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水冷臉，大包小包推給康提：“你自己提！”

    康提不接，兩母子鬧著出了店，康提無意看向某處，腳步一頓，表情霎時無處安放。

    梁水看過去，一個中年男人剛從一家男士皮具店走出來，隔著商場的天井，怔怔看著康提。

    梁水腦子里一瞬搜到“胡駿”這名字。一晃十多年過去，他變老了，卻仍是當初溫和有禮的模樣，遠遠地沖康提笑了笑。

    他似乎想走過來，手扶在玻璃欄桿上捏了幾下，又沒過來。

    梁水立刻捅了捅康提：“過去啊?！?/br>
    康提抬頭看他，臉居然紅了。

    梁水推她：“快去??！”怕她不去，急忙喊了聲，“胡叔叔！”

    胡駿笑著跟他揮了下手。

    梁水叫：“我mama有話跟你講?！闭f著把她一推，康提一個趔趄回頭瞪了他一眼，但還是捋了下頭發，朝他走過去了。

    梁水激動不已，靠著墻耐心等待，他們倆講著話，臉上都滿是笑容，卻又有些無措。

    梁水耐心等著，等著，就見他們話講完了，胡駿跟她打了個招呼，乘扶梯下樓了。走到一半，還回頭望了康提一眼。

    康提朝他走過來，面色很平靜，說：“走吧?！?/br>
    梁水一臉期盼，追問：“你們留聯系方式沒有？”

    康提說：“沒留?！?/br>
    “為什么？”梁水愣住。

    康提卻不做聲了，站在扶梯上緩緩而下。

    梁水想深問，卻見她側臉相當安靜，忽抬眼看了下天井，冬日燦白的天光投進她眼里。女人的眼睛早已不再年輕清澈，布著細細的皺紋，那一刻，似有往昔青春的光芒閃過，稍縱即逝，回歸沉寂。

    下一秒，她垂眸，下了扶梯往前走了。

    ……

    ……

    蘇起跑到商業城對面，等著紅燈。

    梁水插著兜站在對面，微垂著眸，似乎在發呆。路燈切換，她跑去他跟前：“水砸！”

    他嚇了個機靈。

    蘇起哈哈笑，笑得白色的霧氣團團飛舞。

    梁水解下自己的灰色圍巾，繞在她脖子上，說：“你是豬么？這么冷的天出門不戴圍巾？”

    蘇起：“我不用?！奔懿蛔∷獯?，兩三下將圍巾纏在她脖子上系好了，后退一步，打量：“還挺好看的?！?/br>
    蘇起好奇地低頭看，她穿了件白色羽絨服，配上灰色圍巾還真不錯；這一低頭，就嗅到了圍巾里他身上的氣息，莫名的曖昧柔軟。

    “你站這兒干嘛呢？”

    梁水說：“怕你找不到我?！?/br>
    商場那兒么大，費勁。

    “你mama呢？”

    “回家了?！绷核蛱柕姆较?，瞇了下眼，岔開話題，“聚會不好玩？”

    蘇起無聲地搖頭，全都在打牌。

    男生女生們都比高中會打扮了，穿著夾克、皮衣；頭發梳得油光水亮。房間里煙霧繚繞，又不透氣，難受死了。

    蘇起咕噥：“他們抽煙臭死了。而且……”她沒往下說。

    梁水走上臺階，挑著眉回頭：“不喜歡打牌？”

    “嗯?！碧K起跟上，“還覺得都是高中同學呢，忽然就打牌抽煙了，還贏錢輸錢，怪怪的?！?/br>
    剛在里頭待了快一個鐘頭，大家聊的都是最近打牌的手氣，誰誰開店子生意如何，蘇起插不上話，也想不通為何不到三年，大家走的路就完全不同了。

    她說：“你知道嗎？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我逗過劉維維?！?/br>
    梁水側眸：“嗯？”

    “我跟劉維維說，我給你取個名字吧。維維太通俗了，像豆奶。劉維維就說，你要給我起什么名字呢？我說，芒，芒這個字好，光芒萬丈的意思。劉維維很開心，說好呀，然后她在紙上寫了劉芒，說，我以后就叫劉——”

    梁水笑出聲：“你是不是找打？”

    蘇起哈哈笑：“那天劉維維差點兒沒把我打死?！?/br>
    她笑到這，笑容黯淡下去：“我昨天還去劉維維家里玩了?！?/br>
    只是，兩人坐了一下午，除了討論班上每個同學的近況，聊一聊曾經的趣事，就沒有別的了。

    仿佛她和時光一起停留在了蘇起的高中記憶里，沒有了未來。

    她無法跟劉維維說自己想嘗試科研，劉維維不理解為什么不去找更掙錢的工作。她說她讀出來了就找關系去云西下頭的鎮財政局。她說：“你可千萬不要名牌大學出來，結果賺得沒我多??？”

    而今天見到，她只顧在牌桌上數錢，蘇起要走的時候叫了她好幾下她才聽見。

    梁水插兜走在她身旁，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說：“一個班五十多個人，能有四五個跟你同路，都很不錯了。你也得接受別人跟你走不同的道，世界本來就是豐富多彩的。再說，同過一段路，已經是很大的緣分了?！?/br>
    蘇起聽他這么一講，開朗了些，隨口道：“那我們同了二十多年的路，這緣分得有多深吶？”

    梁水一時不言，半刻后，說：“我看還不止?！?/br>
    蘇起的心咚咚兩下，低頭看路。

    她慢吞吞踩上狹窄的扶梯下樓。地下一層擠滿了奶茶店、蛋糕店、堅果店、栗子店……人群熙熙攘攘。

    云西似乎只有在過年這段時間才會熱鬧。

    蘇起回頭：“今天你請客嗎？”

    梁水看著她發亮的大眼睛，佯作后悔轉身：“我現在能走么？我都聽見你流口水的聲音了?！?/br>
    “不行?！碧K起扒拉住他的手臂，扶梯剛好到底，她沒來及邁腳，一個趔趄，梁水摟住她腰，單手將她抱起來拎到一旁放下：“下次在電梯上鬧，摔不死你?！?/br>
    蘇起紅著臉承認錯誤：“知道了?！北亲有嵝?，“我要吃炸里脊rou！”

    兩人在店前排了隊，梁水問：“喝奶茶么？”

    “喝呀?！?/br>
    梁水走了。

    蘇起留在隊伍里等，她前面站著一對殺馬特情侶，兩人的打扮是最近很流行的“非主流”——男孩彩色爆炸頭，一身金屬；女孩厚劉海蓬蓬頭熊貓黑眼圈加熒光口紅，跟無骨蟲兒似的掛在男孩身上，扭啊扭，纏啊纏。對上蘇起的目光，以為她在偷看他們。

    蘇起趕緊移開眼神，見梁水拿著兩杯奶茶回來了，照例是吸管都插好了，遞給她。前頭那女孩抬頭望了梁水一眼，又看看蘇起，別過腦袋去了，幾秒后，從她男朋友身上直立起來。

    梁水居高臨下俯瞰前頭一群矮個子，問：“這兒怎么這么慢？”

    蘇起踮起腳，沖他勾勾手指頭，梁水側歪下頭，她在他耳邊小聲嘀咕：“最前面那個女生點了好多好多?！?/br>
    梁水點頭表示了解，語氣認真地說：“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妹?！?/br>
    蘇起一腳踹向他，他松松垮垮站著，躲都懶得躲，閑散地一挪腳換個姿勢和重心，她踢空了。

    她沒踢第二次，她知道他能敏捷躲開，且她也不想真踢他。他現在雖不是運動員了，但她也不想讓他再受一丁點兒小傷。

    梁水跟著隊伍往前移，問：“七七，你爸爸mama感情特別好？”

    蘇起：“好啊。你又不是看不見?！?/br>
    “我是外人，私下他們怎么相處，我怎么知道？”

    蘇起想了想：“我小時候覺得mama特別喜歡跟爸爸發脾氣，我爸爸說因為她照顧家里太累了。不累就不會發脾氣了。后來家里條件好了，我mama也還是經常說我爸爸，可能說習慣了?！?/br>
    她說完，感覺自己沒說到點子上，梁水卻若有所思，風風雨雨，疾苦挫折，都一起度過，那才是真正的感情吧。

    “你怎么忽然問這個？”

    梁水先搖了下頭，可又不想瞞她，說：“我剛才看到胡駿了?！?/br>
    蘇起不記得了：“誰??？”

    梁水：“給你買仙女房子的那個叔叔?！?/br>
    蘇起一下想起來：“然后呢？”

    梁水把剛才的事情講了，道：“你覺得呢？”

    “……啊，”蘇起有些難受，“是不是……已經結婚了？都十多年了……”

    梁水咬著吸管：“不知道。我mama什么也沒說?！?/br>
    蘇起皺皺眉心，她小時候也和梁水一樣，無法接受家庭結構的改變，但現在不這么想了。是什么時候能接受的，她也不知道。

    她輕聲：“水砸，你難過么？”

    梁水扯扯嘴角：“有點兒?！?/br>
    “自責？”

    他不吭聲。

    蘇起說：“算啦，提提阿姨會有她自己的緣分的。時間還長呢?！?/br>
    梁水沒說話。

    前頭的隊伍越來越短，終于輪到他們，他說：“你點吧?！?/br>
    蘇起：“我都點兩份？”

    梁水：“嗯?！?/br>
    蘇起點了炸里脊，炸魷魚須，炸香蕉，炸豆皮，炸薯球，說：“就這些吧。除了薯球，都放辣椒?！?/br>
    兩人站到一旁等待，梁水搖了搖手里的奶茶，說：“真奇怪，人總是希望不要做讓自己后悔的事，又偏偏不斷往后悔的坑里跳?！?/br>
    蘇起說：“那時候你還小，不能這么說?！?/br>
    梁水說：“不止這一件事，其他也一樣?！?/br>
    蘇起隨口問：“其他？其他還有什么事？”

    梁水輕含著吸管，無聲看了她一眼。

    少年眼神清澈，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柔軟，蘇起心跳忽然亂了一拍，無措地移開眼神去，吸管塞進嘴巴里，喝了口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