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顧茫忍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哈哈哈,好好好,你講的很有道理,你別瞪我——是我說錯了,你罰我吧?!?/br> 墨熄低聲道:“你現在這個身子骨,經得起我怎么罰?”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里有些天生的侵占欲與控制欲,雖然不張揚,但卻深不見底,顧茫被這樣望著,不由地就有些胸腔發熱,心頭發軟。 他的小師弟就是這樣,看似克制,卻很愛欲兇猛。這具腰窄腿長的身軀里,包裹著熔流般熾烈的感情,別人從那張禁欲自持的臉上看不到的東西,顧茫卻全都已經領教過。墨熄是青澀的,粗暴的、甚至是饑渴的。 可顧茫其實并不反感。 雖然沒有哪個鐵骨錚錚的雄性會喜歡被侵略,但是顧茫能深刻地感覺到墨熄是在把滿腔的愛意都傾給他,把所有的欲念都注給他,好的壞的,理智的不理智的,這個初談□□的年輕人都傾注在了他的身上。 一晃白駒過隙,他的年輕人不再年輕,他的師弟成了他的羲和君。什么都變了,唯有注視著他時的那雙眼睛,仍像他第一次對自己展露愛欲時一樣真摯深沉。 他們的這場初戀,原來已過十四年。 顧茫最后還是自己去的望舒府,他出示了玉佩,順利通過了望舒府的門禁守備,而后走在了檐角飛翹的風雨連廊之下。 望舒府仍是與他記憶中一般通幽,到處都透著一股極具慕容憐特色的疏懶氣息,院子里隨處可見夏榻,軟衾,小扇,茶桌。屋檐下掛著金絲繡眼鳥的鳥籠,里頭的禽雀兒棲在木枝上,也和它們的主子一樣的懶洋洋,不愛搭理人。 與內庭守備作了求見稟報,顧茫便來到望舒府中庭等待,那里有個偌大的花園。 顧茫記得這個院子,他小的時候,這座院子里有秋千,有倚在墻邊的竹馬,還養了一堆小雞小鴨小兔子。孩子都喜歡這樣的花園,慕容憐也不例外,時不時就來在這里打秋千,攆著小動物滿園撒野。而當公子不在的時候,顧茫這些小奴隸也會跑進去,借著喂養小雞仔的名義,偷得浮生半日閑。 有一次院內無人,顧茫坐在秋千上玩,晃著晃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結果慕容憐進來一看,大怒。當即就把顧茫從秋千上推了下去。 “你這個賤奴!我的東西你也敢碰!” “來人!這個秋千我不要啦!給我拆下來!丟到坑里當劈柴燒!真是臟死了!好晦氣!” 那時候慕容憐的神情猶在眼前,張牙舞爪地那么夸張,好像顧茫有毒,沾到一點跟顧茫有關的東西,他就會毒發身亡似的。 顧茫被他從睡夢中推下秋千,半天才緩過勁兒爬起來,等他坐直了,轉過頭,慕容憐那叫叫嚷嚷的猙獰表情忽然就凝住了。 “你……你……” 顧茫在他那蒼白的臉色中抬起手摸了摸額頭,結果一掌的血。小孩子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陣仗,呆愣一會兒,哇的一下子就哭了。 他一哭,慕容憐就慌了。 慕容憐道:“你你你……你活該??!你這個小賤奴!”可看著顧茫額頭的血越流越多,慕容憐就怕了,往后退了兩步,居然掉頭就跑。 顧茫就坐在地上哭,他第一次見到那么多血,額頭又摔得那么痛,他眼淚不停地往下滾,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薜交杼旌诘貢r,院門口匆忙忙跑來一個女人—— “阿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呀,怎么摔成這樣了?快讓林姨看看……” 林姨是望舒府最丑的女傭人,她的整張臉都燒爛了,五官模糊到宛如厲鬼,府邸里所有人都嘲笑她,所有孩子都畏懼她,只有顧茫與她親。 顧茫從小沒有父母,不知道被爹娘疼愛是什么滋味,而林姨那時候會偷偷塞給他點心,會給他裁小衣裳,教他認幾個字。他能從那么一些微末的照顧里,去努力汲取一點點與“親情”有關的感受。 所以他一看到她,就愈發害怕地大哭道:“泥姨!泥姨!我要死啦!” 他那時候大舌頭,那么小的孩子,講話都還不利索,總是發不對“林”的音,而是管她叫泥姨。 “好了好了,不哭了。沒事的啊,林姨看過了,沒關系的,阿茫乖,林姨帶你去包扎?!?/br> 丑兮兮的女人把臟巴巴的孩子從塵土里抱起來,饒是過了那么多年,顧茫依舊記得她身上的那種溫暖和香味——那時候他曾想,如果他有娘親,那么阿娘的懷抱,應該就是這樣的。 他從來都不覺得林姨丑陋,她的眼睛總是那么清澈,那么溫柔,讓他總覺得她燒糊的五官像是一盞已經摘不下來的假面,而假面背后藏著的,合該是一張秀美絕倫的臉。 他伸出小手,顫巍巍地摟住她的脖子:“泥姨……” 林姨將他抱去了望舒府的坐府藥修那邊,一路上他血流不止,哭得很兇,看到藥修也并不配合。 林姨就蹲下來逗他,分散他的注意:“叫林姨?!?/br> 顧茫含著淚,抽噎著:“泥姨?!?/br> “林——姨——”她耐心地拖長音調與他重復。 “泥——姨——”他笨笨地說。 坐府藥修是個中年男人,對這個卑賤的孩子和這個丑女人冷眼相加,治病歸治病,嘴上卻陰陽怪氣地嘲笑道:“這個蠢孩子又什么好教的,教出來以后也是給慕容公子當牛做馬的命?!?/br> 林姨的眼梢似乎微微抽了一下,仿佛壓制著什么不可見人的情緒。但她受慣了欺凌,知道以自己的地位爭這些口舌之快也毫無用處,于是對藥修笑了一下,又轉過頭,摸了摸顧茫布滿淚痕的小臉:“來,喊林姨?!?/br> 顧茫依稀能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態,他似乎是卯著一口氣想要給自己和林姨出頭,于是很努力地憋紅著臉,也顧不得頭上的疼了,歪著頭較勁道:“泥,泥……泥姨……” 藥修在旁邊理著紗布,毫不客氣地大笑起來。 顧茫就在那刺耳的笑聲中愣了一會兒,哇地一聲哭得更傷心了。他其實很努力地想要咬準字音,把泥姨老老實實地念成林姨,可是奶聲奶氣地總是說不清楚,他覺得好丟人,大概自己真的是個笨孩子,以后只能做牛做馬的,這個藥修說的一點兒也沒錯。 只有林姨心疼又溫柔地看著他:“很好了,阿茫以后會念清楚的,乖,不要難過?!?/br> “丑女人哄賤娃娃了,哈哈哈——” 林姨丑嗎? 不,在顧茫心里,林姨是世上最美的姑娘,有著一雙凝載著芳菲十里的鳳眸,一雙人間四月般的臂膀。 他那時候暗下決心一定要快快長大,捋直了舌頭,能夠好好地喚出她的名字——可是他終究是沒有等到。 林姨在他四歲那年就去世了,她臨終前告訴了顧茫一件事,而那件事最后成了顧茫留在望舒府、與慕容憐不爭不鬧近二十載的理由。 那個女人,她說…… “特使?!鄙砗蠛鋈挥腥诉@樣喚他。 顧茫從回憶中抽神,他眨了眨眼睛,讓眼角的濕潤淡下去,而后回過頭來。望舒府的總管正站在廊廡邊:“已經稟奏過主上了,主上有請?!?/br> 第135章 時慕容憐 慕容憐正歪在內庭小院的一張春榻上吸著水煙。床頭小幾擱著幾本閑書, 一壺小酒。 他見顧茫進來,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大口浮生若夢, 緩然吐出,吩咐左右道:“你們先下去吧?!?/br> “是?!?/br> 傭人們退下了,院落中只剩了他們兩人。 慕容憐懶洋洋地躺在竹榻上,也不正眼去看顧茫, 只敲了敲煙鍋里的灰燼, 然后重新叼回嘴里,冷笑道:“火球兒還真有趣, 派個特使來我府上,居然還是個戴著覆面披著斗篷的——說罷,有什么事兒?!?/br> 顧茫道:“是我?!?/br> 慕容憐一聽他的聲音,頓時被吸入的煙給嗆著了:“咳咳咳??!”未幾他起身, 臉上飛快地閃過了許多情緒,震驚、焦慮、憎恨、猶豫……甚至還有一些旁人并看不透的復雜內容在里面。 “你?你裝成個特使來我這兒做什么,找揍?” 整個重華除了極少幾個人, 沒誰知道顧茫此刻是恢復記憶的狀態, 顧茫自然不會在慕容憐面前表現出太多的清醒。他是蟄伏在燎國五年的探子,偽裝對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難事,于是他佯作遲鈍道:“你別生氣,我來還你東西?!?/br> “……” “主上說過, 不能隨便要別人的好處。所以我來把這個圓環還你?!?/br> 說著他將那枚藍寶石扳指褪下來, 交遞到慕容憐手里:“謝謝你把它送給我,但它什么用都沒有, 我不喜歡?!?/br> “……” 慕容憐仿佛受了極大的侮辱,差點兒沒跳起來:“你知道你在說什么?” “這樣的扳指羲和府上有幾百枚。你要是中意亮閃閃的小圓環,我還可以多送你幾個?!?/br> “屁!他的那些能跟這個比?!”慕容憐怒氣沖沖地劈奪過來,“這可是——” 顧茫一臉平靜地等著他說。 “這、這可是、可是……”慕容憐卻好像噎住了,噎了一會兒,他眼里閃動著些明暗不定的光,隨即惡狠狠道,“……算了。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這本來就是借你的,什么時候成了送你的?哪怕你不來還,我過兩日也會去羲和府要這扳指,你少給我自作多情!” 他說著,重新把扳指套回了自己拇指上。 顧茫心中暗嘆,果然慕容憐也并不會那么輕易就把這枚指環的秘密告訴他。不過他原本也就只是想試一試而已,他來望舒府的目的,其實只是想回來自己走走看看,這個宅邸里終究還是有一些他太過懷念的痕跡。 慕容憐見他一直不怎么說話,盯著他來回看了一會兒,問:“怎么著,被周鶴折磨傻了?倒是回個聲啊?!?/br> 顧茫鈍鈍道:“我不傻的?!?/br> 頓了頓,瞥了一眼慕容憐的煙槍,說道:“抽這個的人才傻?!?/br> “你——!” 顧茫道:“你又要生氣了。你總是生氣。好了,我是一只好狼,不惹你不開心。東西送完了,我回去了。再會?!?/br> 慕容憐看著他轉身,狹長的眼睛驀地瞇起,等顧茫走到了庭院月圓門的旁邊,慕容憐忽然陰森森地說了句:“站住?!?/br> 他踱步到顧茫身邊,繞著顧??戳艘蝗?,吐字道:“顧茫。我怎么記得你去蝙蝠島之前……已經恢復了不少神識?” “……” 纖細的金色長柄煙斗伸出,勾嘴抵著顧茫的下巴,將之強行抬起,慕容憐瞇著桃花眼,說道:“你不至于還覺得自己是頭狼吧?!?/br> “……” “讓我想想……你今天來這里,莫不是來懷悼你那位泥姨的?” 顧茫驀地一頓。 隨即側過臉:“那是誰?” “……”慕容憐不吭聲,眼神詭譎地盯著顧??戳艘粫?。 兩人僵持著,庭院里起了一陣清風,吹得顧茫斗篷袍袖獵獵拂擺。慕容憐說:“你當真想不起她是誰?” 顧茫搖頭。 “你最好不要跟我說謊。你跟我這么久了,欺騙我會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應當很清楚?!?/br> “我不清楚。我也聽不懂你在說什么?!?/br> 顧茫說著,抬手打開慕容憐抵著他下巴的煙斗,鼻梁上皺:“味道真難聞,你怎么會喜歡這個?!闭f罷打了倆噴嚏,轉過了身,頭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他看似裝的淡定,但其實心砰砰直跳。 ——慕容憐怎么會忽然跟他提起泥姨? 他恢復記憶的事情,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知情,是有人向慕容憐xiele秘?還是慕容憐并無把握,只是在試探呢…… 一路心里打鼓地走著,出了望舒府,顧茫原地站著思忖了片刻,卻理不出什么頭緒。最后他嘆了口氣,決定先不再想這個問題了,而是繞路去了一趟姜宅。 他實在是受不了慕容憐現在嗜煙如命的樣子,慕容憐這人很野,自幼沒爹,母親趙夫人去世后就再也沒人看得住他,而且至今也沒娶媳婦兒,說起來是個穿金戴銀的貴族老爺,其實也就是個作死無人管的單身漢。 顧茫覺得他再這樣子下去不行,所以打算趁著自己還清醒,去姜藥師處給慕容憐求個戒煙方。 到了姜府,才發現今日在廳堂內開藥坐醫的是卻并不是姜拂黎,而是他的夫人蘇玉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