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心底某個角落揪著難受,通過服藥而緩解的頭疼毛病又開始發作,林桑青抬手扶額,漆黑的瞳仁里一片霧氣蒙蒙。 她覺得腦子里像糊了一盆漿糊,粘稠而密實,那盆漿糊粘住了她的思緒,讓她無法正常思考,分不清善與惡真與假。 眼前黑斑翻滾,她逐漸站立不穩,喉頭傳來股甜腥的味道,她扶住毛茸茸的葵花桿兒,張嘴“哇”一聲吐出口暗紅淤血。 像盛開在綠色草地間的山茶花。 做完事情返回此處的梨奈被嚇得原地起跳。她快跑幾步,連忙扶住林桑青,眼淚瞬間涌滿眼眶,“娘娘,您怎么了,您別嚇梨奈??!” 抬袖擦一擦唇角,林桑青忍住席卷而來的暈眩感,輕輕拍打梨奈的手背,“沒、沒事。梨奈,扶我回宮?!?/br> 梨奈流著眼淚答應她。 走出幾步遠,林桑青回過頭,禮貌的同魏虞道別,“再會,魏先生?!?/br> 那位青衫松散的青年立在碩大的葵花下,以一種悲天憫人般的神情目送她遠去,他的目光幽深而憂郁,不知在思索什么。 那種頭疼得好似要裂開的痛感再度折磨起林桑青,回到繁光宮后,她屏退殿中所有的宮人,連梨奈也沒有留下,獨自一人和疼痛作斗爭。 她咬緊牙關在地上滾來滾去,在似乎永遠不會消退的絕境痛苦中,她終于理解簫白澤每次毒發時有多難受了,尤其還不能大聲呼喊,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忍耐壓抑,這種痛苦更加折磨人。 心智不堅定的人在如此長而久的痛苦折磨下,估摸早一心求死了。 她被疼痛折磨得面色慘白,額頭上全是大顆大顆的汗珠,過了約摸有一炷香時間那么久,她用力抓緊地面鋪設的地毯,在一陣賽過一陣的暈眩和疼痛中昏厥過去。 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她在夢里游蕩行走,似無關緊要的看客,又似置身其中的當局者,親歷了一樁樁一件件滿載悲歡離合的故事,最后,悲大于喜。 待大夢初醒,她睜開濕潤的眼睛,從柔軟的地毯上緩緩坐起,捂住眼睛痛哭不止。 后腦勺的淤血散去,她終于找回了那段丟失許久的記憶。 原來,她真的是亡國的長公主昭陽啊。 彼時夜尚未深,月亮剛剛從天幕升起,空氣里彌漫著夜來香的濃重香氣。 林桑青在地毯上枯坐良久,等到把所有的思緒理清,充分消化掉那段陌生又熟悉的記憶,她打開繁光宮的大門,邁步往外走。 梨奈和幾個小宮女一直在記掛她的安危,見她安然無恙地走出來,她們總算松了一口氣。梨奈追上去問她,“娘娘,您沒事了嗎?” 林桑青淡淡“嗯”一聲,把頭上脫落的玉桂簪花重新戴好,她看梨奈一眼,吩咐她道:“梨奈,我去啟明殿一趟,你無需跟著?!?/br> 梨奈屈膝行禮,“是,娘娘?!?/br> 待林桑青走出宮門,幾個年紀小的宮女圍在梨奈身邊,七嘴八舌道:“梨奈jiejie,我怎么感覺咱們家娘娘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渾身的氣場都不大對了?!?/br> 梨奈欣慰掐腰,“娘娘一定是想通了,不打算再繼續消沉下去。你們沒聽到她說要去啟明殿嗎,女人一旦有了心勁,氣場自然而然會發生變化?!?/br> 小宮女們似懂非懂,卻仍捧場的發出長長的“哦~”聲。 啟明殿一向是宮里最“熱鬧”的地方。這個熱鬧不是指人聲鼎沸那種熱鬧,而是指往來人數最多,一天到晚都不中斷。一會兒是遞折子的宦官,一會兒是前來議事的大臣,一會兒是裝扮精致的后妃,總不斷人。 簫白澤已有四五日沒有上朝了,他最近病得甚是頻繁,沒有辦法面見官員或是批閱奏折。所有文書和奏折都堆在啟明殿偏殿,碼得像小山一樣高,不上進的人只消看一眼便覺得腦袋疼。 鑒于此,向來熱鬧的啟明殿霎時冷清下來,只有縷縷苦澀的藥草味從中飄出。 天色已晚,柔妃季如笙卻仍呆在啟明殿中未曾離去,林桑青踩著臺階走到門口時,柔妃伸手將她攔下,“jiejie留步?!?/br> 未施粉黛的面頰透著健康的紅意,柔妃眉眼含笑道:“皇上的身子不大好,姑母交代我在此照看,她還說了,除了我之外,任何閑雜人等一概不許進去,以免別有用心的人趁皇上昏迷不醒,做出甚不妥的事情?!?/br> 目光從柔妃帶著虛假笑容的臉上掠過,林桑青輕輕道一聲,“唔,本宮知道了?!闭f罷,她推開柔妃阻攔的手,繼續往里走。 柔妃不悅蹙眉,“jiejie沒聽到我說的話?”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腳步略停頓一瞬,林桑青回過頭,面無表情的對柔妃道:“meimei也說了,閑雜人等不得進入,本宮大忙人一個,算不得閑,我是皇上親自冊封的宸妃,是以也算不得雜,既然非閑非雜,那么我為何不能進殿?” 美目輕抬,柔妃嗤笑道:“好一張伶牙利嘴,論講歪理耍手段,meimei自愧弗如,jiejie當真是行家里手?!彪s裾寬袖宮裳迎著夜風舞動,柔妃護住小腹,意味深長地斜視林桑青,“只是這是姑母下的命令,宸妃jiejie竟然連姑母的話都不聽了嗎?” 林桑青無動于衷,“命令是給你下的,又不是給我下的,聽不聽是我的事,太后如何責罰也是我的事,meimeicao這份心做什么?!?/br> 柔妃仍不肯讓她進去,看樣子今兒個要和林桑青犟到底了,也不知是太后真有此命令,還是她信口胡謅來著。 正僵持不下,啟明殿當值的太監端著一碗冰鎮雜糧粥從外面進來,走到柔妃身邊時,不知怎么回事,腳居然崴了一下,手底下一時沒端住,那碗雜糧粥全部喂了柔妃的雜裾寬袖裙子。 林桑青看到季如笙像是被開水燙到的蟲子,渾身抖得厲害,她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裙子上黏糊糊濕噠噠的雜糧粥,一張小臉登時變成和青菜一個色兒,手腳明顯僵硬。 她身邊的宮人如臨大敵,連忙拿手帕幫她擦拭裙子,可擦了半天,柔妃的臉色還是沒緩和過來。 林桑青倏然想到一件事。 有一年春天,彼時尚未長成大人的季家大小姐季如霜向她抱怨,說她爹不曉得從哪個窮鄉僻壤給她淘了個便宜meimei回來,那個便宜meimei擅會扮可憐,且有很嚴重的潔癖,如廁完要洗半個鐘頭的手,如果身上不小心蹭到了灰塵,她立馬要換衣裳。 如霜還饒有興致地問她,“昭陽啊,你說,會不會我那便宜meimei的爹娘受不了她的潔癖,所以才把她送給我爹當義女的?” 當時她沒有回答上來,現在她也回答不了。 有意思,她望著季如笙菜色的小臉,又想起在武鳴縣初見她的那次。她穿梭在泥濘難行的路上幫助災民,衣服上、頭發上都是泥點子,可她毫不介意,笑容依舊甜美燦爛,壓根不像是有潔癖的樣子。 為了在蕭白澤面前留下好印象,季如笙可真夠拼的,倒是辛苦她了。 白瑞一手教引出來的徒弟小安子忙呵斥做錯事的太監,“不長眼睛的東西,還不快給柔妃娘娘跪下!” 太監戰戰兢兢跪下,懇求柔妃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林桑青輕挑兩道柳葉彎眉,趁機規勸柔妃道:“meimei的衣裳臟了呢,快回宮換身衣裳再來吧,本宮在這里盯一會兒?!笨嗫谄判?,殷殷切切,倒像是為柔妃著想似的。 許是怕她看出什么,柔妃這才快速恢復常態,她在宮人的陪同下離開啟明殿,回宮換衣裳去了。 看來,柔妃的潔癖癥當真不輕,方才她還態度強硬地阻攔林桑青,不許她進殿去看簫白澤,一碗黏糊糊的雜糧粥灑在身上,她便倉促回去了。 林桑青抓住了柔妃的痛點。 估摸柔妃很快便會回來,前腳她剛離開,后腳林桑青便抓緊時間往簫白澤居住的寢殿走,一邊走,一邊問小安子,“你師父白公公呢,怎么是你在殿里伺候皇上?” 小安子抽抽鼻子,嗓音沙啞道:“回娘娘,師父做錯了事,被太后關進御廷司了,奴才只好硬著頭皮挑起大梁?!?/br> 哦?太后把白瑞關起來了?凝神思索須臾,林桑青鄭重囑咐小安子,“白公公不在,伺候皇上的膽子全壓在你身上,小安子,你要上些心,盡全力伺候好皇上,就和你師父在的時候一樣?!?/br> 小安子連連點頭,“奴才省得?!?/br> 穿過繪有日月花朝的屏風,林桑青正要走進寢殿,后面突然竄出個臉生的太監,急急忙忙攔下她,“娘娘且慢,太后交代過的,不許其他人等靠近皇上,您看您……” 小安子不動聲色地給她使了個眼色,林桑青立時悟然,她故意大聲對小安子道:“安公公,本宮不過昏睡了幾日,卻不知宮里已然有了尊卑顛倒的規矩,宮女太監們敢左右主子的行為了,這是誰下的令,太后還是柔妃?” 小安子彎腰笑道:“娘娘說笑了,宮里不曾有這樣的規矩?!?/br> 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林桑青轉面朝著那位眼生的太監,眼神暗沉道:“那這項規矩是這位公公自己定的?” 阻攔他的太監慌忙下跪,“奴才不敢?!?/br> 收回暗沉的眼神,林桑青撩開珠玉簾子,“不敢就好。本宮只是看看皇上,你若不放心可以遠遠站著——只是皇上知道后會不會發火,認為你僭越無禮,本宮就不清楚了?!?/br> 那位太監垂首不言,小安子見狀忙拉著他退出去,好聲好氣道:“哎呀咱們先退下吧,宸妃娘娘你還信不過嗎?走了走了……” 那位太監不情不愿地隨小安子退下了。 從挑開的珠玉簾子下穿身而過,林桑青深吸一口氣,帶著復雜而糾結的心情走近簫白澤。 說來他們僅有月余未曾靠近,見面倒是經常見,不過大都是林桑青遠遠站著,看柔妃笑顏如花地陪著簫白澤,而她行單只影,身邊只有嘟著嘴巴岔岔不平的小圓臉梨奈。不知怎的,林桑青有種恍如隔世之感,似與他分別多年,終又得以重逢。 年輕的帝王平躺在龍床上,面色蒼白似寒冬新雪,鬢發松散著堆在身下,像纏繞不解的海藻。那雙骨節分明的手自然疊放在胸前,動也不動,只有起伏不定的胸口昭示著他的生命沒有流淌殆盡。 她跪坐在龍床邊,靜靜端詳他良久,從額頭到下巴,沒有錯過任何地方。等到將他的容貌重新記住,她抬起手,為他拂去額前的碎發,動作輕緩溫柔。 接著,她取出隨身攜帶的繡花針,深吸一口氣后,咬牙刺破自己的食指。 血珠很快形成,她皺著眉頭將食指遞到簫白澤嘴邊,使勁擠按手指,直到大滴的血珠掉落在他微張的嘴中。 她在一片靜寂中自言自語道:“阿澤,不知你聽不聽得到,想來該是聽不到的,便當我在自言自語吧?!庇鵂T光舉起被繡花針刺破的手指,她喃喃道:“母妃曾命令我每日取一滴血喂你,用余生來償還我犯下的錯誤,這滴血是我虧欠你的。阿澤,對不住,直到今天我才將它還上,這些年你強忍毒性發作的痛苦,著實辛苦?!?/br> 拉過他冰涼的手,放在臉頰旁邊摩挲著,林桑青眨著濕潤的眼睛道:“雖然嘴上沒說,但之前我多少是有些怨你的,我怨你有所保留,沒有把知道的所有事情全盤托出?,F在再想,你是在考慮我的感受啊——阿澤,你仍和以前一樣,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郎艷獨絕,世無其二。有變化的,是我,是昭陽?!?/br> 如簫白澤所言,那段血腥而黑暗的歷史,她果真無法承受。 周朝共存世三百多載,期間換過八位皇帝,壽命在所有朝代里算是長的了。而她,出生在最后一朝。 她的父親是以慈悲心腸治國的周朝皇帝,她的母親是周朝皇帝最寵愛的熙貴妃慕容氏,她則是眾星捧月的長公主,嬌縱成性,目中無人,被寵慣得不聽任何人的話。 父皇很愛母妃,若是問他江山與美人如何選擇,他決計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愛屋及烏,父皇順帶著也極其寵愛她,已然到了令人眼紅的地步。 皇帝的女兒在及笄之前統一被稱作帝姬,只有等行過及笄之禮,才可被稱為公主。但在她滿周歲那年,父皇違背祖宗規矩,執意給了她公主的封號,并且還給她擇了個意義深刻的玄字作封號,希冀她像九天玄女一樣,擁有一顆善良正義的心。 八歲那年,父皇又力排眾議,加封她為長公主,與她相熟的人喚她的名字昭陽,若是尊敬一些,便喚她昭陽長公主,不熟的人皆稱她為玄長公主。 她的父皇與母妃可以說是宮廷里的異類,身在帝王家,也許一生都遇不到真愛,鐘情一人更是天荒夜談。但他們恰好遇到了彼此。母妃為了父皇放棄了自由,甘愿屈身在牢籠中;父皇為了母妃放棄了后宮佳麗,從此專寵她一人。 他們愛得轟轟烈烈、不顧一切。 母妃出身不好,位分頂多到貴妃便止住了,不能再往上晉封。父皇想給她最好的,是以,在她十一歲那年,父皇做了一件令全天下震驚的事情——他效仿前人,以“圣”字加封她們母女倆。 圣字象征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可以同皇后相較,這個封號已為后來的慘劇鋪設好了道路。 自此,她的母妃被稱作圣熙貴妃,她的封號也終于定下,全稱圣玄長公主。 整個周朝,無人能蓋過她們母女倆的風頭,連彼時身為周朝皇后的當今太后都只能選擇隱忍退讓。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從出生開始,她成長的道路便順風順水,從來沒有經歷過曲折困難,擁有周朝權利最大的男子做靠山,她想經歷曲折也難,再險的路也會有人提前為她磨平。 鑒于此,父皇的希冀落了空,她沒和九天玄女娘娘一樣擁有一顆善良正義的心,在整個周朝的嬌縱奉承下,她儼然成了人人懼怕的瘟神。 和她那被人稱作女戰神的靖堯姑姑正好相反。 母妃也試過從旁教引,教她學著收斂和謙卑,可父皇總勸母妃說:“阮阮,你別訓斥我們昭陽了,她現在還小,哪懂得這些道理。何況,她不懂也沒什么,有朕在,她不懂謙卑收斂也能無憂無慮的長大?!?/br> 從她記事開始父皇便這樣說,等到她十四歲了,還差一年便可及笄,父皇還這樣說,她于是更加有恃無恐、更加肆無忌憚。 現在想來,若當初她肯聽母妃的話,也許后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緣分這東西很玄妙,有時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會因緣分相遇,自此產生交際,從此種下累世孽緣,怎么也償還不盡。 林桑青還記得,她遇到簫白澤那天,正是細雨霏霏的初秋時節,天還有些清冷,得穿上披風才正好。 她向來不守宮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聽聞皇城里的菊花開得好,她帶上一直照顧她的老太監,跳上華蓋馬車,慢悠悠在皇城附近晃悠。 照顧她的太監名喚清遠,原是宮里最末等的太監,混了小半輩子還沒混到一官半職。有一年她頑皮,學百獸園里的猴子爬樹,結果從樹上摔了下去,幸好清遠冒著生命危險及時接住她,她才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