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林菁覺得現在的韋胥跟之前很不一樣,那個因為甘州民變而惴惴不安的中年官員,一下子變得沉靜起來。 是了,他造這天大的反,還需要怕什么?死都不怕。 進了書房,他令小廝守在門外,自己插上門栓,從燈籠里取出蠟燭,將書房的燈燭點亮,然后坐在案幾邊,撥弄了兩下火盆,在邊上暖著手,招呼林菁道:“坐吧?!?/br> 她沒有動。 韋胥道:“你去西突厥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想跟西突厥打仗,以此來緩解甘州民變的壓力,是個不錯的想法,也對我的籌謀造成了很大的影響?!?/br> “你肯說實話了?韋胥,懸崖勒馬,現在還能回頭?!?/br> 韋胥笑了笑,繼續道:“回頭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后悔,如果知道你會有今天這樣的舉動,我會在你剛到甘州的時候,便想辦法跟你見一面,把該說的話說了,也不至于是現在這個結果?!?/br> “你現在也可以說,等等,”林菁覺得面前又是一個陷阱,“你如果沒證據證明你說的話,我是不信的?!?/br> “你會信的,林菁,我是你父親的人?!?/br> …… “我不信?!?/br> 韋胥道:“十五年前的仇,你沒忘,我也沒忘,甚至還有很多人……我們從不曾忘記?!?/br> “……我不信?!?/br> “我放棄了去富庶之地任職,不惜與家族決裂,主動要求來到甘州,我謀劃了整整五年,就是為了讓大昭失去隴右道,不僅如此,我們還希望大昭繼續失去領地, 這是林元帥打下的疆土,他被害死后,那個坐在龍椅上,自始至終沒有出過力的人,為什么還能好好享用他的江山?林菁,這是不公平的?!?/br> “那在這些領地上的百姓呢?就活該被你們當做擾亂大昭的武器?” “這是必要的犧牲,慈不掌兵,在戰爭中,犧牲一直存在,是平民或是士兵,有時候并沒有那么重要?!?/br>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歪理,你也不要打著我父親的幌子做這些事!” 韋胥低低地笑道:“真是沒想到,林遠靖死在宮里,林家慘遭滅門,留下的遺孤,居然做了皇帝的走狗,聽聽你大義凜然的話,再想一想長安城的廢墟,你可對得起你父親的英靈?” 林菁氣得手抖:“我父親不會做傷害百姓的事!不準你污蔑他!” “他是軍神,真正的神,而神是不會在意凡人的目光的。我曾追隨他,只是軍營里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小參軍,可現在,我卻是這世上僅存的幾個親眼見過他行事作 風的人,其余人都死了,陸陸續續,沒人逃得掉,如果我不是仰仗著姓氏,也早就進了死牢,所以啊,這么看來,我反而比你還要了解你的父親,畢竟……你連他長 什么樣子都沒印象了吧?” 林菁控制不住地抽出后腰藏著的龍雀,她半跪下來,刀尖直指韋胥的咽喉,她的心慌得亂跳,韋胥說她連自己父親什么樣子都不知道,一下子深深扎進了她的心。 她的確不記得了,父親、母親……什么印象都沒有,他們只活在姑姑和兄長的描繪中,她的手沒有過觸感,只能想象母親是軟的,父親是剛硬的,母親是愛她的,父親也會舉著她大笑…… 是這樣嗎?她不記得,不知道,只任由別人告訴她,永遠也無法分辨…… 她甩了甩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沉聲道:“不要以為我不記得,你就能隨便亂說!而且我不是我父親,我有自己的道要走!” “真是年輕?!表f胥根本不怕她的刀,因為那刀尖在顫抖,“發現自己在助紂為虐,所以受不了?現在,該輪到我說‘懸崖勒馬’了,林菁,加入我們,追隨你的 父親,為他報仇!你不是一直很清楚仇人是誰嗎?林妙真和林慕難道沒告訴你,這朝堂上一半人都是兇手,可笑你還在為他們的千秋大夢拼殺,你想護著的百姓,又 有誰還記得同樣為他們出生入死的軍神?現在你反而把刀尖對準了我,不過是親者痛仇者快!” 林菁乍然想起,在離開長安前的那一夜,兄長對她說的話。 “為兄不管你選擇為何,你須記得,朝堂之上,盡半都是林家之敵,務必小心?!?/br> 雖然李氏也許并非直接兇手,但—— 沒有先帝李僢和太子李茂的默許,誰人敢動林遠靖? 沒有三省官員的推波助瀾,林家的慘案為什么結得悄無聲息? 沒有滿朝文武的心知肚明,曾轟轟烈烈的軍神何以隕落得如此恥辱? 林菁第一次覺得龍雀這樣沉,沉到她拿不住。 她問道:“你,以及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告訴你也無妨,我們是林元帥當年殘存的舊部,目的是推翻李氏皇朝,讓有德者居之!我們從不曾打擾你和你兄長,因為上一代的仇怨,本該由上一代了結,你們應該在長安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只是沒想到李茂居然會令你從軍,而你……還壞了我們的計劃?!?/br> “不,你們是不對的?!彼季w如亂麻。 “林菁,你本該是父母掌上明珠,如果林元帥還在,怎么會有現在豺狼當道的不平世?前線打了敗仗,倒要逼迫一個小娘子來從軍,這樣的昭國,值得你盡忠嗎?這樣的世道,值得你去守護嗎?” 龍雀墜了下來。 一聲哀鳴。 第34章 雪中 韋胥見她心神大亂, 知道自己的猛藥起了效果。 林菁跟她的父親一樣, 是天生的強者, 他們很自信,有自己的判斷力, 很難隨波逐流。好在林菁年紀還小,就算再如何聰慧,一提到她所不了解的地方,難免會失了準頭。所以韋胥開門見山, 單刀直入,沒給她任何反擊的機會, 直接將話語權搶了過來,掌握了談話的節奏。 可接下來, 就不能這樣強硬了, 不然會引起反彈。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撿起了那把短刀,放在林菁手上。 她的手冰涼,似乎連血液都被凍住了。 “你生在開德十一年九月下旬, 那時候你父親奉命東征百濟,戰事到了緊要關頭, 整整過了一個月, 家書才傳到軍營。他高興極了,為了慶祝你的降生, 買了三大車好酒,要所有人都跟著他慶祝。那天跟今天一樣, 也下著細碎的小雪,是百濟的第一場雪,軍營外一片白茫茫,草地荒蕪,植物都枯死了??删驮谀翘?,他在軍營外發現一株被埋在雪下的小花,他把花挖了回來,放 在主帳里精心照料。他對人說,這是個好兆頭,以后,他的女兒要像這花一樣,天壓不垮,雪凍不壞,留存天地芳香,予人以希望。所以為你取名為‘菁’,而你的 小字,叫芳雪?!?/br> 林菁眼尾發紅,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有這樣的來歷。 拳拳父愛,已刻在她名中。 “為了見到剛出生的女兒,他想盡快結束這場戰爭,把勝利當做最好的禮物獻給你,他知道自己已無可封賞,便想為你求一個郡主的爵位。林菁,你本來……不,你生來就是公主,你站在父親的榮耀上,任何一個公主都比不上你?!?/br> “結束百濟之戰,大軍回到長安,已是開德十二年二月,那時候,你已有四個多月大,早過了滿月,也辦不了百日,可他太喜歡你,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驕 傲,硬是隨便找了個名堂大擺筵席,整個朱雀大街被他用絹花裝點成盛放似錦的春景,美酒注入水缸,放在林府門前,誰都能飲上一杯女兒紅。他被御史指著鼻子 罵,說他好大喜功,不顧百姓生計,他卻笑道,自己出生入死賺來的錢,不給女兒花,還要給誰花去?” “我當時還見過你一面,小小的女孩兒,包在大紅的襁褓中,你母親不假侍女之手,一直抱著你輕聲低語,她是一個那樣溫和的……” “不要說了!” “我知道你也想為他們報仇,可你走錯方向了。你想往上爬,想查出事情的真相,可你想過沒有,到那時候,你身邊已有無數追隨者,你像你父親一樣德高望重, 你的屬下在軍部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到了那個時候,就算你找到了自己的仇人,還能放手一搏嗎?你還有勇氣嗎?”韋胥知道林菁已快到極限,他話頭一 轉,溫聲道,“好了,我知道你今天接受的信息太多,一時無法做出判斷,我也不可能在你還未加入我們的情況下,告訴你全盤計劃和組織情況,你大可以考慮幾 日,我的底線,不求你加入,但求你不要干涉我們的事,甚至在必要的時候,我們還會幫你,畢竟你是林元帥的女兒,如果能看到他的后人在戰場大放異彩,我們亦 老懷甚慰?!?/br> 林菁失魂落魄地出了林府。 門口裴景行的馬車已經不在了,他被灌醉后,想必已經被接回了大營。 韋府的門房遞給她一把傘,她拒絕了。韋府的一切都讓她害怕。 外面已是深夜,林菁獨自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零星燈火下,雪泛著晶瑩的光,她每走一步都很小心,怕真的踩到了雪下可能埋著的草。 心要有多柔軟,才會注意到這些? 她的臉又濕又涼,不知什么時候流的淚,掛了滿臉淚痕。 雪越下越大,她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最后終于累了,隨便找了一處墻根坐下來,卻沒想到屋子里突然傳來嬰兒的啼哭聲,然后她便聽見有女人小聲地哄著,溫柔地哼唱起了歌謠。 明明是陌生的曲調,明明是陌生的江南方言,她一個字都聽不懂,卻聽得淚流不止。 “我也有阿娘阿耶疼過……我也想……” 也想被溫柔的對待,在難過的時候,有人也為她唱一支這樣的歌。 她想家,想阿兄,想姑姑……想阿娘想阿耶,哪怕他們只是兩個冰冷的牌位,也證明她曾擁有過。 只是不記得了。 只是她不爭氣,不記得了。 她把頭埋在膝蓋里,渾然感覺不到冷,甚至在對親人的想念之中,還感覺到了溫暖。 直到她感覺雪不再往脖子里灌,面前出現了一雙皮靴。 霍九披著一件黑貂大氅,手里舉著一把油紙傘,垂眸看著她。 “真沒想到,如果我不來,明早的甘州城,大概會迎來一具凍死的女尸?!?/br> 林菁看到他的一瞬間,又想立起鎧甲,甚至還想對他冷嘲熱諷一番,方顯得她仍是那個無堅不摧的“女中豪杰”。 可當她搖搖欲墜地站起來,扯住了霍九的衣領,想做點什么時,突然有什么東西在心里一潰千里。 那是一種渴望。 她低低地問道:“你為什么來找我?” “一個潛在的優質情報買主和賣主,如果真的死在沙場,我會為你敬一杯酒,但如果是平白無故凍死,我會覺得自己眼瞎?!彼f得冷靜而客觀。 林菁笑了笑,她放下他的衣領,轉而伸出手。 “對不起,腿凍僵了,煩勞你背我一程吧,以后,我會用情報來償還的?!?/br> 霍九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會,算了算她從韋府出來到現在的時間,這腿能走路才是奇怪,于是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又把傘交給她,轉身蹲了下來。 “上來?!?/br> 她的腿動一動就如針扎,咬著牙伏在霍九背上,摟住了他的脖子。 霍九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仿佛很不習慣這樣親密的動作,他道:“你還真是不客氣……丑話說在前面,我再怎么喜歡做生意,也不會伺候買主,你是第一個,記住,你欠我的大了?!?/br> “唔?!彼龕瀽灥氐?。 霍九知道她凍得太久,怕真出什么問題,立刻躍上屋頂,輕得像一只靈巧的貍貓,向著一處疾奔而去。 可沒想到,這位他極其重視的“潛在優質買主”非常不知足。 她在他身后輕聲問道:“霍九,你會唱歌嗎?” “……會?!?/br> “那你……能不能為我唱一支歌?什么歌都好,我花錢買,你出價?!?/br> 林菁等了很久,等到她以為霍九已經拒絕她的時候,他低聲唱起了歌。 她瞪大了眼睛,這首歌,跟剛才那個女人唱的一模一樣,像江南水鄉一般婉轉優美,他竟然也會? 她還想深挖下去,可腦子越來越昏沉。 這首歌用男子低沉的聲音唱來,更覺柔腸百轉,像是在低低訴說一個古老的傳說……她伏在他溫厚的脊背上,身上蓋著暖和的動物皮毛,穿梭在雪夜下的甘州城上,像是被夢托起的公主。 漸漸什么都不去想,沉沉睡去。 導致她沒聽見,霍九在唱完這支歌后的輕聲低喃。 “阿娘,原來我還沒忘……” 霍九當然不可能把林菁帶回他在甘州的老巢,而是找了一個客棧,多花了點錢,叫老板娘出來給林菁脫去了濕冷的衣服,用熱帕子擦了擦身體,然后隨便找了一套干凈衣服換上,直接塞進幾層被子里捂著。 他自己則叫了一壺熱茶,在燈下優哉游哉地看起書來。 林菁在里面一陣子冒冷汗,一陣子冒熱汗,剛開始還打擺子,后來便不住地在被子里滾來滾去,啞著嗓子喊水。 霍九大概是真的沒伺候過人,拎著壺就往嘴里灌,最后把林菁灌得本能往后縮,才罷手,又叫老板娘繼續上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