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節
似是駭浪驚濤起,墨熄睜大了眼睛—— “你……怎么可能……” 鎖鏈叮叮當當,清癯而白皙的囚犯來到墨熄面前,仰起頭,端詳著墨熄的臉:“你知道嗎?……你看著我的時候,眼睛里沒有恨,有的全是難過?!?/br> “……” “所以你是在我自己選擇了犧牲之后,用了別的辦法回來的小師弟,對不對?” 心的至痛至柔軟處被猛地撞擊,墨熄一下子別過頭去,只是頭能轉開,眼淚卻再也止不住,怔怔地流了下來。 “你怎么會……”更多的話說不出口,都成哽咽。 “傻瓜,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我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鳖櫭L鸫髦昼偟闹刚?,輕輕捧起了墨熄的臉龐,“墨熄,到頭來是我負你。人世一場,我想把你裝載進我的生命里,但是我其實早已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選擇死,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魂靈破碎……我無法看著你和我一起……” 墨熄驀地回過頭來,目光如炬,卻含著濕潤的淚。 “你為何會知道?!你明明……你明明……” 你明明只是個過去的人?。?! 我回來,分明是為了改變這個結局。 “因為我與血魔獸共情合魂的時候?!鳖櫭V噶酥缸约旱乃{眼睛,“大病七日,昏迷不醒。這個魔獸有預知自己死亡的能力,我跟它融合后,其實已經看到了自己未來的犧牲。我也做過預知夢,夢里就是今日情形——你從將來回到這里,拿著逆轉石,以為能改變一切?!?/br> “但我知道,其實什么也改變不了?!?/br> “不可能……!” 顧茫搖了搖頭道:“墨熄,逆轉石沒有能夠改換命運的能力。古籍上說它‘無傷紅塵,命已注定’,說的便是如此?!?/br> “……” “沒有什么過去是可以被輕易改變的,三大禁術之所以是禁術,正是因為一旦真正發生了變動,造成的后果極肯能是整個塵世的顛覆。而逆轉石不用付出代價,就可以改變那么多人的生死——你覺得這合乎情理嗎?” 這一席話卻如寒冰如肺腑,墨熄連指尖都是顫抖的。 “怎么可能……” “我在沒有見到你之前,也曾覺得,或許是預知夢錯了?!鳖櫭5?,“但如今看來,它一點也沒有錯?!?/br> 墨熄陡然抬頭,眼中光影搖曳,如魑魅魍魎走馬而過,似是悲傷至極又似幾近瘋魔。 “那為何姜拂黎還要把石頭給我?!他已經找回了沉棠的記憶難道對這個石頭的作用他不清楚?!” “墨熄,姜藥師把逆轉石給你,他很清楚結果是什么。但如果他老老實實地告訴你,說你拿著這個石頭,回到過去,是要親手完成自己的使命,把我的魂魄裂出來,鑄成鑰匙——你會愿意嗎?” “……” 是,他不可能這么做,他無法答應的。 顧茫笑了,笑容里很有些悲涼:“逆轉石,真正的名字,叫做天命石。天地創世,命軌注定,從此有了天道輪回。只是創世之舉過于宏大,神明也有出錯的時候,于是他們就在世上遺落下了逆轉石,這些石頭可以帶人回到過去,讓使用者做一些自以為可以改變未來的舉動,其實根本就是一場騙局?!?/br> “那些回到過去的人,只是依照原定的天命,回去修補了他們當時本應該做,卻沒有做過的事情。所以其實,你也一樣——墨熄,你自未來回到今日,看似是為了改變過去,但其實在天道既定的命數里,你必然會完成姜拂黎交給你的重任,用我的靈魂鑄就了鑰匙,這就是這塊石頭需要修補的天命?!?/br> 血冷如霜。 墨熄嘴唇微微顫抖,他想說,你一定是哪里弄錯了,絕不會是這樣。是你對逆轉石的認知有誤,而不是姜拂黎騙他。 可是他看著顧茫的眼睛,他內心深處知道,顧茫說的都是真的。 是啊……如果一塊石頭真的可以改變世道扭轉乾坤,為什么還需要占卜,還需要聽從卦象,把石頭交給命定之人,回到命定的時刻? 它根本不能改變命運。 它只是依照冥冥之意,在一個時間的循環帶上,修補過去的錯漏罷了。 墨熄想說什么,可是他真的被太多情緒所折磨,隱忍到了此刻,終于再也無法支撐,他幾乎是崩潰的悲慟,他問:“所以你回城之后,兩魄失卻,理智喪失……我一直以為戕害你的人是燎國人,挖去你魂靈的也是燎國人……卻原來……卻原來……” 淚水潸然而落,他猶如棄犬,形容凄慘,雙目通紅地望著顧茫。 幾近是癡狂地仰頭笑了起來:“卻原來是我自己嗎?!” “……”顧茫閉上了眼睛。 “這就是我的天命?” “今夜,慕容憐將要過來尋你,他在我們那個時期曾經說過他看到你滿身是血,奄奄一息,他說他以為是審訊的人對你折磨太過——其實根本不是!是因為我要親自動手,是因為他來的時候我剛剛剜了你的魂魄!完成了這塊石頭給我們的天命!對嗎???!” “墨熄……” “你們到底把我當什么?!天地到底把我當什么?!你能窺見未來,你做過預知夢,那你夢見過你殉魔離世之后,我是什么感受嗎!我不能哭,不能亂了陣腳,不能傷心,我甚至連為你收尸我都做不到!”墨熄哽咽著,他握著顧茫的手,抵在自己胸前,“顧茫!我也是個活人啊,你預知過我是什么滋味嗎……” 墨熄說完之后,驀地低下了頭,已是淚如雨下。 顧茫認識他那么多年,他的小師弟,從來、從來就沒有哭得那么傷心過,好像所有的痛楚,都盡付了。 顧茫心中五味陳雜,卻也不知如何渡過命運的鴻溝,將這一切苦楚都勾銷抹去。 他們終究是改變不了這一切的。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不是墨熄,他甚至希望他自己可以完成鑰鎖的煉制——可是他靈核俱損,他做不到了。 他只能走過去,抱住六年后,從戰場歸來,已經失去了他的顧茫哥哥的墨熄。 他抱著他,感受著那個男人身上的疲憊,絕望,血腥與無助。帝國的墨帥,其實在他眼里一直都是那個學宮里善良的、為了給窮苦的奴隸兄妹一頓飯錢而被杖笞的少年,孤獨地坐在松柏之下。 他原本是想保護他一輩子,可原來到了最后,他顧茫是護盡了天下人,唯獨負了他。 “師兄……”半晌之后,他聽到墨熄不在那么激烈,但卻比之前沉悶了更多更多,好像一叢烈火燒到極致,驀地就寂滅了。 墨熄幾乎是有些空洞地:“我回來……不是為了完成天命,傷害你的……” “我知道?!?/br> “我已經在未來失去你了?!?/br> “……” 墨熄驀地哽咽了,高大的身子彎下來,低垂下來,猶如從前剝離了所有的依靠時,那個無助的少年,他幾乎是不成聲地:“我不想再在過去,再失去你一次啊……” “我知道的,墨熄,對不起……” “為什么會是我……” 顧茫聽著他困獸般嗚咽的聲音,眼淚也落下來,他緊緊擁抱著他的墨師弟,淚水無聲地洇濕了墨熄的衣裳。 為什么命運會選擇了墨熄? 其實他們兩個心里,都再清楚不過。 因為顧茫最信任的人是墨熄,因為唯一能聽進顧茫的話,完成這最后的殘忍的人是墨熄。因為如果沒有鑰鎖,在把魂盒交給君上的不久之后,君上就能得到血魔獸的力量,根本拖不了三五年,九州就會大亂。 因為這世上,最懂顧茫,與顧茫最相似的人,就是墨熄。 顧茫曾說,有些事情總得有人要去做,有的犧牲總有人要去完成。當命運找上你的時候,你不想做個懦夫,就注定只能面對。 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而現在,這就是他們要走的路了。 最后一程。 怨懟也好,不甘也罷,痛楚也罷,都敵不過斫刻在骨子里的清醒——從一開始,他們投身行伍,從戎為帥,就再不能擺脫他們的責任。 顧帥是顧帥,不是叛徒。 墨帥亦不是懦夫。 為主帥者,哪有什么叱咤風云,耀武揚威,只有擺在他們面前的那些重量,哪怕自己痛到粉身碎骨,也會背起來的。 這才是將。 “……照逆轉石所安排的做吧,墨熄?!弊詈箢櫭]p聲說,“我知道你來的地方,已經是一片血海了。但我相信那不是終局。如果塵世覆滅在此,命運之石又何必帶你回到這里,來完成這場過去的修補?” 他頓了頓,寬慰他,像從前他們一起奔赴戰場時那樣,明知前途不可測,卻還是安慰著他,激勵著他。 有顧帥在的地方,就有火,就有光。 就會讓人覺得,這不是最后。 “還有轉機的?!?/br> 墨熄幾乎是目光渙然地,低聲喃喃道:“可是那個轉機里,還有你嗎?” 顧茫沉默了。 他喑啞地:“你預知過嗎?” “……”顧茫松開擁著墨熄的手,他站在墨熄面前,無不認真,無不肅然地,“有一場夢,我做過很多次。但就像我在今天見到你之前不能確定那個夢是預知夢,我此刻也無法確定我反復做的這個夢,是預知,還是因為我……我太想你?!?/br> 顧茫說到這里,深吸了口氣,竭力地,似乎要把自己這一生所有的愛意與光明都交付給墨熄,敷遮在他傷痕累累的心臟上。 他藍眼眸中閃爍著濕潤又溫柔的光,他說:“我夢見過仗打完了,下了一場雨,我在雨里尋到了你?!?/br> 或許因著微渺的希望。 又或許只是渴求些許的寬慰。 墨熄夢囈一般,望著那透藍的眼睛問:“后來呢?” “后來,我跟你說,回家吧?!?/br> “……”墨熄嘴唇囁嚅,眼眶更是濕潤,他默默地垂了眼簾,輕輕地眨了眨。 “再后來,雨停了,我們就回家了?!?/br> 這一場最好的夢,他和他一樣,都不敢信是預知的。 顧茫明明都已在未來犧牲了。 可即便這樣,心里終究是又有了些微末的勇氣——他是那么地愛他,只要有一點點希望的星火,他就甘愿為之燎原。 墨熄幾乎是渴望地,同時又是悲傷,又是祈求地問:“那最后呢?” “最后,你與我一直在一起?!?/br> 顧茫清瘦的臉上流露著和煦的笑。 他抬起手,與墨熄十指交扣:“只要不到終點,什么都是有希望的。在我犧牲之后,你不也一樣怎么也想不到,我還能這樣和你說話,握著你的手嗎?” “……” “墨熄,無論結果怎樣,你是從來都不服輸的,我也一樣。我知道你心中同樣是悲憫眾生,家國為重。我們從來都是一路人。所以,按著逆轉石的指示做吧?!?/br> 他說著,踮起腳尖,輕輕吻過墨熄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