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隔著騰飛飄拂的塵埃,逆著月光,兩人互相對視著。但慕容憐的目光并沒有在江夜雪身上停留太久,那兩束陰晴不定的光芒很快就越過江夜雪,在整個屋內逡巡一遍,又二話不說地往臥房內闖。 一圈下來,什么人都沒有瞧見。 慕容憐回到主廳,問:“墨熄不在你這里?” 江夜雪的臉色不變,然而,他雖然看上去仍算鎮定自若,但修長白皙的手指卻已然扣在了輪椅扶手最隱秘的一道機關處。 江夜雪淡笑道:“他為什么會在我這里?望舒君如果要找羲和君,直接問我便是了,為何偏要硬闖?” 但慕容憐這性子,無理取鬧橫著走慣了,門能用踢的就不會用推的,能用推的就不會用敲的。再加上他本來就看江夜雪這種好好先生不順眼,自然愈發不會客氣。他瞪了江夜雪一眼,沒好氣道:“本王養的狗,放在他府上寄養,現在狗被周鶴抓去做黑魔試煉了——你說我要不要找他合計著算賬!” 江夜雪目光一凝。 “顧茫被司術臺帶走了?” 慕容憐懶得跟他說第二遍,咬牙道:“怎么哪里都找不到墨熄的人……難不成他還真的在軍機署密談室?” 墨熄自然不在軍機署密談室里。 他依舊枕在載史玉簡邊,就在江夜雪與慕容憐咫尺之遠的地方,只是江夜雪的竹屋內機關重重,就在方才慕容憐破門而入的那一瞬間,江夜雪已經打開了廳室的幻境術,是以墨熄雖仍在原處,慕容憐卻并不能看得見他的身影。 “……行吧,那你若是見了他,替我轉告他一聲?!蹦饺輵z狠抽了一大口煙,吐出來道,神色乖張道,“走了?!?/br> “不送?!?/br> 慕容憐離開了,江夜雪轉著輪椅來到門邊,將房門合上,然后重新移到墨熄身邊。屋里很靜,他盯著墨熄看了一會兒,將手探至對方的頸動脈處,眉頭微微蹙攏。 墨熄已經進入讀卷狀態,此時此刻若將他強行拽出,情況只會更加兇險,只能等待,不能介入。 他放下手,目光幽晦。 顧茫那邊……能撐到墨熄探秘醒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 周鶴:慕容憐占我便宜,管我叫寶貝。 長老a:慕容憐也占過我便宜,管我叫甜心。 長老b:慕容憐還管我叫過心肝兒小糯米呢,他也真好意思! 長老c:慕容憐最大的愛好就是占別人便宜,并且稱自己為“本王”“憐哥”“哥哥我”,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臉皮。 阿蓮:我當然有臉皮,我的臉皮太好看了,我每天都被自己帥醒,全天下人都是我弟弟。 第116章 探八年前 載史玉簡幻境中, 墨熄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發現自己躺在了一片無邊無盡的黑暗里,周圍是浩渺無垠的夜幕蒼穹。穹廬上, 一道青碧幽藍的光帶橫穿而過,光帶上閃爍著明暗不定的篆體小字。 忽然間,一個空幽的聲音自天幕向他壓來,喑啞猶如磨損的卷軸—— “所閱……何事?” 這就是載史玉簡已經拼湊完成, 可以追溯過往的邀約了。 墨熄撐著身子坐起來, 對著那騰霧青龍般在夜空中張牙舞爪的碧色光帶道:“我想知道,顧茫在這一年之內, 是否曾有叛國的隱情?!?/br> “……” 光帶依舊扭曲盤繞著,沒有任何的異動。就在墨熄的希望一點點地涼下去,以為玉簡或許并沒有記錄到有關往事的時候,光帶忽然爆發出炫目的輝光, 緊接著無數閃爍的字篆匯集扭攏到一起,化作一條通天徹地的虛渺巨龍之形。 但見它長吻修目,鬣鬃飛揚, 霎時間這片玉簡營造出的宇宙洪荒內云雷暴起, 風云騰浪!這幻龍鱗爪遒勁朝著九天騰躍而上,繼而猛地俯沖下來,朝著渺如天地一粟的墨熄飛去??! 霎時間風沙飛滾,狂暴的碧色華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轟地一聲巨響!墨熄最后的感知是那巨龍像是蒼穹墜下的瓢潑大雨, 光芒如萬箭洞穿魂靈。 “昨……日……已……死……” 一聲幽幽嘆息,猶如對窺卷之人最后的警告。 “君……自……當……寬……!” 五光十色交織的斑斕猶如雪片般壓進他的眼眶, 侵入他的瞳眸,好像要把玉簡中銘刻的所有歲月都在這一夕間刺入這具血rou之軀里。 驀地,光芒熄滅了。 墨熄喘息著,眼前還閃著交織不定的強光殘余,以至于他無法立時看清自己被載史玉簡帶到了八年前的哪一天。 他站在原處,用力眨著眼睛,時不時甩一甩頭,想要盡快恢復目力。此刻他還只能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光線十分昏暗的地方,能聽到雨打屋檐娑娑敲窗的淅瀝聲,雨勢很湍急,瓦片上狂流匯聚著。 過了一會兒,有人來了,腳步聲自遠處傳來,在尺許外停下—— 雨聲嘩啦,這個人沒有立刻開口,就在墨熄幾乎要以為那腳步聲是他聽到的幻覺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終于打破了這沉默。 來人道: “庶民顧茫,拜君上安?!?/br> 這輕若飄雪的聲音猶如一聲轟雷,將四肢百骸的血液都驟得驚起! 墨熄眼前仍晃動著光怪陸離的虛影,耳膜內也作嗡嗡轟鳴,但他顧不得強烈的眩暈感,猛地轉頭。 夜風吹進來,夾雜著風雨和晚間玉蘭花靡艷的甜香。 都說人的記憶里,其實嗅覺是鐫刻得最深,最難以磨滅的,墨熄一聞到這氣息,哪怕此時還并未看得清所在何處,他也一下子如醍醐灌頂—— 黃金臺。 載史玉簡竟帶他回到了重華王城最機密、最難以企及的殿臺! 黃金臺修筑于王城后山前,飛檐斗拱,矗立于九百九十九級長階之上。全臺以黃梨木建造,通殿俱是榫卯結構,無用一釘一膠,皆靠木頭之間緩緩扣疊。在它周圍,栽種著大片來自于東海仙島的龍舌玉蘭,此花花色緋白相間,狀若鯉尾,終年不敗,香氣馥郁且極為特殊。 正所謂“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歷朝歷代,只有君上最重視最信任的臣子可以登頂于此,無數修士從小就被爹娘寄以殷切希望,望他們日后能得承君詔,帶著旁人所不能企及的榮華走上這九百九十九級上階,從此提三尺劍,立不世功。 墨熄自己是立下天劫之誓后,才得到君上的黃金臺賜筵,成為了君上的“可信之臣”。所以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玉簡帶他溯回的第一個地方居然會是黃金臺,更沒有想過君上曾經在黃金臺上召見顧茫。 未及深思,就聽得君上淡淡道:“顧帥,你終于來了?!?/br> 眼前的光斑還在晃動,但已沒有方才那般炫目。墨熄閉上眼睛又咬牙緩了片刻,待他復又睜開眸時,他終于可以看清面前的景象了。 是雷雨之夜,看不出時辰。黃金臺四周的羅帷在風雨里被吹得聚散飄飛,猶如煙篆。君上背脊挺直,跽坐于衽席之上。 他的身側是雕繪著磐龍云海的朱欄,一幕箬竹半卷著,外頭暴雨滂沱,湍飛的玉珠濺至黃金臺內,但君上并不以為意,他把目光從幾乎已模糊不可見的青山遠黛處收回來,隔著朦朧的燭火,望向樓臺入口。 墨熄隨著他的目光看去—— 自時光鏡之后,他又一次見到了八年前的顧茫。但載史玉簡里的這個顧茫顯得更為清冷,一道驚雷裂空而過,閃電之光照亮了顧茫的臉龐,令他看上去竟有幾分陰鷙。 “顧帥,請進?!?/br> 顧茫抿著嘴唇,他手里還握著一把收攏的油紙傘,正滴滴答答淌著水。黃金臺上什么侍從也沒有,顧茫自己將紙傘倚在了廊柱旁,帶著寒氣,緩步走進了臺內。 “坐?!?/br> 君上示意顧茫。 “孤夜半虛著前席翹首以盼,總算把你等了過來?!?/br> 顧茫在衽墊的另一邊入席。 看他的神情,除了冷淡與落寞之外,他的眉宇間還籠著一絲淡淡的疑惑。他仿佛并不明白君上為什么要讓他到黃金臺上來,也壓根沒有想到君上會讓自己到黃金臺上來。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顧茫就問:“不知君上找我,是有什么要事?!?/br> 君上沒有立刻答話,他擺弄著案幾前的紅泥小爐,用青竹小扇子將茶湯燒得更旺,燙熱的蒸汽竄進濕冷的寒風里,頃刻又被雨幕吞沒掉。 在這疾風驟雨的夜里,君上道:“顧帥,你現在是不是特別恨孤?!?/br> “……” “孤聽說,羲和君找你喝過酒,你跟他說,你很累,你撐不下去了……” 顧茫冷冷道:“君上派人跟蹤我?” 君上繼續扇著青竹小扇,沒有否認。 “君上這是何必呢。您已經卸了我的軍銜,削了我的軍權,羈留了我所有的殘部?!鳖D了頓,顧茫道,“還判刑了我最好的兄弟?!?/br> “我如今庶人一個,折翼難飛,君上大可不必再在草民身上浪費這個心力?!?/br> 君上重復道:“孤只問你,顧帥,你此刻是不是已恨極了孤?” “……” “其實你不用說,孤也清楚。你為邦國賣命打了那么久的仗,最后除了自己,什么都沒剩下,都被孤奪走——就連你那天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為你的兄弟們向孤求一座墓碑,得到的都只有諷刺和訓斥?!?/br> 君上輕笑一聲。 “如果可以,顧帥恐怕早已拆了孤的骨頭去熬湯了罷?!?/br> 顧茫道:“君上今日請我前來,就是來閑聊的嗎?!?/br> 冰裂瓷壺燒沸了,壺蓋子被撞得發出丁零當啷的脆響。君上握起包裹著竹卷的提梁,分別給自己與顧茫斟了兩盞釅實的茶。 長指將茶壺往顧茫面前一推。 君上道:“不。孤來找你,是為了一個人洗脫罪名?!?/br> 像是冰面驀地裂開一道縫隙,顧茫那張猶如冰冷假面的臉龐一下子流露出了屬于“人”的情緒,他立刻抬起眼來。 因為某種感知,顧茫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他緊盯著君上的眼睛。 半晌,抖出一個字來。 “誰?” 簾帷外,閃電亮了亮,蒼白的光照亮了夜與青山,也照亮了秉燭夜談的兩個人互相盯伺的眼。君上道:“你心里想的那個人?!?/br> “……” “陸展星?!?/br> 轟地一聲驚雷破空!那撼天動地的炸響仿佛一柄利劍刺透了穹廬!余音震顫刺破了屋檐直扎到墨熄的心口去! 入骨的寒意猶如浪潮滔天,猛地翻涌上背脊…… 陸展星是……含冤的? 更重要的,君上是知道陸展星含冤的? 強風斜吹雨,瞬息撲滅了幾盞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