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節
替他們掌船的是個約摸十七八歲的船娘,臨安人氏,常年往來于這一條水路之上。墨熄和顧茫常服出行,這船娘平日又只關心魚蝦多少一斤,明日風浪如何,對政事毫無興趣,所以也沒將他二人認出來。 一路上,她cao一口吳儂軟語, 咯咯笑著和兩人談天說地, 一會兒講梨春國的風俗,一會兒講燕北城的嚴冬,樊城的牛rou湯粉要隔著胡辣子最是好吃, 北境一家炊餅攤子賣的炊餅咯吱酥脆。 顧茫一邊咬著船娘贈給他們的小魚干,一邊懵懵懂懂地聽著, 忽然來了一句:“你去過好多地方?!?/br> “我?我才沒有去過呢?!贝锏男β暠燃氈窀妥狱c起的清浪還要晶瑩, “我到了一個口岸, 教人家把吃的用的都送上來, 我一年都不下幾次船,嘿嘿,腳尖不沾土, 我是水上仙?!?/br> 這要換作別人說,未免顯得輕狂造作??蛇@娘子確實生的明若芙蕖,艷若桃李,笑起來的時候梨渦濃深,眼眸更是含情帶水,黑得發紫。她立在船頭,素手纖纖撐著竹竿,衣袂飄飛烏髻如墨的樣子,倒真有些洛神出水的驚艷模樣。 只可惜是個小話癆。 一路上盡聽她得兒得兒地舌燦蓮花,墨熄聽得有些累了,但側頭一看顧茫,他倒是津津有味,一雙藍眼睛瞪得大大的,有時候聽入神了,魚干銜在嘴里還忘了咬。 “我從小就跟揀我回來的師父在這小船上過,師父駕鶴后,就我一個人過,別看我船小,什么風浪沒見過,什么人物都載過?!?/br> 墨熄見顧茫有興趣,于是也就順著船娘問下去:“你都載過誰?” 船娘頗為得意地:“不少大修啦,他們名號太長的,我都記不住的。不過我跟你們說,我師父在的時候,臨安封王岳鈞天還撐過咱們的船呢?!?/br> 墨熄頗有些無言,苦笑道:“岳鈞天自己是煉器大師,他怎需得乘旁人的船?” 船娘一下子瞪圓了眼睛:“我又沒有說謊,怎么不會。他年輕時好喜歡微服出行,就有坐過我家的船,我當時還小,認不得他,回頭我師父就告訴我,說那個色瞇瞇的就是岳鈞天。有事沒事就愛來臨安城惹些風流債?!?/br> “……” “我師父還說幸好我小,再大一些,見到這個人,就要往臉上抹淤泥,不然我那么漂亮,就會被他看上,抓回去當小老婆?!?/br> “……” 船娘道:“幸好這些年他年紀太大了,玩不動啦,我們這些掌船人都說沒再瞧見過他私行南下?!闭f著拍了拍胸脯,“松好大一口氣哦?!?/br> 這一番話顧茫聽得糊里糊涂的,墨熄卻頗有些尷尬。 岳鈞天這個人好色,這是重華人盡皆知的事情。慕容楚衣和江夜雪這種后輩的孽緣歸根結底也都是因為岳鈞天太花心而導致的。 只是他沒想到岳鈞天在民間的名聲這么糟,尤其他自己封地的姑娘們,居然都把他當做鬼怪傳說一般駭然的人物,私下里這樣說他。 不過船娘講的也沒錯,岳鈞天確實不靠譜,得虧他這些年身體不好,年紀也大了,不然繼江夜雪,岳辰晴之后,他沒準還能給自己再作出第三個繼承人來。 船娘聊著聊著,有些飄飄然起來,邊撐桿邊道:“哎,也無怪岳老頭兒喜歡往我們這里跑,臨安府多美人,有幾家姑娘生得那叫一個水靈標致,我好幾回在水上瞧見她們洗菜浣紗,那模樣真是動人,也就比我差了那么一點點?!?/br> 墨熄聽得頭有些疼。 顧茫倒是很淡定,又咬了一口小魚干,說道:“你是好看的?!?/br> 船娘一下子便心花怒放笑逐顏開,嬌聲夸道:“小哥你也很俏?!?/br> 顧?;仡^看墨熄:“俏是什么意思?!?/br> “就是你也好看?!?/br> 顧茫于是點頭,對墨熄道:“那這條船上你最俏?!?/br> 墨熄一時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最后轉過臉去,望著粼粼湖水被一葦剪破,輕咳了兩聲。 快到臨安城時,水上頭的船只明顯得多了起來。水鄉到底與帝都不同,船楫橫流,窈女浣紗,漁舟唱晚,越兒爭泅。 墨熄甚至還看到一個最多四歲大的孩子浪里白條似的在河中游得歡騰。不由道:“水性真好?!?/br> “那可不是,這臨河一帶的住戶都是先學會戲水,再學會走路的?!贝锟┛┑匦χ?,“兩位客人,你們記得拾掇拾掇東西,等前頭看到更多踩浪捕魚的,那臨安口岸就到啦?!?/br> 墨熄謝過了,又問道:“姑娘,你這些年見過那么多人,可曾聽聞臨安山郊有個隱士,掌握著重生之術?” 他見她爛漫天真,也不在乎什么仙門術法,原本只是僥幸一問,并不太指望她能回答些什么。卻不料船娘歪過腦袋:“那是傳說中的三大禁術之一嗎?” 墨熄心中一亮,說道:“正是?!?/br> “哦……我之前確實有聽幾個船客談起過這個傳說,說什么臨安城外是有這樣一個高人?!?/br> “可知具體方位?” 船娘搖了搖頭:“那我可沒記那么清楚。我師父說過,生老病死都不能勉強,什么重生之術的,我聽著也覺得太玄乎,當時就當成幾句閑談過了耳。你們若是有興趣,不如去城內找一找修士問吧。最近岳鈞天大老爺來封地修養祭祀,舉家相伴,問那些修士肯定比問我有用得多?!?/br> 她言談間瞳眸清澈坦然,自有一番尋常百姓的從容釋然。 其實也是,如若放舟天外,一生過得漫長悠閑,生死倒也不是什么非執念不可的大事。只是這樣的恬淡寧靜,卻是從他們出生開始就注定求而不可得的。 到了口岸,墨熄與船娘結清了貝幣,顧茫卻有些依依不舍地盯著船娘懸掛在桅桿邊的麻布袋。于是墨熄又問船娘買了一麻布袋的小魚干,這回顧茫才高興了,抱著麻布袋,一邊吃,一邊跟著墨熄走在臨安城的巷陌里。 “賣蒸糕——荷花糕——桂花糕,步步高升——” “白蘭花啦,賣白蘭花~” 此間風物與帝都不同,和北境邊關更是迥異,顧茫一路下來左看右看,雖然一句話也不多說,但只有看到喜歡的東西,他就盯著那東西一動不動地杵著。過了一會兒,墨熄的乾坤囊里就裝滿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兒。 從竹蜻蜓到小泥人,從小瓷杯到小絹扇,丁零當啷一大把。 墨熄本來打算先直接去岳家在臨安的宅邸拜會,但看時辰也不早了,于是改了主意,對顧茫道:“我們先找一家客棧住下,然后我帶你去吃晚飯,好不好?” 顧茫正叼著一只沾滿糖霜的糖葫蘆果兒,聞言也不出聲,乖巧地點了點頭。 兩人尋了一家臨湖的客棧,此時正值荷花的花期之末,推開窗子便能瞧見蓮葉接天,無窮碧色,在開至繁盛的荷花上頭蜻蜓停駐,更有蓮蓬俏立,娉婷婀娜。墨熄將乾坤囊里的閑雜物件都放在屋子里了,然后兩人下樓去問店家。 小二正在忙著擦拭桌子,見了墨熄便躬身問好。 墨熄道:“勞煩,借問一下,臨安城口味最佳的酒樓是哪一家?” 小二也是個明白人,見兩位的打扮雖然不惹眼,但裁衣的布料卻是頂好的品樣,于是堆著笑道:“哎呦二位客倌,那可得先說清楚了,口味最佳的可未必就是最富貴的,有些個喧鬧巷子里做的小炒頂好,就是怕二位貴客嫌棄?!?/br> 墨熄便回頭問顧茫:“你要好吃的,還是地方舒服的?” 顧茫很耿直:“不能都要么?” 墨熄便再一次詢問地瞧向小二。 “又要地方舒服,又要吃的好,那就只能折個中啦?!毙《?,“出了客棧門左拐,穿過三條大街之后會看到一家裁縫鋪,往裁縫鋪的左手邊走,第二個巷子里有一家酒香樓。那家酒樓有上下兩層,位置寬敞,菜嘛,做的雖然不是最好的,不過也很不錯啦?!?/br> 頓了頓,嘿嘿笑道:“掌柜的從前是個跑碼頭的,江南臨水這幾座大城的點心肴饌他們家都有,水晶蝦球和糖醋鱖魚最是好吃。哦,別忘了他們家的梨花白,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那倒是臨安城釀的最好的酒?!?/br> 墨熄問顧茫:“想去嗎?” 顧茫仍然沒有放下他那袋小魚干,聞言咬著一尾魚干點了點頭。 謝過店小二,兩人按照指點很順利地就找到了酒香樓。大抵是地方較偏,店面租價公道,所以修的很大,環境確實比許多店家顯得寬闊舒適。他們要了一間二樓的座兒,點了些特色大菜和小炒,又要了一小壺酒,一些糕點。 菜肴上的很快,不一會兒就齊全了。 但見得蝦球瑩潤白剔,一顆顆飽滿的蝦rou晶瑩剔透,擺在鋪了綠荷的白瓷盤中。糖醋鱖魚芡汁鮮亮,筷子一戳,盡是肥嫩豐腴的潔白魚rou,蘸一蘸撒著細姜末的糖醋汁,端的是酸甜可口。蒜泥白rou亦是特調過的,三層五花rou,煮后切作蟬翼薄片,在冰鑒里凍過,端出來是冒著絲絲涼氣,肥膩全然消卻,可蘸生抽與椒鹽,入口只覺得滋味涼爽,rou質層次分明。 至于一些熗爆的小炒也滋味極佳,爆炒腰花打著好看的卷,端上來時仿佛還猶帶灶臺星火,嫩筍時件亦是爽脆非常。就連落湯青蔬菜湯也是碧嫩清口,教人看來分外有食欲。 兩人正吃著,墨熄見顧茫特別喜歡那蝦球,不一會兒一盤就見了底,所以打算把跑堂叫來再加一份。 正偏過頭準備往樓下喚人,忽然見到樓下柜臺前已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個熟人,一身白衣,神情凝肅,正和掌柜的說著話。 墨熄怔了一下。 慕容楚衣? 這么巧……不對,他隨岳家來臨安封地,不與岳鈞天他們待在一起也就罷了,自己一個人跑到街頭巷陌里來做什么? 第164章 家舊聞 慕容楚衣瞧上去精神狀態很不對, 他一貫是個飄然出塵的人,眉目間總是沒什么過多的波瀾, 哪怕之前在蝙蝠島與岳辰晴爭執憤然離去時, 情緒也是壓著的。 但此刻的他就像早春的寒湖, 有些東西已經在他封凍的冰面下藏不住了。哪怕墨熄他們隔著些距離,也都能明顯得感知到他的焦躁與低落。 “什么?你問三十多年前碼頭邊的住家?”掌柜的顛著發福的大肚子,正在噼里啪啦地打著算盤,他算錢算的正暢快,所以也只心不在焉地哼唧道,“哎呀,我早年是跑碼頭的沒錯,但是臨安碼頭邊住家那么多, 沒有上百戶也有八十戶啦, 我哪里記得每家每戶哦?!?/br> “那一家姓楚?!?/br> 掌柜哼哼唧唧的:“姓楚的也很多啊,這姓在臨安不罕見?!?/br> 慕容楚衣在打聽一戶姓楚的人家……還是三十多年前的? 墨熄略一思忖,旋即明白過來:端陽節的時候岳辰晴曾經說過, 慕容楚衣這些年似乎都有意尋找自己真正的家人。而他手上擁有的線索其實并不多,只知道自己當年是被慕容凰從寺廟前抱回去收養的, 襁褓里唯有一張殘紙, 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楚”字,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慕容一脈, 男子單名,女子雙名。但慕容凰幼時身體羸弱,算命的先生說要給她起上一個男名才好養活, 于是君上就給他們家這一分族開了特例。然而慕容凰一直覺得雙名更好聽,收養了這個棄嬰后,便以他本家留下的“楚”字為由,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慕容楚衣。 想來慕容楚衣是近來多了些線索,所以這會兒才會尋到這酒香樓來,向掌柜詢問三十多年前的舊事。 果不其然,慕容楚衣并沒有離去,而是從乾坤囊里取出了一枚金貝幣,雙指一推,遞到了掌柜手邊:“您再仔細想一想?!?/br> 掌柜一見金貝幣,那打算盤的胖手指立刻頓住了,他一邊把貝幣收好,一邊笑著抬頭道:“貴人您看您這客氣的,其實……” 他的笑容卻在瞧清慕容楚衣長相的時候,忽然有些僵住了。 慕容楚衣:“怎么?” 掌柜卻仿佛記憶深處的層巖被撬動,入了神地盯著慕容楚衣看了半晌,神情迷迷瞪瞪的,突地“啊”了一聲,陡然睜大了眼睛:“——是你?”但轉而又連連搖頭,“不不不,是她?” 隨即又猛搓一把臉。 “不是,你難道就是她的……” 掌柜的講的顛三倒四,似乎十分震驚且糊涂。但慕容楚衣卻似聽懂了他言下之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前一步,鳳眸里閃動著明滅不定的光澤。 慕容楚衣低聲道:“三十多年前,臨安口岸,您是知道些什么的,對嗎?” 掌柜的神情就跟做夢一樣,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見周圍的客人與手下都向他二人投來好奇的目光,于是哆哆嗦嗦地掏出汗巾擦了一下肥膩的臉,猶豫片刻,對慕容楚衣道:“仙長您……您先隨我上樓去,我捋一捋……我捋一捋,上樓去我再說?!?/br> 兩人便往樓梯口走。 顧茫見墨熄劍眉微蹙,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便問道:“你認識這個白衣服的俏人嗎?” 他剛從船娘那里學來一個“俏”字,見慕容楚衣生的好看,于是干脆就叫別人俏人。 “……”墨熄道,“認識,你之前也認識他。你只是忘了?!?/br> “哦,那我要去和他打個招呼嗎?” 墨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按下來,搖了搖頭。 “他有自己的私事要處理,何況你我與他并不算太熟,此時相見未免尷尬?!蹦ㄝp聲道,“你先吃飯吧?!?/br> 對話間樓梯處便傳來了腳步聲,掌柜的引著慕容楚衣到了一間雅座,墨熄他們雖然瞧不見這兩個人了,但聲音卻聽得愈發清晰。 瓷盞叮咚,繼而是沖泡茶水的響動,而后掌柜有些虛弱的嗓音從竹簾子后頭傳過來:“……冒昧問一句,仙長是哪一年生人?” 慕容楚衣便報了他的出生年份,那掌柜聽了,反復呢喃了好幾遍,似乎是在推算什么,隨即又連連嘆氣。 “難道真的是……真的是她當年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