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皇帝沒說話,由著一眾人伺候。自個轉頭看著周太醫調弄的黑膏子,喉嚨里笑了一聲。 何慶抬頭道:“哎喲,萬歲爺,您這幾日都沒樂一聲?!?/br> 皇帝抬手點了點周太醫鋪在前面的藥案,道:“朕在想,周明啊,你的藥不是黑的就是臭的?!?/br> 周太醫首一抖,連忙道:“臣罪該萬死?!?/br> 皇帝擺了擺手,“起來?!?/br> 說完自己反手摁了摁后腰處:“你這東西還得貼幾日?” 周太醫抖了抖衣襟站起身來道:“皇上疼得好些了嗎?” 皇帝嗯了一聲,“松快不少?!?/br> “那今日這一膏貼了就不必再貼了,將好,明日大行皇帝出殯,皇上行路上,也不需再多這樣事?!?/br> 皇帝重新靠下:“何慶,給周大人賜坐?!?/br> 周太醫還從來沒與皇帝一道對坐過。太醫院是伺候傷病的,尋常時候,哪有主子受了他們的苦楚,還肯讓他們多坐的?于是,皇帝這一賜坐,還真叫他有些慌了。 “皇上,臣……” 皇帝剛撿起將才看的那本書,回頭見他額頭上濡出了汗,搖頭笑道:“朕讓你坐就坐,有件事想問你?!?/br> “欸,是……” 何慶端來一張墩子,放到皇帝的榻邊。周太醫只得沿著墩子的邊沿坐下來,謹慎道:“不知皇上要問臣什么事?!?/br> 皇帝的目光還是落在書上,聲音聽起來也是漫不經心。 “哦,也沒什么。朕有那么點印象,去年先帝給王家傳太醫,傳得是你吧?!?/br> “回皇上的話,是臣?!?/br> 皇帝翻了一頁書:“夫人的病究竟如何,還有幾分可治?!?/br> 周太醫不太明白為什么皇帝突然問起了王授文家的女人。但聽這語氣,顯然還不曉得這王家夫人已經病故的事。如今宮在辦大喪事,王家的夫人雖有誥命,但這個時候死,連皇后和太后都不一定顧得上。 “這……” 他話聲猶豫,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 皇帝到也沒多大在意,看了他一眼淡道:“實說便是?!?/br> “是,回皇上的話,王家的夫人,已于十三日前,病故了?!?/br> “病故了?” 皇帝扣書一想,他跟福晉提讓王疏月出宮是十日前的事,這么一來,竟是沒能讓她趕上…… “死在什么病上?!?/br> “回皇上,還是去年的舊病?!?/br> 皇帝半晌才“哦”了一聲。過后也不再提這個事,有一搭沒一搭得跟周太醫論了幾句養身的閑話,打發他跪了安。 何慶替周太醫提著藥箱子出來,一路把他送到日精門前面。周太醫沒忍住,回頭問何慶道:“皇上今日怎么問起王家那位夫人病來了?!?/br> 何慶被寶子慘狀給嚇到了。如今哪里肯在旁人面前亂說皇帝對王疏月的想法,只陪笑打哈哈道:“奴才哪里知道主子的心事,許是體諒王老大人吧。畢竟為了先帝爺的大事,老大人都快一個月沒回過家了?!?/br> 周太醫仍然覺得這事蹊蹺。 何慶道:“對了,周太醫,這回去送殯,您會隨扈嗎?” 周太醫搖頭道:“太醫院有排值,我到沒看到自個的名字?!?/br> 何慶道:“也是,您還得留在內廷照看老貴妃?!?/br> 這一句話,到讓周太醫在意了:“什么?老貴妃娘娘不去送殯嗎?” 何慶道:“大人還不知道啊,皇上下了旨意,說老貴妃病體不便,就留在壽康宮里修養了。如今除了您,旁人都攪擾不得?!?/br> 周太醫額頭冒冷汗,何慶這話聽起來到像是張得通授意,讓他刻意來說給自己聽得?;实圻@樣安排,到時候若是裕貴妃出點什么差錯,他的腦袋就要交代了。周太醫之前聽說了十一爺被削去爵位壓入豐臺大營的事,再一想老太妃的處境。胃里一陣酸寒。 這些女人,男人,連死都不能死。 他這么想著,竟哆哆嗦嗦在御藥房翻滾了一夜都沒合眼。 次日大行皇帝的靈柩出東華門,移往茂陵的殯宮停放?;实塾H自扶靈,文武百官隨往,百姓跪送。聲勢之浩大。 儀仗行前,御道上燒大法船,煙高十丈,哪怕是在高門內院之中也能看到。 王疏月在跪在母親靈前,靜靜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歸家后她再也沒出過家門的,每日守在靈前,吃喝皆不怎么在意。 她還是未出閣的女兒,人情往來也不大方便。好在在皇帝的大喪期,京城戒備,人們也不大肯往來。王疏月的姨母便讓她留在靈堂中,一應外面的事,都不需她插手。 姨母叫吳宣,是疏月母親的長姐,嫁在京城一官戶人家做續弦,過得也還算安樂。吳宣沒有身孕,平時待家里的晚輩就十分好,如今見自己meimei留下的這個女兒著實可憐,更是打心眼兒里的疼她。 又見她吃喝不顧地守著靈,人日漸消瘦,即便如此,也從不聽她痛哭。 那性子,模樣,都越看越像自己的meimei。 “月兒,廚房熬了粳米粥。多少吃點吧?!?/br> 法船燒過,御道上的聲響漸燥耳。吳宣從二門進來,正遇王疏月焚過一輪香。 見吳宣過來,還是全了個禮。 “姨媽,疏月不餓?!?/br> “不餓也吃點?!?/br> 說著,她親手將碗從萍露手上端了過來,送到她手邊?!芭畠杭夷睦锝浀闷疬@樣折騰。要不了幾日,這皮膚啊,指甲啊,就得黯淡了。聽姨媽的話,去歇歇,你母親從前是留過話的,連你哥哥都不讓回來,就是怕你們這兩個孩子太過傷心?!?/br> 王疏月見吳宣親自端著粥碗,忙接了過來。 吳宣順勢扶著她從靈前站起,走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 那米粥熬得恰到好處,王疏月吃了兩口,胃里稍暖些。 “姨媽,這些日子,辛苦姨媽替我們照看了,等哥哥回來,我們兄妹再好好跟姨媽磕頭?!?/br> 吳宣理了理她額頭前的碎發。見她臉上傷痕已經基本上平復下去了。只剩下長新rou的地方還微微有些發紅。便隔著絹子用手輕輕地去觸了觸。 “還疼嗎?” “早不疼了?!?/br> 她露了個淡淡的笑容。面色蒼白著實令人疼。 吳宣將那柔軟的女兒身子摟進懷里。 “傻丫頭啊,若你的母親知道你吃了這些苦,一定痛死了。你和定青,叫我一聲姨母,我啊……卻一直把你們當成是自己孩子,別說什么磕頭的話,你哪里知道,姨媽有多心疼你?!?/br> 王疏月靠在吳宣懷中點了點頭。 “姨媽,娘走得時候,有沒有話,留給我和哥哥?!?/br> 吳宣喉嚨里一哽,低頭看著她,強忍下淚道:“你知道的啊,去年春天就病得不大能認人了,去的時候……很安靜?!?/br> “那真好?!?/br> 吳宣一下一下撫著王疏月背脊,輕聲道:“你的娘親這輩子,最心疼的就是你?!?/br> “我知道,娘親總覺得她虧欠了我,讓我在長洲一個人住了那么多年,但其實……月兒過得挺好的。倒是哥哥多年在外,很是辛苦?!?/br> “是啊,你們的娘,沒能看到你們成婚,終究是個憾事。月兒,皇家的人都復雜,你母親一直不愿意你攪入其中,奈何你父親……” “姨媽?!?/br> 她溫聲打斷了她的話語,抬起頭來凝向吳宣的眼睛。 “您放心,我會讓母親和您都安心?!?/br> 吳宣忍淚點頭,“好孩子,你娘親一定會在天上佑著你,佑你這一生啊,平平順順的?!?/br> 再勇敢堅強的人,也會有累的時候。 吳宣身上的青香木味道像極了王疏月的母親,王疏月在吳宣懷里,不知道不覺的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吳宣不在,外院卻在吵鬧,王疏月摁了摁太陽xue,撐著椅背站起身來,正要推門出去,卻見的萍露匆匆走進來。 “前面怎么了?!?/br> “沒……沒怎么,小姐,您餓了吧,來……” “到底怎么了。誰來了嗎?” 萍露拍了拍腦門,“欸,小姐,我也不會說話,總之姨太太讓您別出去,就在這里呆著?!?/br> 然而她連呆都呆不住了。 只見二門被從從外面撞開,吳宣人抓扯地披頭散發,身子還被幾個侍衛摁著。她嗓子撕得沙啞,拖長聲音道:“福晉,里面是靈堂,求福晉給夫人一分安寧吧?!?/br> 王疏月認出了那漸行漸近的女人。 她一路直直地凝著王疏月的眼睛。步履極快,幾步就已經逼到了她的眼前。 竟然是富察氏,賀臨的嫡福晉。 第15章 采桑子(三) “奴才一向敬重福晉?!?/br> 富察氏在靈堂前的石階前立住。不知道為何,她并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抬頭看著王疏月,一雙手緊緊地交扣在一起,眼眶通紅,眼睛里甚至滲著血絲。喉嚨里一口一口緩慢地吞咽,似乎也在竭力地抑制著什么情緒。 雖然是大冷的天,她穿得卻很單薄,眉目間滲著悲絕。 良久,她終于吞咽下最后一口,稍仰起頭來,閉上眼睛,眼淚不可抑制地從眼眶的縫隙之流出來。 “王疏月,你也談敬重?” 如飲冷涼水。 她雖要強立得筆直,聲音卻抖得厲害。 說出這句話,她有些后悔,可是越后悔就越不肯讓人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