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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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時意懷疑,若非她的耳朵出問題,便是對方喝醉了,正胡言亂語。 “事實上,你正式開口問我借晴嵐圖時,我恰好答應了齊王。雖說我不信他對你能有幾分真心,但他承諾,若借畫求娶事成,你們便是一家人,屆時探微先生的畫,我想要借要拿都不是問題……” 阮時意笑了:“齊王殿下信口開河,您居然會信?這實在不像您的作為?!?/br> “我們姐弟同在信安姑姑膝下長大,情誼倒是有幾分。況且,我借他一段時日,以小博大,并無損失?!?/br> 夏纖絡目光幽幽落在紋理細致的案上,白皙指頭沾著茶漬,漫不經心畫了圓圈。 半晌后,她再度凝望阮時意,似是不死心地問:“他真沒找過你?” 阮時意一愣,轉念才明白,對方猝不及防地把話題繞回姚廷玉身上了。 她的心,軟了極短的一瞬間。 當年的她,何嘗不是在懷著女兒的過程中,焦灼不安地等待徐赫歸來? 那是一場有過道別的分離,生生拖了三十五年之久,她老過、死過、復生過。 然則姚廷玉一走,大抵永無回歸之日。 倘若夏纖絡水性楊花,僅將他當成任意一位排解寂寞的美男子,倒也無妨。 可從眼下的紆尊與寥落來看,這位高高在上、肆意風流的郡主,已有過掙扎,才放下身段尋覓阮時意,展開這場無結果、無意義的對話。 “回郡主,倘若有姚統領的下落,徐家人定不敢隱瞞?!?/br> 最終,阮時意壓抑內心翻涌的同病相憐,堅守此秘密。 下意識窺看夏纖絡尚未有動靜的小腹,她固然知曉,眼前的女子擅長偽裝和演戲,但其隱忍淚光的苦悶,去令她倍覺熟悉。 那是強行裝作堅強才會有的細微情態。 她懂。 驟然記起姚廷玉曾言,若非男女雙方同吃冰蓮,誕下的子嗣大多活不長…… 阮時意心驀地一痛,悄然輕咬唇角。 ***** 三日后,各方面準備充足,得到消息的姚廷玉在徐赫陪同下前來道別。 他身穿不起眼的褐色衣袍,比起上次所見,又消瘦了些。 站在徐赫身側,頭一回被其昂藏磊落給比了下去。 奇怪的是,阮時意以前對此人頗為忌憚,乃至略感厭惡……而今聽聞他的遭遇,反倒蔓生出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 如有同情,如有憐惜,如有祝福。 “徐太夫人,”姚廷玉與她本就沒共同言語,僅作禮節性抱拳,“關于那兩條探花狼,我的意思是能殺即殺,莫要婦人之仁,但二位堅持己見,還請務必看管好?!?/br> “如今大毛二毛頗為親人,與其他黑白雙色大犬無異,你且放心?!?/br> 阮時意沉須臾,柔柔啟唇:“姚統領,郡主前兩日找過我?!?/br> 姚廷玉眼光微凝:“哦?” “為了……探聽你的行蹤?!?/br> “她、她怎么會……?” “她說,直覺你會來找我,”阮時意語帶輕嘆,“她有身孕之事,你可知情?” 姚廷玉鳳目乍現驚色,隨后竊喜與隱憂兼而有之。 薄唇翕動,他好一會兒才問:“……當真?” “她說,想留著那孩子?!?/br> “……” 空氣中醞釀綿長沉默,阮時意望向久久不語的徐赫,右手不住旋轉左腕上的玉鐲,欲言又止。 “姚統領,此番若能瞞得過女王,你……會為郡主留下嗎?” 姚廷玉緊抿雙唇,沒吭聲。 ***** 翌日,徐赫與徐晟借游山玩水、出行采風之名,悠哉悠哉離開京城。 阮時意表面微笑相送,實則暗地里捏了一把汗。 也許是她強作鎮定平和的歡顏讓兒子兒媳誤認為是寂寞的表現,沒兩日,接到消息的徐明初拉上秋澄,特來徐府作客。 繼上回母女二人以游花園、看花車的名義小逛瀾園,已過了整整三個月。 時日匆匆,期間發生了匪夷所思之事。 如地下城案件從爆發到解決,如徐明初與父母相認,如阮時意和徐赫從曖昧不明到身心交付,如各路人馬腦子一熱紛紛到徐家提親,如徐赫公然進駐首輔府,如皇帝答應交還《萬山晴嵐圖》,如姚廷玉揭開冰蓮秘密,如徐赫名聲日隆,成為書畫界響當當的人物…… 紛紜復雜的狀況,早從一開始便埋下引線,忽然間如鞭炮般一一炸響,教人措手不及,心驚膽戰且激動萬分。 此際,阮時意、徐明初、秋澄三代人緩步行于首輔府的花園內,衣香鬢影,談笑風生,宛如親姐妹。 無數次想問秋澄與藍豫立發展到何種程度,終究因徐明初在側,阮時意不便多問。 慈祥體貼的外祖母,想當一回知心小姐妹……不容易??! 正逢阿六牽著大毛二毛四處巡視,雙犬遠遠嗅出阮時意,興奮得無以復加。 阮時意念在徐赫“出行”,遂把大犬們喚至跟前。 過去一年,兩條“探花狼”在徐赫與阿六的努力下,徹底適應京城生活,且逐漸容許陌生人接近、撫摸。 因徐明初來得勤,又和阮時意長得五六分相似,大毛對她甚為親切,不停伸長脖子,把腦袋擱在她手上蹭來蹭去,逗得她咯咯而笑。 秋澄見母親難得流露雀躍興致,悄悄拉阮時意到一側,低聲道歉。 “jiejie,上回游湖……我丟下你們跑了,事后一直沒臉向你致歉,請你別見怪?!?/br> 覺察她素來疏朗豪爽的態度平添忸怩之意,阮時意戲謔笑道:“小丫頭,你這哪里是沒臉?分明是害羞!我還道藍大公子哄了半個月沒哄好!” “噓……你別在我娘面前提這茬兒!”秋澄一跺腳,“還有徐家其他長輩!不許說!” 阮時意幾欲笑出聲——孩子啊,你跟前的,才是徐家老祖宗呢! 秋澄小臉緋霞起落,依稀隱含犯難之情:“唉!我和我娘,說是為除孝回的大宣,但不知不覺多呆了兩三個月,我父王天天派人來催…… “我娘也不曉得是真鬧脾氣還是怎的,賴著不肯回,現下父王萬不得已,決定親自動身來京,把我們母女抓回去!” 阮時意大致猜到徐明初的心態。 一則盼了半輩子,終于得見親爹,又與失而復得的親娘言和,定然渴望多加相處;二則,若能勞動丈夫不遠千里來接,等于向整個赤月國的臣民宣布,她徐王后和秋澄公主,始終是王的心頭至寶,往后大概沒人再敢欺負她們了。 等不到阮時意的任何反應,秋澄催促道:“jiejie,父王若真來了,我、我……該怎么辦呀?” “什么怎么辦?”阮時意唇畔挑起淺淺笑意,“自是要回去的呀!” “可那家伙……” “傻孩子,他若愛重你,必央求長輩提親,屆時你留在京城,或是他舍棄大宣的一切,將再作定論;如若他連開口的膽量也無,你何苦為他費半分心思?” 阮時意與藍豫立相識一年有余,了解他的為人,知他對秋澄并非一時貪玩。 但兩人終歸有太多阻隔需要克服,外界的推動或鼓勵能予他們偶然的勇氣,卻未必足夠支持雙方維系一輩子濃情蜜意。 ***** 秋澄陷入沉思之際,徐府下人來報,“阮姑娘,藍大公子到訪,說是有要事與您商議?!?/br> 呵,說曹cao,曹cao到。 驟聞“藍大公子”四字,秋澄嬌嫩容顏難掩喜滋滋的笑。 可細聽是來尋“阮jiejie”,且有“要事商議”,她小嘴一撅,鼻腔輕哼,轉身去摸狂吐舌頭的二毛。 阮時意料想藍豫立并不知徐明初母女在此,笑道:“我先去瞅瞅什么情況,說不定是義善堂的事兒……” 她依禮向徐明初微福,讓阿六與雙犬作陪,自己則帶領靜影沉碧,快步走向前院偏廳。 穿過曲折蜿蜒的回廊,踏入青磚鋪地的開闊院落,令她訝異的是,藍豫立未曾入內就座,而是來回踱步于竹叢下。 他剛從宮里下值,只卸下帽兒盔、火漆丁圓領甲,僅余一身灰青色武服。 一見阮時意,他定下腳步,以焦慮口吻問:“姑娘!阿晟那家伙……好端端為何休沐?還不在府上?” “出什么事了?” 藍豫立猶豫張望,神色暗藏警惕,雙目竟透紅意。 阮時意扭頭對丫鬟們道:“去繡月居取兩盒小酥球,好招待藍大公子?!?/br> 自徐赫照興豐餅鋪的秘方成功做出各種酥后,像是怕妻子不夠吃,隔三差五變花樣來做,更甚的是學會自創新款。 她一度埋怨,自己必將在他的點心和于嫻的燉湯輪番夾攻下養成胖子;徐赫則嬉笑稱,她比往昔瘦了,養胖了手感更好。 當下,阮時意借分享點心,將仆侍支開,溫聲問:“說吧,怎么回事?” 藍豫立深吸了口氣,沉嗓哽咽:“有人來報,西山南麓……發現了一男尸,被大卸八塊,肢體殘缺,面目全非,懷疑是……失蹤了的姚統領?!?/br> 阮時意全身免不了一哆嗦。 這是真的姚廷玉?抑或是聯合徐家祖孫偽造的? “誰、誰下的毒手?” 藍豫立長眉緊蹙:“我和弟兄們聞風前去時,現場已被清理過,草叢泥濘處留有不少大犬腳印和黑白毛發……由肢解的彎刀痕跡看,是死在……雁族人手上!” 阮時意無從分辨是真是假,但她沒法讓藍豫立往好處想。 “郡主府有否得到消息?” “我聽說了,郡主她……親自確認過殘肢,看到腿上某處疤痕時,當場昏倒?!?/br> 阮時意心頭如遭重擊,強烈的憐憫之情油然滲透骨血。 不管死者是否為姚廷玉,夏纖絡必須面對悲傷侵蝕,必須憑借一己之力扛過去。 正如當年的她。 她忽然無比期待,夏纖絡待姚廷玉的情誼不過爾爾,只將其視作美好卻易逝的朝花清露,隨手可棄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