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林菁摸了摸門口那棵老槐樹,然后徑直往內堂走去。 剛邁進后院,不遠處內堂旁邊突然出現兩個人,一看到她,都止住了步。@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其中一個眉清目秀,比林菁年歲小一些的少年急忙將手里的木桶一放,“菁娘回來了,我去告訴郎君!”說罷,飛也似的跑了。 這少年名叫修竹,是林慕貼身小廝,五歲時被林慕從長安城外救回林家,專門負責林慕的起居。 另一個人是林妙真的貼身婢女紫浣,當年嫁給了林家二管事的侄子何六柱,林家敗落后,紫浣回來找到了林妙真,成了林家的廚娘,何六柱在前院負責灑掃養馬等雜務,兩人膝下無子,正好修竹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便將修竹認了親,當兒子一般養著。 紫浣經歷過林家極盛之時,跟在林妙真身邊的時候沒少見世面,就算經歷了貧困生活的磋磨,行為舉止依舊嫻靜,大喜之下,仍沒有失態,只是一邊用衣袖擦著眼淚,一邊道:“菁娘總算回來了,大娘子一定很高興,我這就去叫大娘子?!?/br> “先不忙,皇帝的賞賜在門外候著,煩勞嬤嬤帶著老何卸貨,我自己去找姑姑?!?/br> “也好,大娘子在內堂等你?!?/br> 天還沒黑,內堂就點起了油燈。 日子艱難的時候,林妙真做了幾年繡活,眼睛便有些不好,平時總是早早入睡,若是要點燈,會比正常人要早一些。 林菁在宮里折騰了太久,回到家,已經是傍晚。 她推開內堂的門。 兩邊刀架整齊陣列,林妙真端坐在正中央的榻上,她身后的房梁直垂下一片巨大的黑色幕布。 看到林菁進來,她優雅地站起身,頭上的玲瓏簪竟連響都未響,這行云流水般的形容舉止跟她身上的粗布衣衫完全不相符。 只見她抬起手,將身后的幕布一把扯下。 在幕布遮擋的后方,是密密麻麻的林氏族人牌位。 “你高祖、祖父、叔祖、阿耶、阿娘、叔伯……林家的祖宗和冤死的亡魂,都在看著你,等你回來。菁娘,過來上香?!?/br> 林家房屋有限,宅院里沒有地方設立祠堂,只能把牌位放在這小小的內堂。 身前是風霜雪雨,身后有列祖列宗在看著,就像是有一道沉重的目光,帶著辛酸和冤屈,帶著慈悲和關切,默默注視著這個家里發生的一切。 林菁并不害怕這些牌位。 林家人口凋敝,她從小便珍惜親人,這些象征故去族人的牌位甚至能給她帶來平靜,讓她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肩頭背負著什么。 點上三炷香,林菁跪下叩拜道:“此一去,兒經歷大小戰役數場,殺敵于陣前,絕不后退!兒未給祖先蒙羞,未墮林氏威名,今后當再接再厲,重振家聲?!?/br> 然后她提起了幕布,身形向上一縱,一躍便上了房梁,將幕布重新掛好,再輕飄飄地跳下來,穩穩當當地站在林妙真身前。 “姑姑,我回來了?!?/br> 林妙真張開雙臂,林菁立刻撲進柔軟的懷抱,緊緊地抱住了她。 直到此刻,林菁的脊背才放松下來,她撒嬌地喚道:“姑姑?!?/br> 林妙真拍了拍她的腰,雙手很熟練地找到束甲的地方,說道:“是不是瘦了,怎么連鎧甲都沒脫?身上有沒有受傷,讓我看看……” 林菁連忙閃開,她不脫鎧甲就是怕被姑姑檢查,左平的藥是不錯,可傷疤還沒完全消退,如果被姑姑看見那受傷的位置,她肯定完了。 “著急見姑姑,哪有時間卸甲……姑姑,我餓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廊下食沒吃,上官皇后發了病也沒管飯,林菁從早晨進城餓到現在,可憐得不行。 “我吩咐紫浣做了馎饦,你去找阿慕,正好一起用飯?!?/br> “好?!?/br> “一定多吃點,怎么總是不長rou呢,唉?!?/br> 林菁確實一直都長不胖,不管霍九和朝暉怎么投喂,她看上去仍十分纖細,如初春的柳條一般,猛勁兒抽長,個子足足比同齡小娘子高出半個頭,身體卻十分輕盈,。 當時孟繼良管著叫練輕功的好苗子,一心想給林菁催肥的林妙真聽了這話,差點斷了孟繼良的酒。 林家將前院用做演武場之后,原本的兩進院子基本只有后院能用,房屋也少得可憐,早已沒了高門深戶的講究,男女房間都在一起,唯有林菁、林妙真各自有一間 獨立臥房,連林慕都得跟修竹擠在一個屋子里,又因為分給林慕的那一間比內堂還大,索性將書房和臥室放在一起,節省資源。 只要林慕在家,就一定在這里。 越是接近兄長的房間,她的心便跳得越厲害。 所謂近鄉情怯,到了這個時候,才感受到其威力。 她不由自主地摸著胸口的木頭小鳥。 林菁進來的時候,林慕正靠坐在窗前,竹簾半卷,角落里放著一爐香。 許是剛沐浴過,他只穿一襲白袍,長長的發絲披散下來,遮住了一半眉眼,有著云霧一般的溫雅氣質,映著窗外的青竹,渾若仙人之姿。 他手里拿著一卷《六韜》,察覺有人進來,才抬起頭,露出的容顏比林菁還要精致三分,只可惜蒼白無血色,一張略顯病容的臉上,只有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眸,還散發著年輕男子的神采。 林菁張了張嘴,半個字都沒發出。 她一步一步走過去,跪在他身前,低下頭埋在他膝上。 修長的手指伸出,柔似羽毛般劃過她的臉頰,最后輕輕落在她的額頭上。 這是她夢里渴望了無數次的畫面。 林菁的手覆上了林慕的手,用力地蹭著他的掌心。 眼淚洶涌而出。 “阿兄?!?/br> 這一聲飽含思念的呼喚終于落了地,有人接住了。 “我在?!?/br> 第104章 拜帖 許久之后, 林菁才抬起頭, 趴在林慕的膝蓋上, 一手從領口將那木頭小鳥掏了出來,連哭帶笑地道:“小鳥好好的回來了?!?/br> 林慕摩挲著木頭小鳥, 低笑道:“我的小鳥飛回來了?!?/br> 強健的,可以展翅高飛的,一往無前的小鳥長大了,她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能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氣息。 跟父親的一樣。 那是從戰場上浴血奮戰而得來的獨特氣質,也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地方。 他看著甲胄俱全的林菁, 剎那間失神,隱約從她身上看到了曾經享受著大昭至高榮光的林家歲月, 穿著鎧甲的武將在正堂穿梭, 威風高大的士兵列隊站崗,偶爾響起的聲音皆中氣十足,談論的都是天下戰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林慕輕輕抿了抿嘴,他摸著林菁肩膀上的獸頭護肩, 那是已經有勛位的武將專屬的圖騰,然后道:“我與菁娘卸甲?!?/br> 林菁站起來, 她看著兄長慢慢起身。 林慕高大而消瘦, 身體只能負荷每天不到半個時辰的鍛煉,可他從未間斷過, 在有限的條件下無比精心地打理自己的身體,只為活得長一些。 他知道林菁需要他。 林慕比穿著鎧甲的林菁還要高出大半個頭, 他低垂著眼眸,熟稔地找到肩甲的帶子,靈巧的手指一翻,動作輕柔地幫林菁除下了左側的肩甲,然后放在一邊,繼續去解其他的帶子。 卸甲是一個武將最放松的時候。 或許是剛剛打完一場勝仗,身邊已無憂慮,終于可以卸甲; 或許是cao練完畢,卸甲之后便是大快朵頤的時間; 或許是回了家,在溫暖的燈火中,由家人幫忙卸甲,如倦鳥歸巢。 林慕的卸甲頗有儀式感,他看過很多次母親為父親卸甲,當時父親臉上滿足的神情和母親柔腸百結的纏綿眼神,讓他至今難忘。 而現在,他要親手為自己的meimei卸甲,此時的心情是愛憐的,也是驕傲的。 林菁抽了抽鼻子,她聞著兄長身上熟悉的氣味,在他這樣周到的卸甲下,渾身幾乎都軟了起來,像一只馬上就能癱在軟榻上熟睡的貓。 “阿兄,我今晚在你這里打地鋪吧?” 林慕將最后一片鎧甲收好,蹙眉道:“不合規矩,姑姑要說你的?!?/br> 她都十六了,哪有這么大的小娘子睡在成年兄長房間的? 林菁去扯他的袖子,理直氣壯地道:“我走不動了!好累!這幾次實戰里還有許多不懂的地方要向阿兄請教呢!” 林慕輕飄飄地掃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坐了回去。 下一刻,門被敲響,紫浣端著紅木托盤走了進來。 托盤里面盛放著兩大碗光白可愛的羊rou馎饦,朝向林菁的那一碗盛得十分滿,幾乎要冒起尖兒,配了秋葵和蔥花,看上去極有食欲,另一碗只盛了一半,里面放了紫薄荷,顏色頗為詭異。 林菁道謝后立刻端起碗,大口吃了起來。她餓得狠了,吃得十分香甜。 比起林菁的大開大合,對面的林慕舉止優雅,一舉一動莫不帶著章法,看著賞心悅目……就是大半天了,都沒吃進去多少東西,碗里只下去淺淺一層。 林菁看著兄長勉強下咽,眼中便是一黯。 兄長的身體隨著年紀越來越長,也越來越衰敗,因為影響他的并不是真正的病,林家人身體素質極好,否則不會世代習武,林慕的身體衰變是因為幼年中了毒,所以孟繼良才會南下為林慕尋找良方。 等到林菁吃完,林慕才如釋重負地放下筷子,神情略微放松,像是跟那碗調理胃腸的紫薄荷馎饦進行了一場艱苦卓絕的大戰,終于鳴金收兵。 他將兩人的碗筷碼得一絲不茍,連邊距都分毫不差,然后慢條斯理地問道:“今日為何晚歸?可是宮里有人為難你?” 林菁苦笑,要真是有人為難還好了,今天收到的這份大禮,可是分量十足。 “說來話長,今晚我和兄長恐怕要秉燭夜談?!?/br> 所以說打地鋪是必須的。 修竹卷了鋪蓋去林菁的房間,林菁坐在兄長身邊,兩人身前是一塊用黑布覆蓋的長幾。 林慕道:“你走后,已蒙塵快一年了?!?/br> 林菁將黑布掀開。 這案幾上擺放的是一張巨大的沙圖,上方不僅測繪了大昭疆土,還囊括了突厥、吐蕃、吐谷渾、高句麗、南詔等國家的疆域,其間用小小的沙堆來代替山脈,用布條來代替河流,有幾處高地還插著幾面顏色各異的小旗子。 這是林慕憑借幾次進入父親書房之后的記憶復原的地圖,用以推演兵法,從林菁五歲開始,每日中午飯時,都要到林慕這里上足一個時辰的推演課,對這張沙圖熟得不能再熟。 事實上,比起跟孟繼良學武,林菁很不喜歡面對枯燥的排兵布陣,但她還是每日端端正正地坐下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學習。 她知道,林慕幾乎將全部的心血都用于教導她。 因為是罪人之子,林慕不能科舉做官。 因為身體羸弱,林慕不能習武,甚至連一些最基本的社交都無法勝任。 他只能日以繼夜地讀書,然后將他所學盡可能地傳授給林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