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節
墨熄臉色蒼白如雪,血液更是凝凍成冰。 什么……? “顧茫很清楚慕容夢澤是個什么樣的人,她從來就不簡單,有野心,有權謀,雖也是個冷血無情的帝王種,但她至少沒有她的兄長那么瘋。顧茫也知道,你對慕容夢澤而言是一個極大的助力,她恨不能找盡一切辦法拉攏你,所以白贈給她的這份恩情,哪怕帶著危險,她也一定會收下?!?/br> 墨熄覺得自己的喉嚨都像是冰封了,良久之后他聽到一個極沙啞的聲音在說話,那聲音是如此陌生,以至于一時片刻,他都沒有發現說話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問:“所以……所謂的救命之恩……從來就……從來就不是夢澤……是顧茫讓她替代的……?” “他不得不這么做?!鄙衩鞯?,“他希望得到你的恨,希望你得到慕容夢澤的保護,也希望你日后不必被慕容辰控制,除此之外他別無辦法?!?/br> “……所以夢澤……她的靈核也從來都……” “對。她從來都沒有受過傷,她是藥修,又是神農臺主事,她給自己偽造出一個羸弱的假象再容易不過。這世間凡人,知道她秘密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自己,一個就是顧茫?!鄙衩鞯?,“這也是她眼見著顧茫記憶要恢復了,就派周鶴在審訊時暗用邪法,想要阻止顧茫重拾回憶的原因?!?/br> 墨熄更是震愕:“周鶴也受了她的指使?!” “是,周鶴是夢澤黨羽,亦是她的好友。你說的不錯,一直試圖阻撓顧?;謴偷娜?,就是慕容夢澤?!?/br> “……” “她知道你的感激對她而言是一枚重要的棋子,而她又不確定顧茫想起往事之后,會不會因為時過境遷把真相與你和盤托出,所以她急于刺激顧茫,令他暴走,再一次喪失理智。只要他傻了,她救你性命的秘密世上就再沒第二個人知道?!?/br> 墨熄喃喃道:“不可能……她……她明明有那么多機會可以下手……可她卻一直在耐心照看著顧茫,還給我指路,令我去臨安尋找大修……” “指路?”神明之靈冷笑一聲,“你赤子之心倒也天真。你不知道,岳家事變其實是救了顧茫一次。因為原本照慕容夢澤的計劃,顧茫的頭腦將會在你們尋找到‘大修’之后,徹底毀滅?!?/br> “!” 對上墨熄愕然的眼神,神明平靜道:“墨熄,你覺得她會在自己照料顧茫的時候,讓顧茫出事嗎?” “慕容夢澤前后下過幾次手,第一次,是暗殺慕容憐,第二次,是在顧茫療房修養時,告訴他關于天劫之誓的真相。在第二次計劃里,她引發了顧茫崩潰暴走,幾乎就要成功了,可你的出現偏偏阻止了顧茫的近一步淪陷。她若是這時候再急于求成,讓顧茫在她手里發病,你會不會有可能懷疑到她的身上去?” “……” “所以……”墨熄心口窒悶,此時倒也不是憤怒了,而是無盡的冰冷與疲憊,他喃喃道,“如果我們去臨安深郊,也是找不到真正的大修的……” “是。只會有一個她自己偽裝成的修士,等著你們自投羅網?!?/br> 墨熄聞言,怔愣片刻,不由仰頭愴然苦笑。 夢澤……夢澤……她……她竟也有自己的一盤棋? 原來帝王權術,貴胄紛爭,爾虞我詐,半生回首而望,竟什么人都有自己的謀劃,什么都是假的。 一個王座,一手權勢,就真的有那么重要?值得把一輩子的心力,所有人的真心都算計進去。 他忽然覺得,這一切是那么可笑。 他周圍的臉,這些年來,他真正看清的又有幾個? 這般機關算盡的人生,真的值得嗎…… “墨熄,你不當這么想。對你而言不值得的東西,對慕容辰,對慕容夢澤,卻是值得的?!鄙衩髡f道,“你是個太過淳直的人,顧茫則是一個太過理想的人,你們這樣的人容易為圣,卻不容易為君?!?/br> 墨熄闔了眼眸,倦怠地喃喃道:“慕容夢澤想要為君……” “不。她想要的東西,遠比當個重華主君多得多,只是天不與她命,她便自己來奪。自古為君王者鮮有純澈干凈之人,她確實手段陰狠,但——”他頓了頓,“對于一個君主而言,最重要的是治國是否有能有道,其他則并不那么緊要。這番話說來殘酷,亦會感到不平,不過人有千面,各有所長,對錯且不論,我可以說的是,此人若馭一國,會比慕容辰,慕容憐,比顧茫,比你都合適得多?!?/br> “……” 神明再一次停緩了片刻,而后道:“好了,現在你知道這一切了……”他衣袂輕拂,隔著縹緲的冷霧望著他,“墨熄,回去之后,你想去找她尋仇嗎?” 換作三年前,五年前,墨熄心里什么都是黑白分明,愛憎清晰的。好像覺得人世間所有的事情都能得到個是非對錯的公正結局。 而如今,他卻知道,這天地間其實有很多的不盡人意,善惡不明。 只是同時,他的顧師兄也指引著他,告訴他,無論他人如何,命運是否不公,人最需要對得起的是自己的內心。 哪怕嚴寒霜雪,萬物寂籟,也一樣有寒梅斗雪,松柏迎風。 名利、苦難、永夜乃至死亡都不改其心,這才是成就了自己的道。 神明等了片刻,見墨熄不答,也沒有去再行追問,而是重新指向湖面—— “你若沒想好,也不必答復于我,復仇與否,你回去重華,見了她之后,你自己亦會有一番定奪。我且與你說第二件關鍵之事?!?/br> “……什么?” “你瞧這湖水里的吞天,你的倒影里投映出吞天的影子,你是否感到蹊蹺?” 墨熄道:“吞天是我的神武,自然是能照應出來……” “那率然為何沒有出現呢?” 墨熄聞言一怔,抬起眼簾。 神明之靈淡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吞天會有這樣移山填海的能力,甚至比尋常神武都更顯暴戾的多?” “……” 見墨熄不答,神明道:“其實吞天,并非是一件尋常神武?!?/br> 墨熄愕然睜大眼睛:“!” “你已經知曉,當年你們重華的先君想要依照沉棠留下的禁術,煉出可以和血魔獸對抗的仙獸——人人都以為他失敗了,老君上自己也這么認為。但真相并非如此?!?/br> 神明衣袂輕輕拂擺,沉和道:“當年參與仙獸冶煉的那些人,慕容憐的父親,周鶴的父親……他們有的人始終和老君上一條心,有的人卻看出老君上在黑魔術法面前,其實自制之力也在漸漸被蠶食,這其中有一個,就是你的父親?!?/br> 墨熄驟驚! “當年,圣仙獸其實早已順利煉出,但它有靈,只在自己認同的人面前顯露出力量,所以其他人以為他們冶煉失敗了,那并不是真的,只是他們沒有通過仙獸的窺測,不知道它已經成功孕育成珠。而你的父親墨清池……他是唯一得到仙獸認同之人?!?/br> “那個仙獸只在他面前顯形,認他為主。并且曾悲傷地向它的主人誠實預言,他將在不久后的一場戰役之中犧牲,他的家族也將大亂——而唯一能保護他兒子不受欺凌的,只有最強大的法力——那便是它自己?!?/br> 墨熄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 “我知道你會很驚訝。但真相便是如此。墨熄,你父親在得知自己將不久于世后,把仙獸靈珠封印在了你的身體里,讓它將你認作主人,護你平安長大。否則你為什么生來便有如此異稟的天賦,強悍的實力?你的能力遠在天縱奇才之上,根本就是異常的?!?/br> 墨熄微微顫抖,回想過往種種,以及自己一直壓制著的伏尸百萬的殺招能力,指尖越來越冷。 “你以為吞天是你開化之后召出的神武,不是的?!鄙衩鞯?,“那是墨清池留給你的仙獸之魂。你的強悍靈力,也正是源即于它?!?/br> 神明盯著墨熄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圣仙獸,一直被封印在了你的身體里?!?/br> “??!” “所以世上唯一一個,可以徹底消除血魔獸的人……就是你?!?/br> 墨熄臉上再無血色。 他怔忡地大睜著雙眸,看著逆轉石之神,而神明說完這句話,周圍的仙霧愈加縹緲朦朧,將身形浸泡得更加模糊,聲音也變得空曠渺遠,像遙隔著山河湖海。 “墨熄……逆轉石選中你,自然不是偶然。接下來,我會解開你體內吞天的封印,你將徹底擁有圣仙獸的力量,能與血魔獸力量匹敵?!?/br> “而你,你也將有兩個選擇——出去之后,你可以選擇去找慕容夢澤復仇,你有仙獸靈體傍身,殺了她,擁城為君,然后以吞天結界護住重華城,血魔獸的血水會吞并整個九州,但不會殃及重華城。你便可以偏安一隅?!?/br> “但是,你也可以選擇在喚醒吞天后,潛入血海深處。在那里,你會在那里感應到血魔獸的心臟。只要將你的靈力與之抵消,你便能毀滅它,血池就會化為尋常湖水,花破暗也會失去力量來源,變成一個可以戰勝的普通人。九州得保,但是……” 神明頓了片刻,聲如洪鐘道: “你將會與血魔獸同歸于盡,從此永脫輪回之外,不得轉世投胎?!?/br> 墨熄聽著,原是如此殘忍的事,可他竟不覺得有太沉重。 他是剛剛裂了顧?;昶堑娜?,又經歷了如此跌宕起伏,此時對他而言,似乎沒有什么過去的一切更痛。 神明周圍的仙霧縹緲,教人瞧不清他的神色。半晌后,他似乎是輕嘆了一聲,而后對墨熄道:“這兩條路……無人強求于你,我說過,神明不會救贖人,只引燈,而人自救。同樣的,神明也不會強讓你做出抉擇。走哪一條路,你自己選吧……” 他說完之后,便在寒霧里消失不見了。緊接著一股強大的斥力將墨熄猛地一推,這空間里的黑暗驟然分崩離析,碎作無數晶瑩紛亂的殘片,在墨熄眼前紛紛揚揚飄零而落。 他看到自己過去的三十余年時光閃爍在這些碎片里,看到孩提時立在月桂樹下的墨清池,父親束著護甲的手向他伸出來,微笑著對他說:“小火球,你怎么來這里了?” 他看到他第一次見到江夜雪,溫馴謙和的孩子安靜地立在闕臺邊,正與他母親說著話,受到母親的指點后,江夜雪回過頭來,對他說:“你好,我叫岳夜雪,你就是墨府的小公子嗎?” 他看到慕容憐在學宮內對顧茫百般欺負,當時卻不知曉原來慕容憐心底深處,除了對顧茫的嫉恨,也仍存著些微的血緣掛念。 他看到慕容楚衣孤高清冷地自游廊下走過,以為這人真如傳聞中那邊毫無人情,后來才知慕容楚衣的心里其實藏著江河湖海般的溫柔繾綣。 然后,他看到他與顧茫決裂那一日,在洞庭水戰的甲板上,顧茫一襲黑衣,執著刺刀獵鷹,于焦煙星火里向他走來。 顧茫當時額前配著從死尸身上奪來的重華英烈巾,他曾以為是顧茫對烈士的羞辱,卻不知那是顧茫對重華的不舍。 那時候顧茫薄唇啟合,森森冷冷地對他說:“當將當士,生而為人,那都不能太念舊情?!?/br> 可后來他知道,顧茫在燎國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沒有忘卻過七萬碑,三萬人,一個國,九州城。 他曾怨恨顧茫的冷血無情,不肯回頭。 其實顧茫從來沒有背叛過他們走到另一條路上去,他只是自己兀然獨行,往前去給后來人披荊斬棘,開出一條血路。 他以為是顧茫剖了他的心而夢澤救了他的命,卻原來…… 墨熄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苦澀與悲傷在他胸腔里野火般燒灼著,燒到心坎,濕紅眼眶。整個逆轉石的世界都坍圮了,無數故人的音容笑貌,爾虞我詐像滅世的洪流向他壓迫而來,他被這巨大的力量推出這片天地外。 逆轉石之神的話猶在耳邊。 是復仇擁城,還是投身血海。 ——“這兩條路,你自己選吧……” 透過闔著的單薄的眼皮,墨熄能感覺到有天光在逐漸地亮起,他沒有睜眼,卻已聽到了城郭內婦孺啼哭的聲音,士兵們互相鼓勁的聲音,兵戈之聲,潮水之聲…… 他明白自己是回來了,復又回到了六年后的戰場。 他甚至聽到有人在遠處遙遙喊著:“調左營的兵去給姜藥師增援!” “花破暗簡直是瘋了??!” 他知道姜拂黎已經去和花破暗交戰了,姜拂黎雖執意認為自己不是沉棠,卻承載著沉棠所有的記憶和如昨的心念,再一次走到了和燎國對抗的戰火之前。 顧茫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要完成的事情。 那些事情或許看上去很艱難,很殘忍,很沒有意義,很得不償失,或許看上去有別人可以頂替,不用自己沖鋒陷陣,可以偷得浮生,偏安一隅。 有很多人會想,算了吧,我這一生猶如蜉蝣,只愿自己瀟灑開心,無人愿意去逞這個英雄。 可是總會要有人站出來,去放下那些私冤和仇恨,去想,算了吧,我這一生猶如蜉蝣,但只要能做一些使得這人間、這邦國、這街頭巷陌更清平的事情,那也是好的。 顧茫,慕容楚衣,姜拂黎,墨清池…… 他們都選擇了這一條或許被譏笑作愚蠢的狹路。 而此刻,墨熄知道,他們都在這條路的盡頭等待著他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