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張得通心道這姑娘可算是來救自己準夫婿的命。也好,能拖得住這位要命的主子爺一時是一時,拖到王授文過來,尚有轉圜之余地。 他是想得好。 但皇帝怒極。那人戳著他得脊梁骨,言辭交鋒之間,已然是光腳地不怕穿鞋的架勢,喉嚨里若是能伸出手來,幾乎就要把他生吞活剝。他被這迫近的威脅逼出了殺意,哪里是一個奴才擋得住。 “滾開!” 喝斥聲之狠厲,嚇得張得通兩個膝蓋骨都磕撞在了一起。 然而王疏月卻沒有動。她也不是全然不恐懼,雙手雖舉得穩,但肩背卻隱隱地在顫抖。她很瘦,雖然穿著厚重的冬服,外面還罩著素孝,卻依舊弱骨風流,跪在兩個男人之間,越發顯得單薄孤獨。 她咳了一聲,盡力穩住自己聲音。 “主子爺要的茶,奴才端來了?!?/br> 翻了天了,誠王不要命,連個奴才也跟著不要命了?;实圻B張嘴的心都懶了,一掌撩翻了她手上茶盤。 “朕讓你滾開!聽不懂嗎?” guntang地茶水照著王疏月的臉就翻倒了下去。那是才開過的滾水,一接觸到皮膚,就立即在她臉上燎起了一片水泡子,跪在一旁萍露顧不上場合驚叫出聲:“小姐!” 這一聲“小姐”,頓住了皇帝的步子。與此同時賀臨也認出了她。 然而他卻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要一個漢人的丫頭來搭救他,他寧可現在就死在皇帝的刀下。 “王疏月,你跟爺在這里逞什么!” “你給我閉嘴!” 她回過頭去對著賀臨斥了一聲,賀臨瞥見她臉頰上的那片觸目驚心的燙傷,不由地一愣。 這女人從前在裕妃面前不是的溫柔地像一灘水嗎,他時常給她嘴釘子吃,有的時候甚至連自己額娘都看不下去,要拿話去維護她,她卻都不說話,跟個不知道痛癢的呆鵝一樣,還能對著他笑,讓他覺得一點勁兒都不帶,這會兒竟這樣跟他反頂,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剛才氣焰在她面前莫名其妙地給摁下去了,傻吃了一個悶癟。 萍露膝行過去扶王疏月。她卻把人推開。反手用手背觸了觸被燎傷的地方,知道已經起泡子了,一面心里暗苦恐會留疤,一面伏地去撿地上的碎瓷。 第4章 踏云行(四) “奴才手不穩,燙著主子爺了,奴才該死?!?/br> 她撿好那一堆瓷片,跪直起來,向著皇帝端端正正地磕了一個頭。 竟然是王授文的女兒?;实巯肫饋?,她是裕妃挑給賀臨的側福晉,如今到成了那個混賬的保命符。 那邊王授文老遠就已經聽到了氈帳前的動靜,跟著何慶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見皇帝上手握著刀,誠王被摁在地上,自己的女兒跪在這兩兄弟之間,臉上的燙起的燎泡看著著實駭人。 他顧不上去過問女兒的事,忙扶起賀臨:“誠王爺,您對臣有氣,怎么能怪責皇上,皇上免了王爺私自進宮的罪,對您已經是寬容之至啊……” 扶的是誠王,責任一股腦往自己身上攬。話里話外的意思又是站在皇帝這一邊的。王授文能在滿漢之間吃開是有道理的。張得通當下就想給這人精鼓個掌,這父女兩一個降住了瘋王爺,一個拉住了怒皇帝。真真都是菩薩,都是能救命的藥。 “老子拜皇阿瑪天經地義,要他來免……” “賀臨!” 賀臨本是不服王授文這些鬼話的,哪知才開口要罵,卻又被王疏月給喝頂了回去。而且她竟然還叫了他的名字! 呵!連富察氏那樣的烈女子都不敢這樣直呼他的名字,偏在這場合下,他還不能跟這個女人發作。一句話說不完,硬吞回肚子,頓時臉色漲紅,心里糊里糊涂地想著,今兒到底是怎么了。 然而,他還不及想通,就已經被王授文從地上扯了起來。 “王爺啊,小棍子挨,大棍子躲啊,您不能逼著皇上在先帝爺仙靈未遠的時候不仁不義,快快,快跟老臣走?!?/br> 說著他又向著皇帝搖了搖頭?;实凼潜毁R臨的話逼得拔了刀,這會讓王授文過來勸擋,臺階搭得穩當,賀臨也莫名其妙地蔫了下來。胸中的惱怒此時已經被摁下了一半。 王授文見皇帝不吭聲,忙一面撐著賀臨,一面對圖善道:“找人來扶啊?!?/br> 圖善明白他的意思,招呼御前侍衛一擁而上,和王授文一半是扶,一大半是拖地把人給押走了。 雪密地糊人眼睛。 圖善等人走了,帳內外就又剩下了一堆沒聲氣兒的奴才?;实鬯闪耸?,刀應聲掉在地上,雪累得太厚實,竟然沒有發出什么聲響。他低頭看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王疏月,她低垂著眼,孝服上不見滾毛的領兒邊,生生露著半截脖子,雪不斷往她領中灌去,人已經在發抖了。 再往臉上看,一串子燎泡鼓漲得厲害。 男人可以背幾個疤,但女人不一樣,皇帝想起去年自己府上一個側福晉,被花枝勾傷了臉皮,就在他面前哭得差點厥過去,他厭惡女人在他眼前沒有規矩的儀態,不但不心疼,后來竟再沒去看過那位側福晉一眼,如今好沒好也不知道。但女人愛臉勝過惜命,他是看明白了的。 “主子爺,這王姑娘……怎么處置?!?/br> 張得通小心詢了皇帝一句。 怎么處置?他還真沒想好。 賀臨要跟他一道往死胡同里走,這個女人的行為看似莽撞,實則是聰明的,將才那場面,除了她這么一個身份,到真沒有別人能擋得了他的駕。生死之間,這一舉舉重若輕地盤活了賀臨,也走活了他的路。但這并不怎么樣。 對,他向來不喜歡女人自以為是。 此時他甚至覺得,這當口根本不該費神去想如何處置她,索性不應張得通的話,抬腳往帳內走去,“恭王在什么地方?” 張得通忙跟著他進去,“喲,怕還和十八爺一道在養心殿跪著?!?/br> “傳過來?!?/br> 張得通知道主子爺要議誠王的事,王家那姑娘一時半會兒在雪地里是起不來了。想著將才若不是她,今夜乾清宮跟來的人怕都要被挖眼睛割舌頭,又見她受苦,心里過意不去,趁著去傳話的當兒,讓何慶給人遞了個手爐子去。誰知道何慶把爐子原封不動地又抱了回來。 “王姑娘說,主子爺是在責她,她不能受用?!?/br> 張得通覺得自己這會兒只想吸一口醒腦的鼻煙。 得得得,主子們都是明白人,拎不清的是他們這些奴才。 想著抹了一把額頭上已經徹底涼冷的汗,低頭在腰間翻找,何慶抱著手爐子問道:“師傅您找什么呢?!?/br> “鼻煙壺?!?/br> 翻了一圈沒翻到,不得已撩開帳簾去里面眼尋,倒真是尋到了。就壓在皇帝的靴底下。恭親王顫顫巍巍地跪在氈墊上,正死死的盯著那鼻煙壺,企圖給自個眼神找的聚焦,以此來的抵御心慌。 張得通嘆了口氣,知道是撿不回來了,松手擱簾作了罷。 恭親王也就是皇七子,和賀臨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這個人比自己的弟弟老實得多,皇帝指派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其余一概不敢多嘴,如今自個的胞弟做了這么大逆不道的事,他知道躲不過這位嗣皇帝罵。 路上聽張得通說,好歹弟弟性命是保住了,因此打定主意,就是跪死也要讓皇帝把這口氣兒在他身上出順了。于是皇帝說一句,他就請一個罪,應得也都是些是什么疏于管顧之類的廢話?;实壅f到處置的時候,就和老十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說什么皇阿瑪還沒有出殯,好歹過了這個大事再處置這個逆臣。 整個人活活的就是一團棉花。 皇帝被他們求得沒了意思,到了后半夜又隱隱發了火牙疼,打不下去這場太極,于是摁著太陽xue打發兩人滾了。 張得通遞茶上來道:“裕娘娘那邊使人過來了?;噬弦姴灰??” 皇帝正靠在椅背上,火牙扯著半張臉都是疼的,但他不想跟張得通這些人提,一提太醫院就要過來,連這會兒的安靜都沒有了。他勉強忍著,抬手狠命地在眉心摁了兩下。 “不見?!?/br> “那……今晚上還回養心殿安置?” 不說不覺得,一說天都要亮了。 “皇上,您臉上……” 臉上怎么了。 皇帝把手移到眼前,見自己的手掌上不知什么時候染了一片墨跡,書案上有一方女人用的銅鏡,他側身的朝鏡里看了一眼,額上沾染的那一塊很是礙眼。 張得通忙道:“喲,奴才去給皇上打水來?!?/br> “不在這兒折騰?;仞B心殿再說?!?/br> 說著,他想找找是什么東西給他染了這一手,隨手翻開了一張壓在手掌下手稿,紙上字是十分講究的祝允明小楷體。他前兩年在練這個體,一直不得要領,王授文說他是筆鋒太沉,再深究原因,那老頭就只顧磕頭請罪,不肯往下深說了。 此時看倒這頗得神傳的字,他起了零星的興致,抖開一張已然被自己激怒時拍得七零八碎的字稿細看。 “這誰寫的?!?/br> 張得通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忙道:“王姑娘寫的,太后娘娘下的旨,讓王姑娘進宮來寫福晉們的典禮簿子?!?/br> 他看了一眼皇帝臉色。到比之前都要松和,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字跡的筆鋒。 張得通清了清嗓子,小心道:“皇上,王姑娘還在外頭跪著呢?!?/br> 皇帝這才把那個女人想起來。 抬頭望了一眼帳簾,她的影子還一動不動地映在上面,漢女就是天生弱質,饒是冬日穿得厚,還是瘦得像一只撇去葉的花莖。 他又掃一眼手上的字,怎么就不大信,這一看就是有年生的筆墨風骨,出自一個未出閣的女人之手。 “張得通?!?/br> “奴才在?!?/br> “回養心殿?!?/br> “是?!?/br> 他說著已經從椅中站起來,“傳話給南書房,現在輟著朝,他們手底下也不要給朕壓著,該送的送,該議的議?!?/br> “是?!?/br> 張得通連聲應著,搶幾步要去替他打簾。 誰知道他已經自己打起帳簾,還沒走出去,又頓住,張得通險些跟這位爺撞滿懷,嚇得三魂丟兩魂,他卻定聲添道:“還有,替朕問烏嘉,他是不是被誠王給嚇懵了,朕讓他總理戶部,理四川的虧空,他給朕理到什么地方去了?整整兩日,就給朕寫了個什么陳情表來哭窮,朕最多再給他一日的時間,再擬不出案子,就讓他自己去吏部摘紅頂子!” “是,奴才這就去?!?/br> 張得通一刻都不敢耽擱。在干凈的雪地上踩出一串利落的腳印。 外面天光還沒有大亮。雪已經細成了雪沫子。 皇帝獨自走出氈帳,一大片白茫茫的入眼。連那女人烏黑的頭發都覆干凈了,只剩下半節辮子。垂在肩前。 王疏月其實早就跪不住了,撐在雪地里的手已經凍得通紅了,見皇帝從氈帳里走出來,她掙扎著跪好,咬了咬顫抖不已的牙關,哆哆嗦嗦道:“奴才給主子爺請安?!?/br> 皇帝原本直接要走,聽到她這一聲,到頓了一步。 “你昨夜膽子大過頭了,你可知道?!?/br> 王疏月腰伏得很低,“起先不知道,如今聽皇上教訓就知道了?!?/br> 這話若要去追究,還真不好分清是卑微認慫,還是傲骨不屈?;实坌睦锘芜^一絲不快,但尚不至于跟女人在言辭上過不去。 他打量著自己門下這個名聲在外,馬上要做他弟妹的奴才。 不去看臉上那串水泡,她長得是好看的。只是皮膚白得過分,像多年沒見過陽光一般。還有,她太瘦了,跟他養得那匹白馬一樣,怎么喂都是一副皮包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