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一轉十年,新朝戰爭不休,帝王遲聿鎮壓諸侯,攘除jian佞,大肆推行新政,成就千秋霸業,卻再也未見過那膽敢在殿中反抗他的纖細少年。 少年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抹鮮紅朱跡,但他終究是男子,遲聿可荒唐一時,但終究是絕對清醒之人,既然舍不得殺她,囚她也好。 山河未定,諸侯國蠢蠢欲動,他故意不去想她,御駕親征不知凡幾,于汗青上留下濃墨重彩之筆。 但終究心軟,十年來吃穿用度皆是不少,遲聿在等,她何時又想主動找他。 幽禁十年,誰人可以耐得住十年寂寞? 可他沒有等到。 季春之時,殿外春風送暖,淅瀝小雨卻開始落滿長安,飛甍檐角下,鐵馬叮咚作響,遲聿驟然心煩,重重擱下筆來。 尚未開口喚人,便聽見殿外驟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御前總管領著南宮的太監,一把跪伏在跟前。 他眸光微動,冷淡道:“何事?” 那太監頭一次見到天子,此刻正瑟瑟發抖,期期艾艾道:“陛下!是、是廢帝……廢帝他……”他結結巴巴的,遲聿越發有不祥的預感,他佯裝心不在焉的樣子,冷冷道:“他怎么了?” 那太監見他面露不豫之色,心底一嚇,口舌立刻麻溜了,連忙道:“廢帝他……病逝了!” 遲聿霍然起身。 他袖中手驀地攥得死緊,目光透過那太監驚慌失色的臉,仿佛要看出一絲一毫開玩笑的成分。 闔眸一瞬,復又睜開,語氣深晦莫名,寒意浸人,“你再說一遍?!?/br> 那小太監如論如何也不敢再說一遍,只得伏跪在地,哀哀道:“陛下……陛下節哀?!?/br> 一遍的總管太監是知道廢帝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的,此刻連忙道:“陛下!人死不能復生,陛下還是節哀罷……” 遲聿站在原地,一股怒極之火驀地從心口騰起,霎時燎得眼底微紅。 噩耗字字入劍,將他的心剝得鮮血淋漓。 商述死了? 聽來可真像笑話,他分明半個月前,還問過那個人的身子如何。 那個人,倔強冷漠,清高自持,十年來都不肯同他服軟。 這樣一個禍害,怎么就會突然死去? 遲聿神色冷淡,面上沒有什么反應,只道:“尋人凈身更衣,再以王侯禮厚葬了罷?!?/br> 嗓音有幾分低啞,那小太監一愣,如蒙大赦,連忙領命去了。 后來又不知過了多久,又或許沒有過很久。廢帝入殮的最后一日,空氣中泛著一陣綿密的杏花香味,不知是宮里的哪位娘娘頗為愛美,南宮外的花枝開得最盛,索性全部打下做了香脂,滿地殘花鋪散,顯得凄涼蕭瑟。 遲聿不知不覺,又在南宮外止步。 他看見滿地碎花敗葉,看見掉了漆南宮匾額,看見滿院的雜草蛛網,大敞的門外懸著白紗宮燈,里面斷斷續續傳來宮人嗚咽之聲,反復提醒著他,這里有人剛剛死去。 其實還是不忍心,遲聿靜立在宮外,聞著空氣中濃郁的花香,忽然想起有一日,他剛剛滅了楚國,那一日他大宴群臣,酒憨盡興,便做了一出荒唐事。 他沿著一路花香轉悠到了南宮外,輕而易舉地爬上了南宮的墻頭,他攀著墻壁,醉醺醺地看著滿院蕭瑟,樹上蟬鳴不已,而他的心上人卻抱膝坐在臺階上。 商述望著漫天夜色,月光皎潔,照得少年的面頰潔白如玉,秀美無雙。 她在看月亮,不知他在看她。 但彼此之間,止于那一面朱墻,君庶之隔,實如天塹。 哭聲拉回遲聿的思緒,他看見有一個宮女正哭叫著被人拖了出來,她反反復復喊著“不要離開公子”,遲聿想起今日是封棺的日子,便想也不想,直接上前。 所有人見了他,皆面露驚駭之色,遲聿掃了一眼那宮女,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宮女哽咽答道:“奴婢、奴婢姣月……奴婢求求陛下,不要讓奴婢離開公子,奴婢想去為公子守陵?!?/br> 倒是忠心,遲聿沉聲應允,目光掠向那巨大的棺木,白色幔布刺痛了雙眼。 他伸出手開,憐愛地撫上棺材。 便也沒有忍住,他低頭看了看棺中的她。 昔日不可一世的少年郎,如今已是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模樣,可歲月沒有給她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她依舊鮮活如初,好看得鋒芒畢露,好看得……令他心動。 遲聿的手,便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頰側。 順著撫摸下去,她的鼻下沒有呼吸,她的肌膚已經失去了光澤,他的指尖觸過她冰涼的唇,滑過她的下巴,便流連在她的頸邊。 忽地……遲聿雙眸一跳。 她的喉結呢?! 他眼底霎時寒光乍現,他伸手狠狠一撕,從她的頸上撕下薄如蟬翼的一張皮。 那皮材質特別,與她的肌膚顏色貼合,中間恰好凸起。 沉沉窒息的壓迫感忽地排山倒海而來,遲聿難以置信,目光死死盯著手上的皮,腦內轟鳴不休。 手也在抖,他猛地閉眼,復又睜開,又看了看手上的東西。 ——— 后來直到回到書房,遲聿都一直沒有說話,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看起來沒有什么不妥。 可剛剛走入元泰殿,一腳踏上御階,遲聿驀地眼前一黑,腳底霎時一軟,雙手猛地撐于桌上,剎那間咳得天昏地暗,耳內陣陣嗡鳴,額上青筋凸出,冷汗一瞬間浸透后背。 桌上瓷碗猛地被撞落在地,發出清脆的巨響,身邊侍從頃刻間大亂,總管沖上前來,一遍遍地喚著“陛下”。 紙筆散落了滿地,其中一卷畫軸微微滾開,露出里面少年的肖像。 她眉眼生動,螓首蛾眉,高貴清冷,美得不可一世。 她無聲地凝望著他,眼尾上翹著,眼角凝著一絲冷意,是她一貫秉持的孤高倔強。 他垂眼盯著畫像上的臉,仿佛透過那畫,就看見了十年前倔強清冷的少年。 為什么要苦苦隱瞞至此? 是怕淪為天下笑柄,損害商氏皇族的顏面,還是不愿放下驕傲,或是單純不愿侍奉他人?她骨子里的那股倔強,至今令他感到費解。 遲聿咳了咳,許久,才低聲道:“朕無礙?!?/br> 總管面露擔憂之色,卻沒有再說。 遲聿道:“那個人,拒絕朕的一番心意,死有余辜,朕怎么會有礙呢?”他看了看總管,笑道:“你說,她這個人是不是蠢,寧可被關十年,也不要呆在朕的身邊?!?/br> 他笑著,黑眸深處卻蒙上一層蒼涼的冷。他覺得好笑,便索性大笑出聲,冷冷一拂袖,轉身進了內殿。 皇圖大業,征伐天下,誓做千古一帝,最終卻是被她所騙。 終究還是意難平。 日光下移,臨至日薄西山,落暉給殿前玉階蒙上一層暗淡的金。 遲聿淡睥玉階,高高在上,卻想:若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定要不折手段,令她雌伏身下,令她乖巧討好,令她與他同生共死,再也逃脫不掉。 第2章 被擒 天地蒙昧,寒風驟起,烏云滾滾,霹靂驚電撕裂了蒼穹,蕩起天地凜冽。 大雨滂沱,北風呼嘯。 遠方的擂鼓聲斷斷續續傳來,驚雷之中,廝殺和流血已聽不清晰,皇宮之外的慘叫聲此起彼伏,濃重的血腥味讓人渾身顫栗。 這一年,是重明八年的春天。昭國世子遲聿麾下大軍卯時攻長安,不顧惡劣天氣,大軍如有神助,勢不可擋,上千鐵箭齊發,凡膽敢阻擋著,俱成箭下亡魂。 大雨支撐不了多久,宮人四散奔逃,敵軍已拿下長安,正往皇宮飛馳而來。而所過之處,將士皆揚聲大喊“交出天子,封萬戶侯,阻撓者殺”。雖無人膽敢做弒君之事,敵軍所過之處,卻無人再行抵抗之事。 “你們走罷,只要不留在朕身邊,或許都能找到一線生機?!?/br> 元泰殿外的天色亮了些,蒙蒙陽光透過窗欞,投射在少年天子的玄金衣袂上。 商姒生得極為秀美,精致輪廓隱在黑暗中,面上是一派冷靜。 幾個宮人哭著跪在她腳底,蜷縮著瑟瑟發抖,面無人色,卻又不愿離去。 她也不急,長睫輕垂,廣袖垂落,依舊靜靜等待著。 直到喊殺聲越發清晰,馬蹄聲逐步逼近,刀劍撞擊聲響在耳畔,隔著緊閉的殿門,那股腥酸腐朽的鮮血的氣息仿佛漫了進來,無聲擴大每個人心中的恐懼感。 其中一個太監,終于率先站了起來,抬手對天子行了一禮,默默轉身離去。 他只是一個開端,隨著他闔上門離去,其他宮人也紛紛起身,一個個離去。 原本充斥著哀涼哭泣聲的元泰殿,終于徹底冷清下來。 亡國之君,無非如此下場凄涼。 商姒閉目。 生逢亂世,八年女扮男裝,八年高高在上,終于在此刻被兵戈終結。 她轉身繞過屏風,擰動花瓶,伴隨著轟隆一聲,地底金磚慢慢挪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密道入口。她跳入密道之中,沿著密道飛快地奔到一處偏僻衰敗的冷宮——這密道連通皇宮各個地方,十分隱蔽,只是此時此刻,她只能去冷宮。 冷宮里,提前備著一身女子衣裙。 外面喊殺聲越來越清晰,生死懸于一線,商姒不能再等,抬手摘下華貴的天子冠冕,打散烏黑長發,又解開腰封,慢慢褪去玄金龍袍,露出窈窕的女子身軀。 長發又黑又亮,鋪散在雪白的背脊之后,半遮纖腰窄臀、雪肌豐乳。 端得是身段窈窕,容色惑人。 這天下知曉之人屈指可數,那人人得而誅之的少年天子,竟是個如此美貌的姑娘。 天子名喚商述,而她是商姒,天子的同胞meimei。 重明元年,年僅八歲的天子登基為帝,可偏偏就是那一年,她被人從冷宮刨出來,取代了她的哥哥為帝。 這一偽裝,便是整整八年,她將自己活成了他。 商姒飛快地拿過衣裙,開始穿了起來。 只是許多年不曾著女裝,她的動作十分笨拙,到某些系帶打結之處,頗為不知如何是好,折騰了一番下來,只將衣裙勉強穿得歪歪扭扭,掛在身上,頗有幾分滑稽。 這不行。 她要變回天子胞妹,可再怎么住冷宮,也總不至于會是個連裙子也穿不好的公主,她千算萬算逃命之策,以為偷龍轉鳳可以蒙混過關,竟然忘了這一點。 商姒停下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