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然而一堆年輕人意氣上頭,分毫不讓,聲音反而越來越大。 討論的這么熱鬧,夫人這邊當然也聽到了,很難不跟著說兩句。 “夢黃梁的話本我聽說小姑子說起過,似乎很好看?” “確實不錯,挺好看的,里面的小姐都很有性格,值得人尊敬?!?/br> “不過咱們女人喜歡的東西和男人不一樣,大家有分歧很正常?!?/br> 東昌伯夫人作為主家,為了保持氣氛,也要適當發個言:“我就挺喜歡夢黃粱先生寫的故事,跟著嬉笑怒罵很是痛快,不過到底也是小道,走這條路的人大概對外面的事缺少野心,確也有些可惜?!鄙坼\淑說的話就非常入耳了:“不管怎么說,夢黃粱先生確為高才,不然大家怎么為他這般爭辯,為他惋惜?” 眾人紛紛點頭的時候,她又抿嘴笑著,湊了一句趣:“要是換了那位夢中仙先生,今天還不得打起來?” 眾人哈哈大笑,有噴了茶的,嗆了水的,差點甩了扇的……不過夫人們慣常優雅,這些小小意外也有應對的辦法,場面并不多失禮難看,反而有些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與微笑。 夢黃梁先生名聲大噪,這位夢中仙也幾乎是家喻戶曉,倒不因才華出眾,而是‘粘功’出眾。夢黃粱寫什么,夢中仙就寫什么,人家寫狐妖,他也寫狐妖,人家寫書生,他也寫書生,人家寫修仙,他也寫修仙,關鍵你能學好也行,他不,他頂多就仿個形,有時連人名性格故事段落都照搬,至于為什么賣得出去——因為大家的夢黃粱新篇等的心焦啊,有個類似的解解渴,不然大罵一頓也能解解氣。 這夢中仙就是個牛皮糖,誰都不粘,只粘夢黃粱,但凡看話本的誰不知道? 關鍵他還性子有些偏激,抄來的故事都掩飾不住他骨子里的大男子主義,別的地方抄,到了男女情愛就反著來,覺得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女人就該聽話乖順處處討好,樣樣照著男人心意來,夢黃粱故事里的女主人公聰慧果斷,堅強勇敢的解決問題,到了他這里,所有表現段落一定會換給男人,女主人公就會嚶嚶嚶哥哥好棒哥哥好厲害,我這樣的蒲柳之姿怎么配得上哥哥,必得想辦法找幾位德貌雙全賢良淑德的姐妹一起伺候才好。 女眷們有多喜歡看夢黃粱的故事,就有多討厭夢中仙。 “快別提這個夢中仙了,連起名字都要粘一粘,得是多不要臉的人才能干出這種事?” “對女人這么怨恨,這么不客氣,要不他有娘生沒娘養,要不一定被女人狠狠欺負過,又沒本事發泄出來,只敢在故事里這么寫?!?/br> “呵,男人是人,女人就不是人了?可以隨便糟蹋?” “更可恨一堆小門戶的人家沒見識,崇尚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還把這人抬的高高——我一想起來就生氣!” 大概氣氛是會傳染的,這邊夫人們聊著夢中仙,那邊男客也很快討論起這個人,立刻眾口一詞。 “呵呵,這夢中仙什么東西,也配跟夢黃梁先生比?” “要眼界沒眼界,要見識沒見識,抄東西都學不到精髓,還觍著臉不以為恥自以為榮?” “談他是降低自己的格調?!?/br> 比起大家各執一詞,為夢黃粱吵架,當然眾步調一致共同罵一個人更爽,氣氛更嗨……于是很快,所有人口誅筆伐,花樣越來越多,言辭越來越犀利,共同認定——這夢中仙就是個渣! 阮苓苓看得嘆為觀止。 這,這也能掐? 所以夢黃梁自己都不知道,在這里就大獲全勝了一把? “夢黃粱先生委實是個人才啊?!毙】ぶ髋e杯輕啜,看了阮苓苓一眼,頗有些意味深長。 阮苓苓抱著茶杯傻笑:“管他呢,跟咱們也沒關系么?!?/br> “夢黃粱先生的確招人啊……” 徐紫蕙視線快速掃過男客群和夫人群,不知為何,隱隱覺得哪里有些不對??捎謱嵲谇撇怀鍪裁?,只得暗自記下,稍后繼續留意。 話題從夢黃梁改成夢中仙,好似十分自然,沒什么特殊,可只要稍稍留意就會想起來,引起這個氣氛改變的第一人是邵錦淑。 有人注意到了,有人沒注意到,有人隔岸觀火不發表意見因跟自己沒關系,也有人發酸看不過眼。 任何人都做不到讓所有人都喜歡,哪怕長袖善舞如邵錦淑。 “呵,就她會出風頭?!?/br> “別這么說,人家苦日子過來的,不懂逢迎做小處處哄人,這日子可怎么過?” “可惜她不懂,麻雀就是麻雀,蹦噠的再歡,也不可能飛上枝頭當鳳凰,真以為夫人能看上了她?” “捧的越高,摔的越疼,大家且看著吧?!?/br> 這幾位小姐故意說給邵錦淑聽的,聲音并沒有壓多低,邵錦淑也不知聽沒聽見,反正從臉上看,是沒任何表情變化的。 阮苓苓很懂,事情一旦鬧大,邵錦淑有足夠多的手段化解任何尷尬,不鬧大,她可以永遠裝看不到聽不見,這樣大家臉上都好看。 只是……真的不在意么? 古代男權社會,女人生存立世艱難,很多時候需要別人幫助才能站穩腳,結交人脈無可厚非,阮苓苓也是這么干的。她覺得自己機靈點,有點心機善于爭取并不是錯,可不能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一步步走遠,到底是為了自己強大自己站的住,還是要別人看得起,逼自己站進,融入這個貴圈? 如果為了自己,就會有取舍,有底線,有拒絕,如果忘了自己,就會汲汲營營,搖尾乞憐,飛蛾撲火…… 阮苓苓看著邵錦淑,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最后只輕輕一嘆。 希望……大家都別后悔吧。 小郡主并沒有停留多久,很快就提出了告辭。 她仍然不習慣這樣熱鬧的氣氛,尤其還是在別人家,總有不認識的人過來攀談結交,她有些不耐煩。她身份還有些特殊,安平公主太過受寵,她作為安平公主的女兒,很多時候一舉一動稍稍過分,就會被賦予政治意義,一時興起過來便罷,留久了也確實不合適。她沒有親自朝東昌伯夫人辭行,只讓身邊的丫鬟過去說了一聲。東昌伯夫人半點意見都不敢有,人家肯來已經是賞臉,她要再刺激,別人以后不來了怎么辦? 之前她那么大架勢的迎出去,人家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問阮苓苓的方向呢。 想到這個東昌伯夫人就更生氣,好不容易來了位真正的貴客,竟還是因為阮苓苓那賤人! 看出阮苓苓眼里的不舍,小郡主拍了一下她的手:“反正我也看過你了,沒什么好留,下回還是到我家去吧,我叫人來接你?!?/br> 徐紫蕙正被別人拉走聊天,阮苓苓點點頭:“那我送你出去,回來再同徐jiejie說一聲?!?/br> 小郡主唇角勾出一抹笑紋:“我們三個,不需要客氣?!?/br> 她并沒有讓阮苓苓送多遠,只到二門,就把人打發回來了。 蓬勃五月,花木叢生,抄手游廊外景致不錯,阮苓苓并不著急,走的有些慢。時而拉住南蓮,指著遠處近處的花:“你看那個,好漂亮!” 少女夭桃秾李,笑容燦爛,不管裙角翩飛,還是指尖瑩光,樣樣都寫盡春光韶華,怎能不叫人心動? “阮……阮姑娘?!?/br> 阮苓苓停步,看到了一位公子,這位公子十六七歲,眉展目清,一身月白長衫更添俊秀神采,氣質很是明朗。 只是這位氣質明朗的公子不知是被太陽曬的還是怎的,同阮苓苓拱手行禮時臉紅的不行,動作也不怎么干脆,甚至有些同手同腳。 不認識的外男。 阮苓苓本有些好奇這位公子發生了什么事,不過原則規矩擋著,她并沒有多問,只輕輕點頭福身算是見過禮,就要繼續往前走。 這位公子卻攔住了她。 阮苓苓秀眉微蹙,就有些不高興了。 不想這位公子的下一句話更讓她不高興。 “姑娘客居別家,總要受些委屈,這些日子你……你可好?” 他表情已經很小心翼翼了,但這話仍然不合適。 阮苓苓頗為奇怪,這位公子是不是有點交淺言深了?明明不認識……不對,應該只是她不認識他,他卻認識她,因為剛剛那個稱呼,阮姑娘……他是知道她姓氏的! 阮苓苓登時警惕,看看公子臉紅無措的表情,不怎么敢看她卻又很想看她視線游走的樣子,以及剛才的同手同腳…… 這人是在害羞? 難道她遇到了傳說中的告白? 不是她自戀,她這幅皮相實在不錯,乖巧可愛,是直男會喜歡的類型,也不是她太過敏感,這氣氛這架勢實在像極了告白場景! 阮苓苓后退一步,更加警惕:“我好不好是我的事,跟公子沒關系,還請公子自重?!?/br> 一邊說著話,她一邊看了看路,正值抄手游廊最窄的地方,還是個拐角,這人不讓,她就過不去,暴力推吧,也不大合適。 阮苓苓心里有些煩躁。 做人要有禮貌,對陌生人最好親切,但如果是對自己有意的男人,不喜歡,就要盡量干脆利落,別不小心成了婊,不喜歡人家還偏要吊著人家。 而且現在時機也實在不合適,阮苓苓因為家里的事煩惱,完全沒有談戀愛的想法。 白衣公子很委屈,對方拒絕態度明顯,他怎會看不出? “我只是……抱歉,是我失態了,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有些不忍心,對阮姑娘如此,換了別人我也是一樣的,”又想表明自己心意,又想不顯得那么輕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白衣公子慌張失措,“你不要誤會,我就是覺得……覺得你要過的不好,可以向外求助的?!?/br> 阮苓苓心道向誰求助,你么? “不用了,”她面色微冷,“還請公子讓路?!?/br> 白衣公子是不讓的,說話更小心翼翼更可憐了:“你生氣了?” 阮苓苓不想跟他糾纏,一句話沒說,轉過頭往回走。 不讓算了,她走別的路,又不是只有這一條! 白衣公子有點急,趕緊讓出路:“我我不是故意的,姑娘過吧……” 阮苓苓很難才忍住不瞪人,速速轉過來,大步越過他。 白衣公子聞到了一陣馨香。 淡淡的,淺淺的,那是少女衣帶之間,又或是發絲之間,沾染了體溫的香氣,獨一無二。 突然就有些不甘心。 這個機會太難得了,要不是聽婢女們閑言談起,他都不知道她過得并不好,好不容易能有這次偶遇,再下回……不知是什么時候,萬一再也沒機會了呢? 人一著急,膽子就大了,他快走兩步拉住阮苓苓的袖子:“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讓姑娘知道——” 阮苓苓大急:“你做什么!” 她用力一甩還沒甩開,南蓮早一步上前護主,把白衣公子的手扯下去,擋在阮苓苓面前,橫眉冷對:“公子請自重!” 白衣公子還是有理智的,沒辦法,只得訕訕放開手,見阮苓苓轉頭就走,急的紅著臉喊:“我就是想讓你知道,不要害怕擔憂,外頭……外頭也是有枝可棲的!” 有枝可棲,何枝可棲,當然是說這話的人! 這種暗示已經不叫隱晦,跟正經告白差不多了! 喊那么大聲,也不怕別人聽見! 阮苓苓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來。不能自由戀愛的社會形態,偏偏遇到了這種天真告白,對方人看起來有點傻乎乎,這么說有點矯情,但她也是真的倒霉??! 萬一給人看到就糟了! 她不知道,還真有人看到了。 裴明榛就站在暗處,茂密樹木遮擋了他的身影,他看完了所有經過,手緊緊握成拳負在背后,一雙墨眸暗如沉夜,翻滾著滔滔巨浪。 小姑娘被人惦記了。 伯府世子,很好—— 他銳如刀鋒的目光滑過年輕男子,又緊緊釘在阮苓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