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顧息瀾應聲“好”, 汽車開得飛快, 不大時候來到館陶路。 沒想到卻吃了個閉門羹, 鋪子門關著。 都已經九點半了,往常早該開門才對。 楊佩瑤正覺得奇怪, 不經意瞧見街對面,秦越一手牽著秦云舒,一手提著菜籃子,正往這邊走。 楊佩瑤迎上去, 笑著招呼,“姐夫?!?/br> 秦越明顯有些尷尬,忙告訴秦云舒,“叫三姨?!?/br> 秦云舒脆生生地喚了聲,“三姨?!?/br> 秦越趁機鎮定下來, 溫聲道:“你來找佩珊?她身體不太舒服,起得晚了些, 你跟會長到家里坐會兒吧?!?/br> 楊佩瑤覷著他臉色,眸中并無擔心憂慮之意,想必他口中的不舒服, 并非真正的不舒服。 這時秦云舒奶聲奶氣地補充,“娘每天做事辛苦,需要多休息?!?/br> 楊佩瑤心里更加明鏡兒似的,遂道:“姐夫,我另外有事,改天再找我姐聊。對了,您還是在武陵教書嗎?” “是,”秦越點點頭,“我很喜歡教書的工作,不過這學期沒有任課,暫時做些雜務,下學期可以上課。正好,九月我替小云申請幼稚園,這樣佩珊就不必太過辛苦?!?/br> “那太好了,今年入學的學生有福氣,可以分到您的班上?!睏钆瀣幱芍缘靥嫠吲d,也替九月入學的同學們感到高興。 秦越笑道:“你們這一級的學生相當出色,只可惜高敏君,我原本很看好她的?!?/br> 高敏君畢業后在省政府機關謀了個文員的職位,去年嫁給衛生局一位年紀頗大的副局長做了續弦。前幾天報紙上刊登,高敏君跟副局長的兒媳婦當眾動手打架,言外之意,高敏君跟副局長的兒子有些超出尋常的關系。 不過,記者們總是聽風就是雨,事情的真假誰也不知道。 楊佩瑤看過也就罷了,并沒有放在心上。 此時聽秦越提起,想到剛上高中時兩人曾經要好的情形,未免有些惆悵。 惆悵過后,日子還得照樣過。 西歷二月二十三號,顧寧遠滿周歲。 顧夫人在茶幾上擺了一桌子各式物件,有毛筆、有算盤,有書本,還有金鐲子、水果點心等物讓他抓。 顧寧遠現在仍不會說話,走路卻很穩,沉默地圍著茶幾繞了一圈,黑亮的大眼睛看向楊佩瑤。 楊佩瑤告訴他,“寧哥兒喜歡什么,就去拿什么?” 顧寧遠想一想,抓起金鐲子看了看,往楊佩瑤手上套。 鐲子小,只能套進三根指頭,顧寧遠鍥而不舍地試了又試。 楊佩瑤心軟如水,把鐲子握在掌心,柔聲道:“謝謝寧哥兒,這個娘收著了,你喜歡什么東西?” 顧寧遠圍著茶幾又繞一圈,抓起算盤用力甩了甩。 算盤珠子發出清脆的“唰唰”聲。 顧夫人樂得“哈哈”笑,“自新當年抓的就是算盤,寧哥兒又抓算盤,咱們顧家就是做生意起家,這是不忘本啊?!?/br> 周圍賓客都附和著夸贊顧家后繼有人。 顧寧遠還是頭一次瞧見這么多人,臉上卻毫無懼意,烏漆漆的大眼睛四下搜尋著,瞧見人群里的顧息瀾,邁開小腳丫穩穩當當地走過去,舉起手里算盤。 算盤是黑檀木的架子,略略有些沉手,他力氣小,不等走到顧息瀾面前便拿不住,險些脫手。 顧息瀾展臂將顧寧遠抱在懷里,顧寧遠掙扎著下地,卻把算盤塞到顧息瀾手里。 楊佩瑤看著,驀地有些淚濕。 適才顧寧遠為自己挑了金鐲子,這會兒又替爹爹選個算盤。 他雖然不會說話,也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緒,可是他心里都明白。 夜里,顧寧遠早早地躺在嬰兒床上睡下了。 楊佩瑤探身看著他稚嫩的小臉,鴉翎般濃密的睫毛,心底軟成一灘水,她的兒子多么體貼啊。 顧息瀾也過來,替顧寧遠掖了掖被子,低聲道:“睡吧,你明天還上學?!?/br> 關了電燈。 有風撲在玻璃窗上,呼呼作響,室內燒著火盆,卻是溫暖怡人。 楊佩瑤不想睡,明天第三節 才有課,不用起太早,靠在顧息瀾肩窩,一粒粒摸索著解他睡衣扣子。 顧息瀾捉住她的手包在掌心,輕笑,“想要了?這兩天不行,再過幾天,嗯?” 上次楊佩瑤生產,顧息瀾嚇怕了,所以兩人總是算著日子同床,以免再有孕。 這兩天正值排期。 楊佩瑤翻個身,俯在他耳邊,低聲道:“好哥哥,我想再生個孩子?!?/br> 屋里暗沉沉的,淺淡的星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映得一切影影綽綽朦朦朧朧。 她的眼眸卻亮得驚人,眸底燃一簇火苗,呼啦啦地著。烏黑的長發瀑布般垂下來,掃在他臉上,帶著茉莉花般的馨香。 顧息瀾喉頭一緊,啞聲道:“別鬧,有寧哥兒就夠了?!?/br> “不夠,”楊佩瑤低頭吻他深邃的眼,吻他高挺的鼻梁,溫軟的氣息在他唇間低喃,“還想要個女兒,兒子也行,像寧哥兒這樣懂事的兒子。好哥哥,求……” 話未說完,已湮沒在兩人唇齒間。 轉天醒來,天色已經大亮,顧息瀾跟顧寧遠都不在屋里。 楊佩瑤急急忙忙收拾齊整走到客廳。 顧寧遠手里拿著勺子正吃菜粥,顧息瀾跟顧夫人守在旁邊看著他。 聽到腳步聲,顧息瀾側頭,幽深的眸子里立刻漾出稠密的溫柔,“醒了?過來吃飯,再晚就遲了?!?/br> 顧夫人笑著吩咐擺飯。 楊佩瑤赧然道:“不好意思,我醒得遲了,以后你們先吃,不用等我?!?/br> 顧夫人道:“昨天忙了一天,多睡會兒也應該,阿平他們也沒起?!?/br> 楊佩瑤笑笑,吃了兩只素包子,喝一碗紅棗薏米粥,便放下筷子,對顧寧遠道:“娘去上學了,寧哥兒在家里乖乖的,聽祖母的話?!?/br> 顧寧遠仰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目光里的依戀像是網,牽絆著她邁不動步子。 楊佩瑤狠狠心,背起書包出了門。 顧息瀾在車旁等著她,瞧見她眸子里隱約的濕意,心下了然,柔聲道:“你放心,寧哥兒不會鬧,我沒事早點回家陪他?!?/br> 楊佩瑤低低嘆口氣,坐在副駕駛的位子。 一路風馳電掣,很快到達大學門口。 顧息瀾問道:“下午沒有課,我來接你?” 楊佩瑤沒精打采地說:“不了,我在學校里住,星期三回家?!?/br> 顧息瀾捉過她的手親了口,輕笑,“今天不再努力一次,爭取早點生個女兒?” 楊佩瑤面色一紅,嗔一聲,“討厭”,拉開車門下了車,走不多遠,回頭瞧見顧息瀾站在車旁目送著她,又回轉身,走到他身旁,低低喚道:“好哥哥?!?/br> “嗯,”顧息瀾彎起唇,抬手替她攏緊圍巾,手指趁勢在她唇上摩挲兩下,柔聲道:“去吧,星期三我接你,下午三點半?!?/br> 楊佩瑤點點頭,戀戀不舍地走進校門,再回頭,朝他甜甜一笑,揮了揮手。 看著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拐彎處,顧息瀾心頭酸軟無比。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五年前,楊佩瑤讀高一的時候。 他接她上學,而她走進武陵高中的校門前,總會朝他揚揚手,甜甜一笑。 一時間,往事如潮水般噴涌而至。 剛認識時,她乖巧禮貌,見到他規規矩矩地行禮喊“會長”;后來她像易怒的刺猬,動不動伸出滿身的刺;再后來…… 他還記得第一次牽她的手時的歡喜,記得第一次抱她時候的激動,更記得第一次親吻她,渾身的血液好像巖漿迸發,狂野地在體內流竄。 他的世界原本暗淡無光平靜無波,是她給他帶來顏色,讓他明白戀愛是怎樣的滋味,思念是怎樣的甜蜜。 他也記得分手那段時日的煎熬。 開會的時候會想起她,看公文的時候會想起她,夜里躺在床上整夜整夜無法入眠……好在,她終究成為他的妻。 想起昨夜,她攀附在他身上的火熱與主動,顧息瀾唇角漾起溫柔的笑意,滿足地嘆口氣,開車離開。 婚后的日子是幸福的,可時局一天天愈加動蕩不安。 東洋人不安于偏居一隅,隔三差五弄點小動作,妄圖試探國民政府的底線。 政府對占據東北的東洋人聽之任之,卻對百姓更加苛刻殘酷,各樣稅捐名目繁多。不種地最多沒有糧食吃,可種了地收成不但不是自己的,反而還欠一屁股債。 百姓生活苦,那些達官顯貴依舊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 因為稅重,楊佩瑤做出來的衣裳定價貴了許多,可仍是受人追捧,金夢夜總會也仍舊夜夜笙歌。 七月初,正值暑假期間,楊佩瑤如愿以償懷上了第二胎,顧息瀾跟楊致重商量過后,辭去了商會會長之職。 張省長指派了自己的親信擔任會長。 從此杭城的局勢由三足鼎立變成了兩虎爭霸。 張省長依靠他的堂兄與同窗在杭城境內說一不二,而楊致重職掌數萬軍隊在城郊虎視眈眈。 顧息瀾把停產的幾家工廠抵給銀行,消了之前十三萬美元的貸款,眼下只留著紡紗廠、織布廠和服裝廠,以及新安百貨公司。 此外還有楊佩瑤名下的半間歌舞廳。 顧息瀾空余時間一下子多了,每天除去到工廠轉轉,便是天天守在家里陪伴妻兒。 楊佩瑤這次懷相好,能吃能睡,完全沒有孕吐,臉上絲毫不見孕斑,水靈靈地透著粉,很招人犯罪。 顧息瀾看得著吃不到,下巴底下又往外冒紅痘痘。 楊佩瑤怕他閑得無聊,建議他收購糧棉。 糧食是生活之本,而棉花可以紡成布,不管是城里還是戰場上都需要。 趁著價格尚未高到離譜,多囤些總沒有壞處。 顧息瀾聽從她的話,把小洋樓一樓改建成倉庫,秋收之后,買了許多糧米存放在那里。 楊致重怕傳出去惹得有心人注意,讓章勇帶領八名士兵到顧家擔任護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