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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余污在線閱讀 - 第68節

第68節

    “…我能……懂。我努力……懂……”

    冬夜太冷了,他浸著水的衣裳貼在身上,風一吹砭骨的寒意,他也不知道赤著腳慢吞吞地走了多久,只是抬臉看著李微的時候,嘴唇都是青白哆嗦的。

    “我……也想懂…我也想回憶起來…”顧茫痛苦地捂著自己的頭,“可我做不到啊……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錯了……一直錯……一直錯……所以你們……才會這樣對我……”

    李微驚呆了。

    這是、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臉上刺目紅印,唇齒間都是血,還這樣說話……

    李微一個激靈,失聲道:“叫你洗澡,你不會是跑去后面的湯泉池洗了吧?!”

    顧茫沒吭聲,嘴唇抿得緊緊的。

    “你瘋啦?!那是主上沐浴的地方,他有潔癖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你知道你自己有多——”

    顧茫卻像是害怕極了再從別人嘴里那個字似的,猛地打了個寒噤,他一把抓住李微的手,打斷了李微。顧茫顫抖著,他努力繃著自己的臉,像是要在一敗涂地的血腥里挽回尊嚴的頭狼。

    可是他的藍眼睛眨了眨,里面卻有水光碎了。

    顧茫顫抖道:“是……我知道。我臟。以后,不再會??墒恰彼凵癃q豫著,睫毛簌簌著,忽然就哽咽了。

    他甚至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那么難過。

    他驀地蹲下來,蜷成狼狽佝僂的小小一團,那多年了,成過,敗過,忠過,叛過,卻仍改不去卑賤入骨,除了一身傷疤和滿世罪名他依舊是一無所得。他還是連碰一碰那一抹象征著英烈之血的帛帶,都會遭來最痛的侮折。

    他把自己埋在塵埃里,頸柱低得那么深,好像被什么自己也已經遺忘掉的東西壓垮了。

    顧茫哽咽道:“你們都不懂,都不懂……我應該有的……我應該有的……”

    李微已經完全不知所措了,他雖然三八了點,嘴欠了點,但心腸一直是熱絡的,他跟顧茫也沒有什么直接的仇恨。所以看著這個凄惶不堪的男人蜷在自己面前忽然哭了的時候,他居然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手腳難安了好半天,他忍不住去問顧茫:“什么你應該有的?”

    可顧茫也道不清啊。

    那道帛帶,意味著什么,象征著什么,他都不記得了。

    他也清楚那樣東西是墨熄的所有物,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竟會有這樣的劇痛。

    “到底什么是你的?”李微無奈道,“羲和府的一草一木都是主上的,就連我,就連你自己,咱們都是主上的。你我能有什么???”

    他嘆氣著拍了拍顧茫的肩:“起來吧,你趕緊地去把這身衣服換下來。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你居然穿著一品重臣的祭祀服,羲和府恐怕都要跟著你一塊兒倒霉?!?/br>
    顧?;亓俗约河闷迫熳优f桌椅搗騰出的那個“窩”。他對身上這冷颼颼的衣服倒是沒有任何執念,他進去把衣服都脫了,換回了自己僅有的一件皺巴巴的棉袍,將祭祀服還給了李微。

    李微拿了衣服,原本想再跟他說幾句話,可是看他這樣,又覺得實在不知說什么好,只得嘆了口氣,轉身走了,邊走邊叨咕道:“幸好這祭祀服有兩套……不然闖禍了……”

    顧茫在昏暗的小屋里坐下,飯兜醒了,大黑狗湊上來,像是聞出了他的傷心似的,拿溫熱的腦袋拱他,嗚嗚叫著,去舔他的臉頰。

    顧茫抱住它,低聲道:“你是不嫌我臟的。對不對?”

    飯兜搖著尾巴,把爪子搭在他的腿上。

    顧茫在暗夜里睜著眼睛,這是他有意識以來,第一感到“不甘”,感到“疼痛”。但他不知道這兩種感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覺得它們讓他很不舒服,像是病了,一種勝過鞭杖罰撻的痛苦。

    顧茫閉上眼睛,摸了摸飯兜的頭,小聲地:“飯兜,我也不嫌棄你臟?!?/br>
    “嗚嗚嗚!”

    “我們哥倆,在這里。有飯吃的?!鳖櫭2洳渌鰸駶櫟男”亲?,“所以一點點疼。我可以忍。沒事的?!?/br>
    “嗚汪!”

    顧茫把手摁在胸口,哽咽道:“沒事的,這一點點疼,我都可以忍的……我可以忍的……”

    習慣了,就不痛了。

    忍一忍,就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墨熄從臥房里推門出來。

    他已經換上了祭祀華袍,每一年府上的人都盼這天,覺得羲和君穿正袍的樣子特別的英俊精神。

    但今年,當他來到廳堂內的時候,候在那里的傭人見了他都是微怔。

    羲和君明顯一晚沒睡,神色非常難看,眼底甚至還透著些微的青韻。他坐到桌前,李微已經把菜布好了,照例是不興鋪張,只兩籠三鮮小籠包,一品砂鍋魚片粥,一盤糖醋酥魚,醋腌蘿卜,麻油涼拌蕨菜,水晶豆腐,還有一碟子花色點心。

    墨熄在桌前坐了一會兒,沒有動筷。

    李微試探著:“主上?”

    墨熄看了一眼自己對面那個空蕩蕩的位置,沒作聲,過了一會兒,抬手舀了一碗粥,沉默地吃了起來。

    一旁條案上擺著的水漏滴滴答答淌著,墨熄吃了一些,便胃口不太好似的,不再動了。他抬眼對李微道:“差不多了,要去東城門準備出發。你把……”他頓了頓,生硬道,“你把他叫出來,讓他跟著羲和府的儀隊過去。我先走了?!?/br>
    李微應了,心卻道,看來昨天顧茫定是有什么舉動觸怒了主上,且觸怒得厲害。按主上原來的意思,是要把貼身近衛的位置騰給顧茫,好時刻緊盯對方異舉。

    但現在,墨熄像是無所謂了,也不那么想瞧見顧茫,隨意丟在儀仗衛隊里,只要不在他鼻子下闖禍就好。

    只是進了個溫泉,就能惹得那么生氣么?

    李微心里有些打鼓,但他不敢細猜。他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有些東西,知道了會比不知道痛苦的多。

    好奇心并不是這世上最教人無法忍耐的東西。

    守秘才是。

    李微就這樣抱著甘愿做個傻子的心態,把這些莫名的遐思都拋諸腦后,照令去了后院,把顧茫從他的“窩”里叫了出來。

    顧茫聽了他的安排,倒也沒有什么節外生枝的反應,心智不全也有心智不全的好處,一夜過去,他已然平靜了很多。聽李微讓他跟著儀仗衛隊走,他也就毫無意見地去了。

    不過李微并不放心,將他領去衛隊后,和衛隊的隊長吩咐了幾句,又把湯劑壺囊交給了對方,叮囑道:“這是姜藥師開的寧心藥,我估摸著主上會盯著他喝,但也不一定,反正你管著,如果顧茫不喝,你就硬灌。這東西不是開玩笑的?!?/br>
    衛隊長應了,接過壺囊。

    一行人這便上路了。

    第57章 抱著你

    王師祭隊姿容莊嚴, 棨戟遙臨,從帝都一路向東, 浩浩湯湯往喚魂淵方向而去。

    這一路大約需要走上三日,第一日傍晚,他們到了鳧水邊。仆役們開始負責安營扎寨,給主上們收拾居處, 而貴胄們則被喚到了王帳中用膳。

    墨熄進去的時候, 大部分貴族都已經到了,法術撐出的偌大營帳里布了百余席, 侍女引他去了他的位置,他看了一眼對面,慕容憐與他隔道相望。和所有參拜的世家子弟一樣,慕容憐也是一身祭衣打扮, 繁冗復雜的寶藍色祭祀袍上繡著蝙蝠紋圖騰,端端正正束著藍金一字巾,襯得他臉龐愈發病態蒼白。

    望舒府和墨家, 那都是英杰輩出的名門望族, 慕容憐祖上福蔭,他有資格佩戴一字巾也無可厚非,只是在座眾人心里都有一把標尺,誰家后嗣如今配得上英烈榮光, 誰家傳人又糟踐了先人碧血, 每個人都門清。

    等人陸續來齊了,君上開腔了:“趕了一天的路, 你們也都累了。傳菜吧?!?/br>
    宮娥端著盤盞飄然而入,姿態纖盈地跪在對應的貴族跟前,開始斟酒布菜。他們是行路途中,食膾雖不多,四冷四熱一主食,卻都料理得很精致。

    四冷碟是水晶肴rou,拌脆三絲,丹桂甜藕,霜天魚膾。四熱菜是蔥油四鰓肥鱸,蝦爆鱔,醋蘸蒸蟹,荷塘小炒。至于主食則是御廚拿手的蟹粉小籠包。

    墨熄昨天和顧茫吵了一架,心情很差,根本吃不進什么東西,倒是比平日里多喝了幾盞酒。

    其實重華每一年的這場尾祭,與其說是祭拜,不如說是對逝者的一個交代——今年又打了幾場勝仗,得了怎樣的法器,是否國泰民安。

    若是過去的這一年過得并不順遂,那么尾祭的氣氛就會很沉重,而若是重華國運昌盛,則更像是告慰英烈在天之靈,酒宴間眾人也盡皆酣暢。

    “今年熄戰養病,雖有波折,但也算是個好年頭?!?/br>
    “哈哈,是啊,東境之前還收復了一塊失地,喜事啊?!?/br>
    岳辰晴則在不遠處纏著他小舅窸窸窣窣:“四舅四舅,這個甜藕,你最喜歡吃了。不夠的話,我這里的也給你!”

    他父親岳鈞天已于不久前回城,這次尾祭,他自然也來了。見到兒子又纏著慕容楚衣討好,臉上不免有些掛不住,咳了兩聲,警告地瞪了岳辰晴一眼。

    墨熄瞥見了此情景,不免想起了顧茫第一次參加這種祭祀的舊事。那時候顧茫剛被老君上敕封,意氣風發,甚至還破例允他參加這原本只有親貴才能同行的祭典。

    當年顧茫為了這份殊榮開心壞了,他的席位就在墨熄身邊,他忍不住興奮,一直不停地和墨熄說話。那時候他也和岳辰晴一樣,興高采烈地說:“這個魚生真好吃,我聽說是御廚從鳧水里撈出來的鮮鯉片成的,你嘗嘗看喜不喜歡?”

    墨熄閉了閉眼睛,烈酒入喉。

    直到宴終,桌上的霜天魚膾,他也一口沒動。

    回到自己的營帳區,墨熄正準備歇息睡覺,卻見帶來的衛隊長正緊張地立在風里來回走動,一見到他,立刻迎將過去,惶然道:“主上!”

    墨熄抬眼道:“怎么了?”

    “我……李總管命我看著顧茫,給他服藥。但是我剛剛去他的帳篷找他,找不見他的人,他連晚飯都沒和我們一起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墨熄倒沒有太緊張,鎖奴環佩在顧茫身上,他能感知到顧茫就在這片駐地。他嘆了口氣,說道:“藥壺給我,你去休息吧?!?/br>
    “可、可您……”

    您難道要親自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么?

    墨熄不想多說,只又重復一遍:“去吧?!?/br>
    既然他都已經這么說了,衛隊長縱是覺得不妥,也不會再多言。他恭恭敬敬地把藥壺遞給了墨熄,依令離去。

    夜晚的鳧水邊,風很湍急,墨熄原地站了一會兒,醒了醒酒精的殘韻,然后在這屬于自己的這片駐地走了一圈。

    顧茫果然還在這里,他靠坐在一棵水杉樹后,蜷成一團已經睡著了。

    墨熄垂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慢地矮下身去,半跪在他面前。昨晚的余怒未盡數消退,兩人之前的氣氛十分尷尬,墨熄沉默良久,才道:“……醒來了?;貛づ窭锼??!?/br>
    他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每個人都有個營帳,搭都已經搭好,可顧茫卻要跑到樹底下以天為蓋地為席。

    “醒來?!?/br>
    喚了幾遍,顧茫都沒有動靜。墨熄不禁有些心煩,抬手推了推他。

    可誰料就這一推,顧茫就像稻草人似的徑直側倒在了地上。月光透過杉樹林錯落的針葉照著顧茫的臉——

    那張臉已經完全彌蒙上了病態的潮紅,原本蒼白的皮膚就像在暖霧中蒸過了一樣,他的雙眸緊閉著,長睫毛簌簌發抖,濕潤的嘴唇因為透不過氣來而微張著喘息,眉頭也下意識地痛皺著。

    墨熄一驚:“顧茫?”

    他抬手去探他的額頭,竟是燙得驚人。

    他忙把燒熱昏迷中的顧茫扶起來,一路架著他去了屬于顧茫的那個小帳篷。所幸羲和府的駐地位置偏,帶來的人也都歇下了,這一幕并沒有被任何人看見。墨熄掀開帳簾,把顧茫往床上放。

    顧?;謴土艘恍┲X,他睜開惺忪迷離的眼,幾近朦朧地望了墨熄一眼。

    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他掙扎著起身,要翻身下床。墨熄單手抵住他,一面壓著心里的焦急,一面咬牙低聲道:“躺好。鬧什么?”

    顧茫咬了咬自己濡濕的下唇,眼睛里的藍色好像都要化成水汽溢出來了。墨熄被他這樣看著,心跳陡然加快,不由得捏緊了手指,直起身子,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

    可顧茫還是這樣怔忡地看著他,或許又不是看他,顧茫眼睛里的光澤更多地聚在墨熄佩著的帛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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