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開學典禮那天陰沉沉的。主任們親自下場抓紀律,小奚老師借機躲在辦公室吹空調。高一年級相對清閑,許多三十出頭的女老師小倉鼠一樣,逮著空就吃零食。其中一個拆了包話梅,隨手分了幾顆在他桌上:“奚老師嘗嘗,新買的?!?/br> 奚老師很客氣的收下:“謝謝?!?/br> “五班不好帶吧?”同辦公室里資歷比較老的一位男老師站起來接水,看見他臉上那兩袋黑眼圈很開心似的:“你們班那個刺頭怎么樣了?” “您說李群?”奚月白頓了頓:“他有點皮,人其實還好?!?/br> “到底為什么打架?”一個女老師邊改作業邊問,“檢查里寫的模模糊糊,我都沒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br> 對于事件經過,某刺頭一共寫了四個字:一時激動。能弄明白您就該進警局刑偵隊了。 回想起李群聽到“八千歲”三個字時古怪又別扭的表情,奚月白忍不住低頭笑了笑。他自己讀高中時只顧頭懸梁錐刺股,盡管模模糊糊的認識到自己可能是受歡迎的,但開竅的實在太晚,沒有相關經驗,也不知道該怎么引導。 走一步看一步吧,李白鼠。 這廂人民教師一頭熱的決定保衛刺頭脆弱青澀的戀慕之心:“就是普通口角,頂了幾句嘴?!?/br> 那廂刺頭壓根沒打算領情。開學典禮結束,李群很不客氣的擠進高三的隊伍:“李純,我有話跟你說?!?/br> 李純突然得知自己還有個弟弟那年,李朝東的長篇處女作《故園》榮獲人民文學獎。那是一本半自傳性質的小說,地域氣息特別濃厚,本地日報很給面子的排了整版版面。李朝東后來又進了作協,春風得意的奔四男子不顧突出的腰間盤,堅持開了兩天一夜面包車回老家大修祖墳(……)。吳秋芳抱著當時五歲的李純坐在副駕駛上,風吃著都是甜的。 BBS剛興起那會兒文學論壇上有人評了個李書十二景,別的都有人吵吵,就“疏雨嗅白蘭”始終穩坐第一。李朝東sao包的在故園的第二版序里透露,說書里男女主相遇的橋段就取材于他跟妻子當年。囊中羞澀的大學生打腫臉充胖子,跟師兄們去舞廳跳舞,結果被人摸了錢包,餓著肚子在街上亂轉時隔著一簾春雨,邂逅了街邊叫賣白蘭花的姑娘。 大學生最后跟這個白蘭花終成眷屬,生了個女兒叫青笙。 聽說有個腦洞特別大的讀者寫信給出版社,問“青笙”是不是諧音情生,暗示這個女兒是因愛而生,男女主愛情的結晶。 結不結晶不知道,李群他媽上門那天李純有點結巴倒是真的。那個女人穿的鼓囊囊又灰撲撲,質量不太好的皮草大衣上像累積了一冬天灰塵沒撣,嘴上涂著又油又紅的口紅,還踩了一雙明顯掉跟的高跟鞋——走一步會發出兩聲“咔噠”。 吳女士去了外婆家,也不知道不速之客是不是提前搜集過情報,她氣勢逼人的走進樓道,把兒子往門口一放,拎著小皮包轉身就跑。李群搖搖擺擺的在后面追,張開嘴放聲大哭,直接把李純嚇結巴了,邊嚎邊往屋里跑:“爸、爸爸爸爸……” 那之后好多年,李群都小學畢業了,她才從聽奶奶嘴里聽到一句半句。那個女的當年等不到李朝東,扔下兒子跟一個佛山的老板走了。晚上李純趴在中國地圖上找了半小時佛山。 噫,廣東,那是真挺遠的。 放假那天市區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各種花里胡哨的傘面開滿大街小道,混合著微酸的汗味,光是在里面站一站都覺得熱意襲人。 空氣黏黏糊糊,掛在身上宛如一層厚厚的芡汁兒,總覺得下一步就要裹上面包糠饞哭隔壁家小孩了。除非洗澡否則絕不露rou的李純都脫了校服外套,土紅土紅的系在腰上,很像包著白羊肚手巾的淳樸陜北農民。頂著一腦袋熱汗拉開副駕車門,女孩邊系安全帶邊伸手拿紙巾,余光掃過淡鵝黃色紙盒下的兩本暗紅色封皮的新書,一瞬間,表情變得有點微妙。 駕駛座上的吳女士正低頭跟人發微信,墨鏡下的兩頰泛起光彩:“瑜伽教室還差最后一批壁燈,下午mama得親自過去看著,寶寶今天自己在家吃晚飯好不好?” 自從訂閱了著名自媒體咪蒙老師的公眾號兒,繼咖啡廳、減肥推拿會所之后,這是吳女士今年第三次勇敢創業,李純見怪不怪的抽紙擦汗:“知道了,誒,mama你買新墨鏡了?” 汽車穩穩發動,吳秋芳撈了一把兩臂上防曬用的長款蕾絲手套,輕輕甩動頭發:“好看嗎?E的最新款,下次逛街給你也買一個吧?” “買了我也沒機會戴呀,再說你戴著好看,我看你戴就行了?!?/br> “跟你爸一個德行,就會哄我!”轉彎時吳秋芳掃了一眼那兩本裝幀精美的板磚小說,聲音美滋滋的:“二十周年精裝版,剛拿到手,還是熱的呢?!?/br> 書脊上燙金字體莊嚴華麗,李純玩著手機哦了一聲。 聽眾反應平平,女士不太高興:“你怎么一點都不激動?” 李純沒忍住翻了個白眼:“我激動個p……球,家里一柜子都是他的書,不是隔幾年就要再版一次嗎?” 倒是你,激動成懷春少女是鬧哪樣。 “可是這次不一樣啊,”吳秋芳扭頭看了她一眼,腳一滑差點闖個紅燈,“你劉叔說《故園》可能要拍電影了!” “已經有好幾家來談版權,快的話你上大一……不對,大二,大二應該能上映……”懷春少女打著方向盤自說自話,“對了,要不要給你留兩本簽了名的送同學?” 李純噎了一下,尷尬道:“不用,我同學怎么會看他的書?!?/br> 吳女士氣得上手掐了她一把。 到家時雨已經停了,灰撲撲的天空一碧如洗。A市的天似乎比別的地方低,有時候李純抬頭,伸手就能戳個洞似的。 酣暢淋漓的洗完澡,高三生從冰箱拿了罐可樂,抱著平板飛身撲進懶人沙發,著陸的瞬間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這他媽才是人過的日子……” 輔導書和課本、試卷鋪了滿地,掃地機器人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里跟垃圾們斗智斗勇,悶悶的發出輕微的震動聲。 這房子是李某人剛當上作協主席那年買的,有了點年頭,純白的墻面逐漸發灰泛黃。李純小心的仰面躺著,翹著二郎腿,臉上美美的貼著面膜,邊嘬可樂邊刷更新。 “臥——咳咳咳咳咳……”冷不丁刷到一張久不關注的臉,手滑之下唇紅齒白的美少女自拍跟鬼似的飛了出去。 手機主人猶自驚魂不定,可樂也不喝了,坐起來猛拍胸口。 不是設置了屏蔽關鍵字嗎,為什么還能看到那張大臉?阿浪我可是尊貴的年度會員,你不能這么對我?。?! 阿浪:對不起,有錢能使鬼推磨。 清純可愛、童星出身的某知名小花只比她大一歲,今年高考以雙料第一的好成績考進中戲,通告都發了好幾撥了,也就某個高三生沉迷學習消息閉塞,不幸跟浩渺的網絡世界暫時脫了節。 看著熱搜榜上蹭蹭往上爬的“杜小初 軍訓照”、“杜小初 中戲”,一股沒來由的寒氣從尾巴骨竄上來。女孩唰的揭了面膜,手腳并用奔去客廳翻這次月考的成績條。 最近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嗎?早讀遲到過嗎?給班里扣過分嗎?跟女生起過沖突嗎? 沒有,應該都沒——不知道想起了啥,女孩像個突然斷電的機器人,手腳僵硬的跪坐在地板上,臉上沒來得及吸收的精華液順著下巴砸向地板。 完蛋,李群。 高一放學比高三早,但李群沒有直接回家。上了中專的那群朋友特地來接他打牌,本來真的只打算玩兩把,可是今天一直輸,走出ktv時天都黑了。外婆坐在廚房門口擇菜,聽見鑰匙聲揉著腰慢慢站起來:“吃飯了嗎?” 他心虛,只顧低著頭往房間走:“吃過了?!?/br> 老太太悄悄打量他的臉色:“學校還好吧?上課跟得上嗎?” “還行?!?/br> “……你跟她說清楚了?” “說清楚了?!彼罩T把手,“擇校費我們會還給她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