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兩人走到這一步,也實在是窮途末路,墨熄縱使心里有再多的歉意與謝意,也都說盡了,再反復地提也毫無意義。 于是最后只認認真真地道了一句:“好?!?/br> 頓了頓,又道:“時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回去歇息吧,這里有我看著他?!?/br> 夢澤眼神濕潤,瞧著墨熄,又瞥一眼墨熄身后的顧茫,似是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低低地“嗯”了一聲,轉身離開了軍帳。 第155章 蓮遇刺 營帳里又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墨熄走到榻前, 在顧茫身邊坐下,抬手摸了摸顧茫的額頭——觸手仍有些偏燙, 但終歸比前幾日好許多了。 “夢澤說你白日的時候醒來過,但許是我運氣不好,每次來瞧你的時候,你都昏睡著?!蹦ǖ偷偷貙λf, 像是希望他聽到, 又像是希望不攪擾到他。 一個人在面對自己的摯愛時,無論平素有多強大, 都是軟弱的。 “血魔獸的殘魂已經被重新封印起來了,封存得很周全,你又一次完成了你的任務?!蹦ㄝp聲道,“你啊, 無論旁人給你的任務有多難,要求有多苛嚴,你總是能夠完成的。君上從來就沒有看錯你……你比誰都更能成事?!?/br> 他低下頭, 額頭輕抵著顧茫的前額。 “只是你什么時候才能多關心自己一些呢?!?/br> 躺在榻上的人安安靜靜的, 柔長的睫毛在眼瞼處垂落濃深的影。 墨熄低聲道:“明明知道自己身上的黑魔之息已經壓不住了,卻還是要解封妖狼之血,就為了拖住國師,讓慕容憐能有時間把錦囊交到我手里?!彼]上眼睛, 眼珠在薄薄的眼簾子之下不安地動著。 “師兄……” 睡熟的人并沒有任何的回應。墨熄就這樣與他額頭相貼, 良久之后說:“所有能做的事情你都做完了,等我們回到都城, 你就好好養病。什么都不用再憂心,一切都有我?!?/br> “……” “我不知道我能護你多久,但只要我還在一天,就不會教任何人欺負你?!?/br> “……” “你安心休息吧?!?/br> 墨熄說完之后,又陪他坐了好一會兒,待到有傳令官急報城東災民安置情況,他才起身離開了帳篷。 外頭的風刮得湍急,帳簾一掀,帶起獵獵風聲,一落,帳內又復歸闃靜。 在這無聲的靜謐中,躺在床榻上的人睫毛輕顫,淚水順著柔軟的臉頰淌落到鬢發深處去——顧茫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其實根本就沒有睡著,每一天晚上墨熄來看他的時候,他都是清醒的。 只是不知如何自寬,怎樣面對。 他不畏天不畏地,唯獨畏別離。 那一天他自解封印,激發體內所有的妖狼之血與國師對戰,自此之后黑魔之氣就在他體內信馬由韁失了控,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記憶幾乎是崩塌似的地在流逝,而這種流逝是無論如何遮掩也遮掩不了的。 而墨熄已經這樣萬事纏身了,如果每天來看他的時候,都發現他的頭腦比前一天更不清醒,墨熄會怎么樣? 快刀梟首固然可怕,但鈍刀子一寸一寸地割rou更讓人煎熬,顧茫不希望將墨熄拽入這煎熬之中,于是他寧愿選擇不與墨熄直接地交談。 只是當夜深人靜,大帳無人時,他會從枕褥深處摸索出之前寫下的回憶集,小心翼翼地展開了撫平,猶如溺水之人捉住浮木,近乎偏執地一遍一遍細看。 那上面寫著的內容初時還能努力想起,但是一天過去,又一天過去,紙上的字就越來越像別人的故事,到了今天,他幾乎已半卷都無法回憶出任何的細枝末節了。 顧茫抬起手,將那因翻閱太多而皺巴巴的紙頁揣在心口。他是那么用力,以至于手背處經絡浮起,將回憶集摁在懷中,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分崩離析的記憶都鎖回心底。 他蜷在床上,終究是一夜未眠。 重整戰后的大澤城耗了七日。 到了第七日晚上,大軍諸事抵定,準備拔營班師。而到這個時候,顧茫因為時光鏡而閃回的記憶,已經所剩無幾。但這還不算最糟的,記憶就算缺失,再怎么說人也至少能像前往蝙蝠島前一樣,最惡劣的是因為黑魔之息不受控制了,所以顧茫的精神隨時隨刻都面臨著崩潰暴走。 夢澤每天都必須給他服下安神寧心的藥,才能勉強壓制住他的邪氣。 這一天晚上也不例外,顧茫照例喝完了夢澤送來的藥,而后坐在床沿,一邊默默玩著手指,一邊想著明天該以何種姿態面對墨熄。 他總不能一直裝睡。 正在他想得出神時,忽聽得外頭有近衛道:“公主,望舒君求見?!?/br> 夢澤正在收拾湯藥,聞言一怔,和顧茫對視一眼。 顧茫微感詫異:“他怎么來了……” “不知道,但你先戴上覆面吧?!眽魸烧f著,將面罩遞給他。 盡管軍中修士現在大多篤信了這個神秘的“近衛”就是顧茫,此事已然是昭然若揭,但再怎么樣,揭開和沒揭開也不是一碼子事。最起碼的窗戶紙還是需要的。 顧茫剛剛戴好覆面,慕容憐便金刀大馬地進來了。 一進屋,桃花眼先掃過顧茫,而后才落到了夢澤身上。夢澤將最后一包藥粉放入藥匣子當中,轉頭對慕容憐微笑道:“憐哥,明早就拔營回朝了,你不去早些歇息養足精神,來這里找我做什么?” 慕容憐沒吭聲,抽了兩口浮生若夢,目光就又落到顧茫身上去了。 最后他吐出青煙,拿煙斗朝著顧茫點了一點,說道:“我不找你。我找他?!?/br> 夢澤神色微變,但仍是溫聲道:“他不過就是個小小的近衛,你有什么事,還是——” “小小的近衛?”慕容憐冷笑,“夢澤,你幫墨熄瞞著別人也就算了。何至于連我也瞞著。你以為我不知道他是誰?” “……” “他把錦囊交給我,向我求援的時候,可是自己向我亮過身份的?!?/br> 夢澤頓時默然。 慕容憐道:“顧茫你過來?!?/br> 夢澤忙道:“憐哥,他之前解封妖狼之血,受的損耗很大。而且這些天他的神識也不穩定,很容易就會暴走,你還是先回吧。有什么事,返了都城再說也不遲啊?!?/br> “什么意思?你是覺得我要揍他?還是覺得他要揍我?” “……” 慕容憐涼涼看了她一眼:“放心吧,你哥我還不至于和個廢物崽子動手?!闭f罷又朝顧茫不耐煩地一招手,“過來。我有話和你說?!?/br> 顧茫想了想,起了身,夢澤卻道:“你精神不穩,最好還是別去——” 慕容憐卻不理她,二話不說拽過顧茫的手,拖出走到營帳之外。 班師前夕,修士們各自都在忙碌自己的行禮,主營帳周圍沒什么人。慕容憐一聲不吭地拖著顧茫走出了好些距離,走到僻靜的城郊河灘處,才總算松開了他的手。 顧茫不明所以,揉著被他捏紅的手腕:“有什么事嗎?” 慕容憐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在河灘邊來回地走。月色照耀著粼粼湖水,反射在慕容憐蒼白的臉上,慕容憐看上去頗有些焦躁,他衣襟微敞著,下面是重疊纏繞的繃帶——之前那一戰,他也受了不輕的傷,以至于將養了這些日子,依舊有些精神懨懨。 絲履咯吱咯吱踩著灘涂邊的碎石,反復踱了幾圈之后,慕容憐停下腳步。 他盯著顧茫,抬手狠抽了幾口浮生若夢,干巴巴地開口道:“有個問題。想和你確認一下?!?/br> “……” 又狠抽兩口。 抬起桃花眼兇狠地盯著顧茫:“但說之前我先問一句,你他媽的到底恢復了幾成記憶?” 顧茫誠懇道:“……之前恢復了好幾成?,F在大概兩成都不剩了?!?/br> 慕容憐看上去仿佛噎了一下,而后臉色愈發陰沉:“那你現在還記得泥姨嗎?” 顧茫搖頭,還沒搖兩下,就被慕容憐厲聲喝住了。 “搖什么頭!前兩天求我送錦囊的時候你還記得她,你小子給我想清楚了再回答!” “……前兩天好像記得,現在記不清了?!?/br> 慕容憐暗罵一聲,沒好氣道:“當時在望舒府讓你跟我說真相,你偏和我裝蒜,裝瘋賣傻。好啦,這回真的又傻了,他媽的!你有什么用?” 說完又罵罵咧咧地踹了一腳石頭。 顧茫無奈道:“你找我到底想說什么?總不能就是為了來罵我幾句吧?” 慕容憐惱怒道:“廢話!來找你當然是有事,不然你以為誰愿意瞧見你這張臉?” 顧茫摸了摸自己的面罩,確信自己的臉是完全都已經被面罩擋住了,單純只是慕容憐在無理取鬧而已。 顧茫道:“那你接著說罷?!?/br> 慕容憐張了張嘴,但卻沒有發出什么聲音。如此反復幾次之后,他咒罵著扭過頭去,兀自走到灘涂邊,狠吸了兩口浮生若夢,而后猛地吐了出來。 一片淡青繚繞中,慕容憐一臉陰郁,說道:“我有件事情,是你從前腦子還清醒的時候告訴我的。我本來想找你再確認一遍?!?/br> “……” “但當時我覺得你言辭太過荒唐,我是不怎么信的。直到發生了最近這些狀況?!?/br> 顧茫微微地睜大了眼睛:“???我曾告訴過你一件事情?” 慕容憐哼了一聲。 “只告訴了你一個人嗎?” 慕容憐又用鼻子哼了一聲。 “什么時候?” 慕容憐再哼一聲,答道:“是你剛被送回重華的時候?!?/br> 顧茫瞧著他浸在湖水倒影里的身形,有些茫然:“是嗎?但我那時候應該已經糊涂了呀。我多少都還有點印象,我被燎國送回城之前,他們重新破壞過我的記憶?!?/br> 慕容憐吞云吐霧道:“他們要真能把你的記憶毀徹底了,你至于還有那么一點印象?” 顧茫:“……” 好像說的也有道理。 慕容憐道:“你給我聽著,我接下來要跟你說的這番話,就是回城那一會兒,你親口告訴我的。我頭先覺得你這人心機頗深,與重華仇恨又多,所以并不愿意信你挑唆。但如今看來……” 他垂下睫毛,抖落煙鍋里的灰燼。 煙灰像是點點殘雪般飄落在風里。 慕容憐思忖片刻,似乎在做最后的決斷,最終他抬起頭來,目光落在了顧茫臉上。 “你說的也未必就是假的。只是有些內容,我仍舊要與你取證,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