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紡紗廠跟服裝廠連年虧損,新安百貨也不盈利。 而且, 最近政府整頓市場的活動,固然取締了許多不正當行業,但是高嶠意圖公報私仇,趁機給萬安幫沉重一擊,借這個由頭也打擊了其它邊緣行業。 損失的有一部分便是顧息瀾的利潤。 顧息瀾拿不出這么多錢去買機器, 打算從銀行貸款,需要張啟東從中周全。 張啟東雖然身居高管,但他是依靠岳家發家,重大決策必然要薛玉梅拍板定奪。 故而經常帶著薛玉梅出門應酬。 薛玉梅今年四十有二,因保養好,看起來跟三十出頭似的。她沒別的愛好,每天除了逛百貨公司就是跳舞聽戲,時不時跟交好的幾位闊太太結伴捧戲子。 顧息瀾投其所好,送給她好幾樣珠寶首飾,又特地宴請他們夫婦。 顧息瀾的舞技是苦心練出來的。 他從四五歲開始跟楚浥學武,和楚青水兩兄弟是吃同一口鍋里的飯長大的,比親兄弟都要親。 到了讀書的年齡,也是跟楚青水一起上下學。 念完初中,兩人同時不讀了。 顧維鈞認為讀書認字固然重要,但學會識人用人如何處世才能真正成為主事者。而這樣的本事很難在學校里學到,只能自己摸爬滾打地琢磨。 顧息瀾便和楚青水一起看場子,看過半年,楚浥開了間舞廳交給他們打理,自己不管不問,也不曾給任何人遞過話。 兩個初出茅廬的半大小子,仗著一身功夫,跟人打過架斗過狠,曾經為把頭牌舞女搶到自己舞廳被人用槍抵過頭;也曾經因資金短缺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地借債。 甚至為了招徠闊太太而苦練舞技。 兩人正十七八歲,滿臉的青澀,又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闖勁,穿白襯衫黑西褲,緊身襯衫把上臂和兩胸的肌rou完全顯露出來。 在昏暗的燈光下擁著她們翩翩起舞。 尤其楚青水生得一副傾國傾城相,極得太太們青眼。 三年后,舞廳不但在杭城站穩了腳跟,還成為名聲頗響的玩樂場所。 顧維鈞卻染上重病,不得不把顧息瀾叫回身邊打理家中產業。 再兩年,顧維鈞過世,顧息瀾正式承繼了家業,當時他22歲,而顧平瀾在北平念大二。 因為年齡的關系,顧息瀾在商會中沒少受到苛責,別人不看能力,提起他就是“毛沒長齊的臭小子”,所以他學著往老成里打扮,天天穿長衫,雪茄不離手,板著一張冷臉,不茍言笑。 現在,早沒人敢當面質疑他,他也無需再特地扮老。 可久而久之,已經養成了習慣。 就連顧息瀾也覺得自己好似已過而立之年,卻忘記他剛剛二十五歲,正值青春年少。 *** 程信風下了樓,對侍者低語幾句,指了指角落里楊佩瑤所在的卡座。 侍者打量幾眼,認準楊佩瑤所穿的淡綠色旗袍,走過去低聲道:“請問是楊三小姐嗎?” 楊佩瑤一連跟程先坤跳了三曲,有些累,正喝梨汁,聞言點點頭,“有事兒?” 侍者道:“有三小姐的電話?!?/br> 往這里打電話? 楊佩瑤正疑惑,楊佩珊已開口道:“一準兒是太太催促回家……這才剛十點,□□星還沒出來呢,再玩半個小時?!?/br> “大姐說得是,”楊佩珍附和,“就是,好歹看看歌星長什么樣,聽幾首歌?!?/br> 楊佩瑤跟著侍者走到門廳處,迎面便看到顧息瀾靜靜地站在那里,一雙黑眸淡淡地看向她。 不若先前冷漠,可明顯跟和煦搭不上邊。 楊佩瑤只作沒看見,也沒想著打招呼,轉頭問侍者,“電話在哪里?” “這個……”侍者支吾著答不出來,紅著臉看向顧息瀾,“顧先生吩咐的?!?/br> 楊佩瑤勃然大怒,“你們就這么對待客人?把客人當猴耍,是嗎?你們經理呢,我要他給我個交代?!?/br> 侍者低頭不語。 顧息瀾沉聲道:“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趕緊回家?!?/br> “多管閑事,”楊佩瑤低低嘟噥一句,掉頭想走,剛邁步,被顧息瀾一把攥住手腕,“聽話,回去?!?/br> 他喝了酒,聲音有些啞,也不似往常般囂張。 “用你管?”楊佩瑤用力甩下胳膊,“放開我,否則我喊人了?!?/br> 顧息瀾面無表情,側頭吩咐侍者,“給楊小姐家里打電話,讓馬上派車來接?!眻蟪鲭娫捥柎a。 侍者詫異地看了楊佩瑤兩眼,重復一遍電話,走到前臺搖號。 楊佩瑤再度掙扎,豈料顧息瀾手勁極大,手指像鐵鉗似的,根本掙不動,氣急之下,抬腳踹過去。 顧息瀾不閃不躲,仿佛根本不是踢在他身上似的。 墨色長衫前擺便留下半截腳印。 楊佩瑤本不是能撒潑的人,見狀,不好再踹,兩眼圓睜著惡狠狠地瞪他。 兩人離得近,相距不過尺寸,有酒氣沁入鼻端。 是從顧息瀾身上傳出來的,絲絲縷縷,綿綿密密,環繞著她。 楊佩瑤無語。 難怪這人如此不講理,許是喝多了。 跟醉酒之人沒法溝通。 侍者打完電話走來,恭聲道:“顧先生,那邊說這就派車?!?/br> 顧息瀾終于松手,“到這里差不多15分鐘?!?/br> 楊佩瑤揉著酸痛的手腕,強忍著怒火,“顧會長,請您想清楚,我來這里是花了錢的,愿意幾時走就幾時走,而且我還沒聽宋清唱歌,不能白來一趟?!?/br> 顧息瀾默默打量著她,問侍者,“宋小姐到了嗎?” 侍者點頭,“剛到,正準備補妝?!?/br> “安排一下,過五分鐘請她上場?!闭f完,轉身往里走。 程信風忙追上去,矮身替他拂了拂衣襟上的灰塵。 “神經……走到哪兒都遇到他,”楊佩瑤看著他的背影,低罵聲,深吸口氣平靜下心緒,慢慢走回卡座。 楊佩珊跟楊佩珍又去跳舞了,只有四姨太在,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是太太的電話?都督回家沒有?” 楊佩瑤道:“太太已經打發車過來,我沒問爹爹在不在……這兩天都沒回,想必今兒也未必有空回家?!?/br> 四姨太以前是歌女,習慣了光怪陸離燈紅酒綠的生活,跟了楊致重之后,極少能夠出入這種場合。 好容易出來一次,又怕回家遲了挨罵。 楊佩瑤輕輕拍下她手背以示安慰,想一想,好奇地問道:“四姨太,你當初怎么會嫁給我爹?年紀差那么大?!?/br> 四姨太今年23歲,正好是楊致重年齡的一半。 “小孩子打聽那么多?”四姨太白她一眼。 轉念想起自己出道時正是楊佩瑤這個年紀,雖說小,可有些事情已開始明白了。 幽幽嘆口氣,“那會兒我天天在夜總會和歌舞廳轉場子,有天晚上都督和幾名高級軍官喝酒,點了我作陪,都督喝多了……破了身,不跟他還能跟誰?都督人挺好的,愿意接我進門,所以……” 楊佩瑤訝然。 她原來猜想的是四姨太被人調戲,楊致重英雄救美,然后四姨太以身相許,譜成一段佳話。 本想到會是如此簡單。 被欺負了,就得跟著她。 還覺得他人好…… 是不是只要男人肯娶,女人就應該感激涕零? 楊佩瑤心里有一萬句“臥槽”想說,張張嘴就咽了下去。 畢竟時代不同,現在這個年代,當姨太太是合情合法、被世人默許的,不能用她的標準來要求別人。 既然四姨太挺滿足,楊致重對幾位妻妾并未苛責,她實在沒有理由從中挑事兒。 這時,楊佩珊跟楊佩珍先后回來,楊佩瑤告訴她們家里已經派車來接了。 楊佩珍意猶未盡,“唉”嘆口氣,“宋清怎么還不獻唱?” 話剛說完,就見四周驟然安靜下來,舞池上方的燈光也滅掉了大半,只留幾盞昏黃的小燈。 而前面的臺子上,卻打出明亮的光圈,正照麥克風周圍。 緊接著一位二十出頭的女子被侍者牽著走上舞臺。 臺下掌聲雷動。 想必這就是當紅~歌星宋清。 楊佩瑤立刻來了精神,起身往臺上看過去。 宋清頭戴金色花釵,穿黑色抹胸連衣裙,肩帶外面攏著薄紗,隱約透出肌膚的色澤。裙擺剛及膝頭,腰圍和裙擺綴一圈白色小花。 看上去純情甜美。 宋清昂著下巴,神態矜持,待掌聲持續片刻,輕輕啟齒,“多謝?!?/br> 又是一陣掌聲。 樂聲緩緩響起,楊佩瑤從沒聽過,是首完全陌生的曲子,但旋律卻很歡快。 前奏過去,宋清開口唱出第一句。 聲音婉轉輕柔,頗有點teresa teng的風格,技巧卻是一般。 楊佩瑤正凝神聆聽,聽到四姨太嘟噥,“這句唱錯兩個音……這句破音了?!?/br> 楊佩瑤莞爾。 一首歌,三五分鐘便已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