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周鶴沒立刻吭聲,半晌低聲說了句:“還真是傳說中的‘神壇猛獸’?!?/br> 司術臺的修羅間建在地下,周鶴靠近時大門的鐵鏈嘩啦一聲自行縮回,陰刻著刑天繪像的石門一左一右緩緩打開。 一股砭人的霜寒立刻從敞開的石門縫隙中噴出。 侍立在石門左右的守備向周鶴行了禮,而后抖開一件早已備好的黑貂大氅欲替長老披上,但周鶴抬了抬戴著指套的手,示意不必了。徑自走了進去。 修羅間是一方約摸五丈寬長的寒室,由于大多試煉都需要在寒冷的場所進行,所以修羅間的內壁是用昆侖萬年冰斫砌,四壁天頂腳底都是冰面,乍一看就好像進入了神話傳聞中的鏡宮一般。 顧茫在修羅間的中央,正閉著眼睛打坐。 周鶴走過去,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男人——他當任長老以來接觸過不少試煉體,大多數人別說進入修羅間了,押進司術臺大門的時候就已經嚇得渾身篩糠屁滾尿流。而像顧茫這樣沒事人一般的,他還真是見所未見。 這人是傻的徹底了,所以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將會面對什么嗎?還是燎國的黑魔融淬賦予了這具rou體凡胎什么能力,譬如不畏疼痛,不懼生死……凡此種種。那剖析起來該多有趣。 周鶴愈發有些心潮澎湃,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修長的手指按在了腰間的“獵鷹”上。 或許是因為這個人的身份也好,反應也罷,都太特殊,所以一向習慣把試煉體當做牲畜來看的周長老居然生平第一次——對于剖析的對象產生了一點好奇。他禁不住思考,顧茫此時在想什么? 而顧茫簡直就像窺見了他內心的發問似的,緩緩睜開眼睛,湛藍的眸子望向他。吐出一個字來。 “冷?!?/br> 冷? 就只有這一個念頭嗎? 周鶴盯著那雙透藍的眼睛,似乎想從里面攫得一些更刺激的情緒。 但是沒有。 怎么可能會有。只要顧茫不想,周鶴怎么能夠發現他一星半點的真實情緒——顧茫是什么人啊。 君上欽定的臥底。 潛伏在燎國長達八年的密探。背負著無數誤會、指摘、謾罵、人命、自責,還能咬著牙堅持著一條路走到黑的顧帥。 當年他投敵燎國,對方初時不敢信任,亦是百般試煉、施盡毒法,這都不能從他嘴里撬出一句秘密,周鶴又怎么可能做到。 “沒關系?!敝茭Q道,“你一會兒就不會在意這種冷了?!?/br> 他說罷,抬起手,指節屈了一下,與他配合試煉的隨扈們看著命令進入了修羅間。周鶴道:“開始吧?!?/br> 顧茫抬起眼睫,透過濃密的長睫毛,看著那一個個月白長衫的司術臺修士陣列排開。那些人手上都拖著一只木托盤,里頭放著匕首、蠱蟲、法器、還有傷藥。匕首是用來割開血rou的,蠱蟲和法器是用來進行黑魔試煉的,傷藥倒是金貴的很,上品天香續命露,在危急時可以吊住他一口氣。 離他最近的那個修士托盤里放著一卷雪白的繃帶,顧茫知道那不是用來包扎的,是用來墊住他的牙齒,以防他咬舌自盡。 顧茫閉了閉眼睛。 在他現有的記憶里,這是他生平第二次見識如此陣仗。 第一次是在燎國——對,盡管時空鏡沒有歸還他所有叛國之后的記憶,但或許是因為太痛苦了,這一段卻是例外—— 那時候他將陸展星的頭顱在喚魂淵之畔埋葬,然后他按照和君上的商議,佯作被逼到了絕路負氣而反,投敵燎國。 燎國的大殿鋪著金紅色的磚石,整個廳堂猶如烈火燒灼,滿殿文武俱如妖魔鬼怪,各有各的詭譎之處。年輕的君王戴著冕旒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他才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根本鎮不住他座下的這些亂舞群魔,真正做主的是君王身邊立著的那個戴著黃金覆面的男人。 燎國的國師。 顧茫記得當時自己單膝跪地,俯首獻上自己的投名狀——一卷重華近百年來的秘法創立玉簡。 雖然已和君上商量,剝去了最重要的幾大法術,但這卷軸仍可謂是最重要的重華邦國機密之一。燎國群臣一看到這玉簡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發亮的,就連燎君也情不自禁地抻長了脖子,面露喜色,亟欲翻看。 唯有國師一人,透過那張眉眼彎彎的黃金假面輕笑出聲來:“顧帥,獻禮先可不議,不如先來談一談你為何要叛重華罷?!?/br> 顧茫便將鳳鳴山之敗后的遭遇義憤填膺地與燎國諸君陳說,說到義兄被斬首處,竟是聲淚俱下,幾番哽咽。 其實在他投奔燎國之前,燎國就已經有不少人都得到了風聲,他們都已聽說了顧茫在鳳鳴山兵敗之后受到的種種遭遇。此時親眼所見,加上這樣一份竊國玉簡,一時間對他的懷疑都削弱了不少。 顧茫最后道:“花國主當年之恥,我亦盡數體嘗,與其繼續留在重華受人欺辱,不如與花國主做一般抉擇,叛出重華?!?/br> 花破暗乃是燎國的開國之君,在場又有誰不知道花破暗與顧茫的相似之處? 燎君登時就有些被說服了,嗓音微微發著抖,里頭有按捺不住的激動:“卿、卿既有如此覺悟,那……” 話說一般,忽覺自己越矩,不由驀地住嘴,悄眼看向身旁的國師,卻對上國師笑瞇瞇的眸眼。燎君的冷汗瞬時濕透了重衫,喉頭吞咽,忙開口道:“那那那皆聽國師意見!” 國師這才瞇著眼睛,笑吟吟地籠著寬袖轉過頭,對大殿上跪著的顧茫道:“顧將軍神壇猛獸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貫耳。猛獸歸降自然是天佑我大燎國祚,大喜一樁。只不過……” 聲音漸漸輕弱下來,國師倏地睜開瞇著的笑眼,一雙細長眸子隔著黃金假面的挖孔睨向顧茫,里頭迸濺著寒光。 “只不過,顧帥啊?!眹鴰煹?,“你知道花國主叛出重華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嗎?” “……” 顧茫被那雙幽寒狹長的眼睛盯著,竟生出種被毒蛇嚙咬的痛感來。只見得那國師微笑著,黑眼睛底下卻全無笑意—— “花國主可是找了幾個自己的貼身死侍,讓他們把他綁起來,花了三天三夜,將他一身重華的法咒與盡數剖開驅散……又在胸腔血管內注入了黑魔之息。以示他這一生,與重華也好、與他的‘恩師’沉棠也罷,就此恩斷義絕?!?/br> 他每說一個字,眼里的兇光與殘酷就多上一分。 到了最后,那張黃金假面都像是要被他那昭彰的惡給熔穿了,幾乎能看到假面后頭那張窮兇極惡的臉。 國師森森然微笑道:“顧帥,你既愿跟隨花國主的腳步,那么該獻上的投名狀到底是什么——你應該很清楚吧?” …… 最后,顧茫被押解到了燎國的淬魂室。 那是與重華司術臺非常相似的地方,也是一模一樣的玄冰寒室,一模一樣的月白長衫,甚至連裝載法器蠱蟲匕首紗布的托盤都如出一轍。 審訊與重淬同時進行,持續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三夜中,他的后背皮rou沿著脊柱被整個劃開,吞吃靈力的蠱蟲被放進傷口深處,千萬根傀儡線沿著肌rou血管擴散,將施展重華法咒的靈流經絡一一挑斷,錯亂,將他的肺腑攪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而那個國師,始終坐在淬魂室的玫瑰紫檀椅上,翹著腿,雙手交疊于膝頭,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在他痛苦,在他哀嚎,在他生不如死口角流涎血rou模糊肝腸寸斷之際,溫柔地詢問他:“顧帥。你后不后悔?” “從白到黑,從黑到白,都是一樣的不容易,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你身上注滿了黑魔靈流……九州二十七國,也就只有燎國可以收留你了?!?/br> “你對重華的恨,真的有那么深嗎?” 顧茫渾身都被自己的鮮血浸滿了,但這并不算什么,他所受最痛的還是那猶如螃蟹八爪從他后背深插入他血rou的傀儡絲。 那千絲萬縷的鋼絲線里,一定有是淬煉了吐真之能的。他一撒謊,那遍布全身的鋼線便豎起尖刺,億萬根小刺瞬間在他血rou炸開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生生撕碎??! 顧茫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血、淚、汗……什么都有。 他聽到燎國的國師在不無蠱惑地問:你真的恨他們嗎? 恨到不惜與他們戈矛相向,恨到不惜與他們一生為敵。 顧茫喉管都在陣陣痙攣幾欲嘔吐,他垂著頭,幾乎是發出哽咽的笑,他說,是……是啊,我恨極了,恨得太深…… 鋼刺根根如骨,渾身抖若篩糠。 重華的神壇猛獸,卻還是能死咬著口,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透。還能忍著身心的劇痛,嘴唇顫抖地吐出零碎不堪的字來。 是。 我恨。 我不后悔。 我顧茫從此與重華恩端義絕,我顧?!讶肓菄?,效忠燎國,為報血仇,甘受重淬,墮入魔道,永志不悔。 永志……不悔…… 渾濁的血淚流下了,縱橫滿臉,他被折磨到瘋癲,蓬頭垢面,猶如厲鬼,悲愴地狂笑著。他不知自己是怎樣守住牙關的,只是每到撐不住的時候,他都會竭力地去回想那過去的一樁樁一幕幕。 他想到君上在黃金臺上對他說,顧帥,請你相信孤,孤這一生,從未,也絕不會將你們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賤軀。 他想到陸展星對他說,茫兒,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個選擇,你陸哥都會替你高興。 他想到墨熄…… 墨熄。 想到這個名字便是一陣錐心的痛。 他記得初見墨熄時吹過的夏日清風,記得墨熄側過臉時清澈的眼眸,記得墨熄第一次朝他展露的微笑和最后分別時悲傷的眼神。 十余年了。 他不是沒有心動過,他不是沒有過沖動想要孤注一擲地答應墨熄的請求,相信他們真的可以越過鴻溝擁有一生一世。 可是…… 他們到底還是爭不過天,斗不過命。 他的公主殿下,他的小師弟,知道他叛國后,會是怎樣的神情呢?應當會恨他吧。 要是恨他,那就好了。 別再那么沖動,千萬別傻乎乎地,跟滿朝文武對著干,愿意替他作保什么的……千萬不要這么做…… 墨熄。 對不起。你的師兄,是真的、真的很愛你。 從前說的每一句愛你,每一個愿意,都是真的。 今后說的每一句恨你,每一次諷嘲,都是假的。 你也千萬、千萬……不要因為師兄叛國時,你不在我身邊,沒能勸到我最后一次而固執地鉆牛角尖,而感到后悔。 因為…… 顧茫的眼淚順著臉龐不住地無聲滾落,和著汗與血,縱橫在那張支離破碎,幾無人樣的臉上。 因為設法調開你去邊境,拖延你回國的人根本不是君上…… 提出那個建議的人,其實是我! 是我…… 是我軟弱了,我不敢讓你看著我走,我不敢再聽你一句勸,再看一遍你傷心的眼神。我怕你看著我,我就走不了了。 對不起,我必須遠行,我一定要走——對不起,我最后還是選擇了重華,選擇了我的兄弟們,選擇了這一條路,而割舍下了你。 對不起…… 又有血順著額頭流下來,一路淌入他的眼眶里,故人那清俊的側臉順著他的淚水驀然滑落,墨熄消失了。他在一片模糊的猩紅中看到鳳鳴山的烈火與兵敗??吹缴胶油扛文X??吹侥切┰c他圍爐而坐,與他雪夜飲酒,與他共同進退與他談過柴米油鹽,江山意氣的人,都在冥河對岸回望著他。 顧茫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幻覺,好像自己正浸沐在這茫茫冥河里,亟欲泅渡過去,亟欲抓住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