團錦簇的紫禁城,八旗萬千如花似玉的姑娘為他備著,皇帝在情樂之事上縱意些也是該的。 但皇帝從不享受女人柔情蜜意,反而在這一方面很苛刻自己。 正如王疏月所想的那樣,他除了人太狠之外,在政事上,實是嘔心瀝血。 前明有多少君王,修仙練藥,在溫柔鄉里消磨。任由黨爭政,把百姓們扔在油鍋里煎。與那些君王相比,他這不惜損耗身子而勵精圖治的態度。以及數肅清朝堂,懲治jian臣污吏的決心,不知越過他們去多少。 待山海潮平,他要做個好皇帝的。 但為此也耗了太多心力。 是以皇帝覺得,自己壓根沒有必要反省,為什么自己與皇后相對了然無話,也沒必要反省,成妃和婉常在這些人,整日整日地枯坐寂等,好容易見到他,卻連眼都不敢抬。更沒必要顧及眼前這個奴才在難過什么。 然而,他已經顧及了。 總有一種,堅行多年的戒律普然被破了的感覺。 “王疏月,你今日若是敢為那個罪人哭,朕立刻將你打死?!?/br> 話音剛落,恰好張得通帶著慎行司的人進來。 一通鞋底與地面的摩擦的聲音,因為抬著那些打人的家伙,腳步聲齊整得瘆人。 領頭的是叫曹立,是慎行司掌事太監。他年紀其實不輕了,先帝爺那一朝就在慎行司里管事,一般宮女太監犯錯受刑,各宮的主子都是不會驚動他的。張得通今日將他傳來,路上還一直囑咐他要拿捏分寸,他本納悶,但陡一見皇帝面色鐵青地蹲在王疏月面面前,袖口還被人拽在手中。而皇帝雖然臉色不好,但到底沒有嫌惡之色,甚至彎腰在遷就她手臂的高低。 曹立明白過來,為何之前杖責春環的太監回來,不議論春環,反而要議論那個沒有挨打的王疏月。 千頭萬緒心頭一過。 他老辣,和張得對視一眼。只令跟去的人擺好那駭人的陣勢,之后包括他自己都退回到穿堂里候著。 皇帝拿王疏月最怕的東西去逼她。 但她皇帝自己也清楚,只要她說一句同賀臨相絕的話。他就會赦她。 那黑漆漆的板子就架在王疏月對面。似乎一棍子下去,就能砸碎她的骨頭。 皇帝索性什么話都不說了,他吞咽了一口,竭力把火氣往腹中壓,陰著臉等她王疏月跟自己開口。 然而她什么都沒有說。反而松開了他的衣袖。 環抱住雙膝。 低頭哭了。 她被賀臨傷到了。 富察氏的話無論有多么傷人,也不見得能真正刺傷王疏月。因為她對賀臨問心無愧,這與感情沒有什么關聯,是她身為女子,在這個身不由己的世道中,立身處世的道理。她也沒想用這些去換賀臨的‘愛’,但她要認可和尊重。 顯然,賀臨誤會她至深。 認可和尊重,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王疏月在意嗎? 很在意。 畢竟這是辜負,也是狠狠的搓揉。 出了臥云精舍,猛一頭扎入俗世的海,人復雜的命數,偏執的情緒,三綱五常,三從四德。俗世汪洋里的海里每一滴水,都能嗆疼心肺。 王疏月顧不上那個揚言要打死她的皇帝。把這么多日照料皇帝的疲倦,心里的委屈一股腦全部倒了出來,不抬頭,也不說話,哭得肩背抽聳。就連張得通都不忍再聽了。 皇帝無措地站在她身邊。 話已經說出去了。但怎么可能真的打死她。 他習慣了威嚇,這種說話方式對駕馭文武百官很有用。 在大多數朝臣眼里,皇帝是個沒什么人情味的皇帝,就事論事,說話往往抓拿著要害之處,一針見血,直說得那些見過風浪的老臣,都心驚rou跳。就算是外放的官員,也都聽說過這位皇帝言辭嚴肅誅心。之前有一個南方的總督回京述職,程英引見前,連著問了程英十句:“皇上今兒心情如何?!?/br> 程英說“因十一爺之事,似有焦意?!?/br> 那總督大人因程英的這一句話,在值房外候召的時候,出了三回恭。 這樣的君臣相處,多么收放隨心。 皇帝自如了很多年。但如今面對王疏月卻不自如了。 他有些后悔把話說得太絕,不像是逼王疏月,反而像是逼自己 張得通與何慶心驚膽戰地看著那一坐一立的兩個人,生怕自己出一點聲,就會繃斷皇帝的弦。 好在皇帝盡管是暴起了額前的青經,也仍然在忍。 就這么盯著王疏月,直到她漸漸把情緒都發泄夠了,肩背平息,哭聲也慢慢止住下來。是時才開口道:“哭夠了?” 王疏月終于肯松開抱著膝蓋的手,哭得太久了,人還在抽泣,肩骨也跟著一起一伏。她半仰著頭,將眼淚忍回去,一面自己撫著前胸,竭力平息。 皇帝沒有說什么,站在她身旁沉默地等著。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終于順平了胸中的氣,站起身,從新跪下來。 “奴才御前失儀,請主子責罰?!?/br> 皇帝抬頭,向穿堂中的曹立擺了擺手。 張得通見此總算松了口氣,忙拽著何慶跟曹立一道退出去了。 西稍間外剩下了他二人?;实郯涯欠綒謮|子踢到階前,撐開腿,就著在階上坐下來。 “你跪到下面去。朕這樣看你不舒服?!?/br> 她紅著眼睛抬起頭來:“君無戲言,奴才都是要死的人了,跪在哪里不都一樣嗎?” 話音剛落,背上就挨了皇帝一巴掌,力道并不重,她也只是身子往前傾了傾??苫实勐曇魠s陡地提高:“別把朕的耐性耗完,跪到下面去!” 她沒再違逆皇帝。 起身跪到了階下。 月色清清涼涼,拖長了階上人寂寥的影子。 “王疏月,朕今兒話重了,但朕是皇帝,你聽著不舒服,過了就算了,不用拿什么君無戲言來試探朕?!?/br> “是?!?/br> 她這一聲“是”應到倒是誠心的。 “奴才在主子跟前,本不該露悲,更不該由著性子當著奴才們的面胡鬧,讓主子難堪?!?/br> 抽泣還沒全然平息,她說著,肩膀又抖了抖。她忙伏下身去掩飾:“奴才知錯。主子容忍奴才至此,奴才心里著實有愧。謝主子不殺之恩?!?/br> 皇帝笑了一聲:“你總算把腦子拎清了。王疏月,記著朕跟你說過的話,朕怎么想,你就怎么想,朕不準你死,你就好好活著,朕在,沒有人敢逼你死?!?/br> “主子,奴才也有一句話想問您?!?/br> “問?!?/br> “主子為何愿意把奴才留在身邊?!?/br> 皇帝被問住了。怎么說呢,說自己貪戀她帶來的那份安定感嗎? 不可能,皇帝說不出口。 于是他費勁想了半晌,方想出了一個看起來還湊合的理由。 “你那手祝體寫得好,朕喜歡看?!?/br> “字嗎?可是奴才自從入了南書房,做的都是端茶倒水的事,從來沒……” “王疏月!” 他吼得她一愣,之后趕忙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