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年少的珂斐爾枕著手臂躺在樹枝上,嘴里銜著根草稈子,撥開視線里掩映的枝葉,目光越過東面豐茂的草原,落在青石砌成的領主行宮。 夕陽就要散盡了,給一切都覆蓋上蒙蒙的灰色。行宮的輪廓倒映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一如既往的清晰可辨。 她總是在看著那座行宮,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據說草原的那邊是女爵的領地,再往東走,就能見到繁華的城市。 不過珂斐爾不知道是真是假,這一切都發生在長輩們講述的故事里。 以前草原還沒被領主們徹底占領,年輕人總會穿過草原,從東部的城市淘換回來一些新鮮的玩意兒——比如現在正別在她腰間的、她從奶奶那里繼承的,刀柄鑲嵌了棕色玳瑁的獵刀。 她解下獵刀,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刀花。 自從草原被圈成了領主的狩獵場,人們再穿過草原就要沿著南面的山腳繞過去,一來一回要兩個月的路程。若是人們退往西去,則遇到一道連綿的山脈阻隔,山后是無邊無際的大海。 同時,牧群失去了草原,只能困在西部僅剩的草地上。人們守著日益貧瘠的草地,漸漸貧窮下去。 珂斐爾低頭看看樹下瘦弱的羊群,再看看河對岸無人踏足的豐美原野,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 這時,不知是誰遠遠地叫了她一聲:“珂斐爾,你母親叫你晚點回去,領主府的大人來了!” 珂斐爾一下午的好心情頓時被打破了。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知道了!” 她和領主府的人有些過節。 小時候的珂斐爾天生神力,與之相配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膽氣。 每年的神誕日前后,領主府的螞蝗們就會載著空空的車廂抵達這里,向人們索取一年的勞動果實。母親們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在接下來的一年里繼續節衣縮食,在這片土地上重復著無望的勞動。 在幼小的珂斐爾眼里,那些翻箱倒柜的、一年一度的強盜,就是她小小的世界里一切災難的根源。 于是在十歲那年,她拔出自己隨身攜帶的獵刀,一刀插到了領頭人的腹部。 ——當然,人沒死。好在人沒死,否則她也活不到現在。 她剛學打獵不久,還不懂得殺人要找要害的道理,剛刺了一刀就被惶恐的母親拉開了。 為了補償她犯下的罪,母親獻上了家里所有的羊群。此后的幾個季節,家里的日子都極為難捱。 現在她放的羊群,算起來還是向鄰居家租的。 從那以后,每年神誕日前后,領主府收稅的人再來,母親都避免讓她再露面,以免勾起那些大人不好的記憶。 珂斐爾討厭這種“避讓”的感覺,但她總是不得不松開手里的刀柄,沉默地聽從母親的安排。 沒有什么刀兵能制住銳意漸盛的珂斐爾,除了被風霜摧折的母親眼里積淀的滿腔憂愁。那獨屬于成年人的憂愁像一張嚴密的網,時刻拽著年少的她不至于給家庭闖下不可挽回的禍事。 作為還不能獨立生活的孩子,她犯下的每一樁罪,她的監護人都要為此負責。 但很快,珂斐爾就要十六歲了。 十六歲的她就像幼獅終于磨利了爪牙,身姿挺拔如山岳,彎弓獵狼輕而易舉,成為了幾個村落間最勇武的少年。 草原上的女兒向來成年較早,按照西部游牧民族的習俗,十六歲后的女兒將正式宣告離開母親的愛巢,用自己的雙手建立新的家庭。這也意味著她將獨自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徹底與母親切割開來。 她早已將家里墻壁上掛著的大劍磨得鋒利無匹,數著日子盼望著這一天。 收稅官離開后不久,就到了這年神誕節后的六月。 珂斐爾等來了她的成年禮。 草原的女兒在成年這天,親朋好友會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在夜晚燃起盛大的篝火。 珂斐爾家里很窮,但作為西部草原上最勇武的少年,她的成年禮依舊出乎意料地熱鬧。戴著花環的少男們紅著臉送來了家里最珍貴的羊奶糕和烈酒,最美的草原之花在風笛里跳舞,向她頻送秋波。 在鄉親們以母神為名的祝福里,她從母親手里接過那柄她日夜打磨、傳承了幾代的大劍,發誓從此捍衛謝菲爾德家凋零的榮譽。 相熟的少年們難得有了相聚的機會,個個喝得酩酊大醉,時不時發出一陣快樂的哄笑聲,三兩打著拍子相和高歌。 珂斐爾心里藏著事,克制著只喝了一杯酒,只鼻尖有些微微的酡紅。她盤膝坐在人群最邊上,為她的朋友們連吹了三曲風笛伴奏。 忘記說了,她也是這一代最出色的風笛手。 白鷹嚎叫著從爽朗的夜空飛過,四面無遮無攔,笛聲被夜風送出去好遠。 酒意漸漸在風里發酵起來,歌聲次第稀落。 珂斐爾收起了風笛,漸漸不再說話了。她的目光從身側的朋友們身上一一劃過,梅格、艾希莉、奧利弗…… 燃燒的火光映照在她褐色的瞳孔里,彌漫出一團微醺的感傷。 珂斐爾拍了拍身側的梅格的肩膀,那大醉的少年迷茫地回頭,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珂斐爾站起來抖抖身上的草葉,抱著劍悄悄離開了還在熱鬧的人群。 推開家門,在一片涌動的寂靜里,昏黃的火苗裝在老舊的風燈中,從門縫里透出柔柔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