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經過對林染日記的連續閱讀,江昭陽發現,日記這種東西,是最能反映個人氣質的。 比如,作為一個剛上高中的普通女生,林染會在日記里記錄自己討厭的人,討厭的事,討厭的音樂。 同時,也會記錄自己喜歡的人,喜歡的事,喜歡的習慣,還有喜歡的作家。 對林染來說,她最喜歡的作家就是安妮寶貝。 為此,她在自己的日記中循環抄錄了很多遍安妮寶貝作品中的句子,其中她最喜歡的,是《清醒紀》里的一句話: “煙花飛騰的時候,火焰落入大海。遺忘和記得一樣,是送給彼此最好的禮物?!?/br> 這句話,被她反復引用過很多次,以至于江昭陽把日記讀完的時候,關于案件的細節沒記住多少,這句話倒像是一粒種子,牢牢地在他的腦海里生根發芽。 從此以后,只要一想到林染的日記,他就會馬上想起這句話。 他總覺得這句話跟林染的經歷很像,安妮寶貝講的或許不是記憶,更多的是一種無由的感傷,但是這句話映在林染心里,就變成了一種類似于圣經的東西,讓她恍惚,讓她著迷。 · 一個月后,下午兩三·點鐘,主治醫生又來查房。 他站在病床前,繼續呼喚著顏以冬的名字,同時用手輕輕掐了一下她的手。 這時,江昭陽忽然發現她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 “咦……” 主治醫生也看到了,嚇了一跳,他馬上又呼喚了一遍她的名字: “以冬……” 這次江昭陽看清楚了,她不是眼皮在跳,是里面的眼球輕輕轉動了一下。 主治醫生馬上又跑到床的另一邊,輕輕喊了一下她的名字,顏以冬的眼球又輕輕轉動了一下,不過這次馬上傾向了另一側。 第97章 手術 很明顯,這就不是病人無意識的眼球活動了,顏以冬是真的有了意識,能聽到別人的呼喚,并且能根據呼喚的方向,調整眼球的朝向。 聽到醫生焦急的呼喚,顏鴻非馬上走了過來,抓·住顏以冬的手,輕聲呼喚道: “小冬,小冬……” 顏以冬又閉著眼把眼球轉向了這一邊。 江昭陽站在病床前,忽然發現從出事以來一直靜如深水的顏鴻非,肩膀突然猛烈地顫抖了兩下。 但遺憾的是,顏以冬雖然對所有人的呼喚都有回應,但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睜開眼睛。 病房外,江昭陽著急地問:“這是怎么回事啊,醫生?” “你先別急?!敝髦吾t生輕輕拍了拍江昭陽的肩膀,“現在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病人有了意識,這就證明她不是植物人,已經脫離了持續昏迷的狀態,現在正處于微意識狀態。對我們來說,這已經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了?!?/br> 又說: “不過這種微意識狀態是一種微弱的、間斷的有意識行為,并且這種意識水平的恢復,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一個較長的過程?!?/br> 聽他這么說,江昭陽馬上問了一個當前最關心的問題: “那她什么時候能睜眼說話?” “這個……不好說?!?/br> “為什么?” 主治醫生往上推了推眼鏡,表情嚴肅地解釋道: “當病人的大腦遭遇重創時,一部分細胞會死去,所以當另一部分細胞察覺到周圍的環境很差,不適合蘇醒的話,病人的大腦為了保護自己,就會進入冬眠的狀態?!?/br> “你是說,她有可能一輩子都陷在冬眠的狀態里?” “是啊,有這種可能。如果她不想面對醒來之后的生活,或者簡單點說,如果她覺得目前的狀態比醒來更安逸的話……人肯定都是喜歡安逸的嘛!” 主治醫生說最后這句話時,表情很是輕描淡寫,因為他覺得顏以冬根本不可能一直深陷在冬眠的狀態里。 如果連開國上將的孫女都覺得這個世界很危險的話,那又有誰能感覺到幸福呢? 可是這話傳到江昭陽的耳朵里,卻無異于晴天霹靂。 他知道,這位主治醫生完全想錯了! 他站在病房門前,透過玻璃看向那個體質虛弱,面如白雪的女孩,還有那個一直陪在她身邊,愈發蒼老的背影,一個大膽的想法忽然涌上心頭。 但是那個想法,卻讓他苦笑一聲,緩緩把身體靠在了冰冷的墻壁上。 稍后他打開煙盒,頹然地對著一扇窗戶抽了半晌的煙。 抽罷,把空空如也的煙盒團成一團,丟進了垃圾簍里,看著窗外如血的夕陽,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或許,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 不知不覺,又一個星期過去了。 顏以冬的意識若有若無,始終讓人抓不住。 江昭陽感覺她的命,就像指間繚繞的煙,時斷時續,說不準哪一天,香煙燃到了盡頭,把煙蒂燒成了灰,只留下一撮惡臭的余燼。 她才在這世上度過了不過二十多年的光陰,江昭陽覺得她沒有資格死,自己不能那么自私。 傍晚時分,他緩緩闔上了眼,拿起電話,打向了洪川。 半個小時之后,他收到了回電。 隨后,他推開房門,坐到了顏鴻非的身邊,斟酌了一下措辭,開口說道: “首長,在我們這次辦案的過程中,嫌疑人制造出了一種神經毒素,能清除人的記憶。我剛才問過洪川那邊,他們說還留了一點,想用做科學研究,但如果我們需要,可以提供給我們一部分……” 顏鴻聽他把話說完,一下皺緊了眉,沉聲問道: “昭陽,你真的打算這么干?” 江昭陽點了點頭: “前兩天,我已經咨詢過主治醫生了。另外,還拿了中科院的報告,讓佟星河聯系了美國的專家,他們都認為這個方案行得通?!?/br> “那你覺得小冬會同意嗎?”顏鴻非問。 窗外昏暗的夕陽穿過明凈的玻璃,留下一縷慘淡的微光。這抹今天最后的陽光映在顏鴻非的臉上,顯得分外嚴厲。 江昭陽用手輕輕捋了捋襯衫的領子,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br> 又說: “不過主治醫生告訴我——一個人的生死,應該由她自己決定,哪怕她是個植物人?!?/br> 聽到這句話,顏鴻非忽然低下頭,沉思起來。 江昭陽又說: “我想做的事,無非是為了她能活下去,而且,一定要……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下去?!?/br> 顏鴻非還是沒說話,只是重新抬起頭,把目光瞬間聚焦到了江昭陽的臉上。 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雖然面色如水,眼里卻藏著火山。 這時,江昭陽又說: “首長,您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不這么做,就算小冬醒過來,又有什么用?我們誰也不知道她會在未來哪天再次失控……” 又說: “只要那些記憶不被清除,就早晚會把她吞噬,我們這次還算走運,但下次,或者再下次,也會像這次一樣走運嗎?萬一……哪次不走運了,可就說什么都晚了?!?/br> 顏鴻非沉吟了一下,“可是……” 江昭陽知道他還是擔心中間會出什么問題,畢竟那種毒素是犯罪分子開發的,不是出自某位科學家的實驗室。 他繼續勸解道: “您有沒有考慮過——如果這事我們現在不做決定,再等個一年半載,就算小冬那時候真的醒過來了,還能跟現在醒過來的小冬一個樣嗎?” 這句話倒是說得顏鴻非心里一涼,連眉頭都不禁皺到了一起。 顏鴻非是真正從戰火紛飛的歲月一路走來的人,他對于這種長期臥床,昏迷不醒的病人并不陌生。 這些人或是他的領導,或是戰友,或是部下。他們中的大部分倒下后,永遠都沒能再醒來;剩下有些時隔一年醒過來的人,也因為在床·上躺了太長時間,身體的各種機能早已壞死,就算做了多年復健,也沒辦法再像正常人一樣走路。 可以說,江昭陽的話瞬間點醒了他。 作為自己在世的唯一親人,他無論如何也不想看著自己的孫女,余生都要靠拐杖和看護活下去,她還那么年輕,應該像花朵一樣盛開在明媚的陽光下。 想通了之后,顏鴻非點了點頭,在一片灰暗中靜靜地注視著江昭陽的臉,忍不住嘆了口氣: “昭陽,這辦法是好,可是這么一來,我又覺得……這樣對你太不公平了!” 江昭陽用手指揉了揉眼角,若無其事地一笑: “首長,我只是個小兵……” 顏鴻非的肩膀又忍不住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感覺沒錯——眼前這個年輕人雖然面色如水,眼里卻藏著火山,里面充斥著像熔巖一樣熾烈的情感。 他突然搖頭否定道: “十年前,在我眼里,你確實是個小兵,但對小冬這孩子來說,你不是?!?/br> “您這話說重了,前后才不過幾個月而已,能有多深的感情!”江昭陽反駁道。 顏鴻非又沉默了一下,無可奈何地一笑:“昭陽,我們說點真話吧……” 江昭陽的表情猛地一凝,像是被誰突然按了暫停鍵一樣。 過了一會,他慢慢低下頭,把眼睛低到誰也看不到的角度里。 “老首長,前兩天我看一個嫌疑人的日記,她在里面反復引用了一句話:當煙花飛騰的時候,火焰落入大海?;蛟S遺忘和記得一樣,是送給彼此最好的禮物?!?/br> 又說: “既然我選擇了記得,那就讓小冬選擇忘記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