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節
第一百五十五章 姜氏自幼嬌養, 性格有些不合時宜的文人脾氣,偶爾會冒出點清高驕矜之態。正所謂:長幼有序!世人又云:自古爹娘愛小的, 姚明逸是她小兒子, 那么丁點歲數, 自幼還吃過苦,且, 打小養她膝下, 如此乖巧懂事的模樣, 不像姚千枝, 野馬一樣,撒出去就沒影兒…… 兩相比較, 她就多偏著小的一點。 不過,萬萬沒有讓小兒子搶女兒位置的心思, 姜氏要求的, 就是‘公平’兩字。 她的女兒經天緯地、文韜武略,成就不世之功。她的兒子, 自然亦該有此權利,不管是十年寒窗、天下皆聞, 還是游山玩水、步量天下、甚至,就是做個章臺走馬的紈绔子弟呢, 都該是他自己選擇的人生路,而不是大人強加給他的。 “……那是我十月懷胎生的兒子,我不忍心讓他這么活著?!苯涎劾镉袦I。 她和姚天達是青梅竹馬的師兄妹,兩人感情很好, 半輩子從來沒紅過臉,對他,姜氏說出了真心話,試探了好幾年,她知道家里沒人會支持她,也不愿意因此跟女兒產生大沖突,鬧到挽回不了的地步,便讓老娘打個岔,提那么一兩句。 反正,姜母一慣糊涂人,姚家沒人不知道,她說出的話,不會有人往深里想,但是…… “大梅,我老太太就不明白了,你不忍心讓小郎這么活著,那他該咋活?”一旁,眼見姚天達竟然被老婆說的垂下頭,好像無言以對,竟然還有兩分愧疚模樣,鐘老姨奶忍不住了,拿手一拍窗框,‘啪啪’聲響,把兩人目光引過來,她粗咧的嗓子,調門還挺高,“我是個粗人,一輩子沒念過書,我心里咋想,我就嘴上就咋說……” “要我說,小郎活的有啥不好?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他枝兒姐出息,愿意養活著他,一輩子富貴命,那是要啥有啥?這都不滿意,你們還想讓他咋活?” “別怪我說話難聽,你家是靠閨女頂門立戶的人,端誰的碗,受誰的管,他枝兒姐是有大出息的妮兒,往后指不定成什么樣的貴人呢?連指甲蓋那么大點的苦都不用受,小郎這輩子就啥都有了,咋還不滿足呢?難道非得飛到云彩上,過神仙日子才算好?” “大梅,他姐夫,如今他枝兒姐是什么身份……你們讀書人,應該比我老太太更明白,她拋命舍力掙大大家產,你們把小兒子推出來想干啥?是嫌棄他姐弟倆感情太好,沒撕巴的打破頭?還是覺得日子過的□□生,想找點事?” “不瞞你們說,我老太太這輩子進過鄉,逃過荒,市井里打滾,大戶人家當過老媽子,一雙眼看過的事兒,都不用說有多少……” “家里兒子小,讓大閨女出來頂門立戶,熬筋削骨支撐起來了,一副薄嫁妝給打發出門子,這樣的人家是不少,不過,那后來的下場,不都是閨女苦了心,從此遠著娘家,就當沒門親戚了?” “能在自家掙巴起來日子的人,換個地方人家照樣能好?!辩娎弦棠痰芍壑樽?,看姜氏蹙著眉,似乎想說什么,就趕緊打斷,“你別說你沒那心思!你要干的就是這樣的事,小郎那點歲數,姚老親家一個大進士,他姐夫堂堂個舉人咋就不能教了?還非得出門學?外頭兵荒馬亂的,就那么好?沒他枝姐兒保著,那么點兒的孩子你敢撒出去?” “鄉下地頭的小子,一輩子沒個大名,就狗蛋、驢糞的叫,不也活的好好的?” “沒他枝兒姐這么出息,小郎現在就北方刨地兒呢,哪能養的這么白白凈凈?還說啥游山玩水、步量天下……如今外頭這么亂,游啥游?往哪游?” “小郎是他枝兒姐的親弟弟,不爭頭不鬧事,往后肯定就是貴族老爺,數不盡的富貴,他就真讀書厲害出了頭,頂天不就是個狀嗎?是個官兒嗎?能有他枝姐兒給的好?”鐘老姨奶看著三房夫妻,語重心常,“他姐夫,大梅,枝兒她是脾氣好,對你們孝順,但你們不能忘了她的身份,把她當普通閨女看待……” “她,她的身份?”被迎頭蓋臉一通指責,姜氏已經有點反應不過來,有些遲鈍的喃喃。 鐘老姨奶痛心疾首,“人家是王爺!是那天底下最頂尖兒的貴人!我聽正兒說,往后她是要做皇帝老爺的,那是天上的神仙下凡,跟咱們普通人就不一樣?!?/br> “你們是讀書人,知道這個歷史,明白那個典故,皇帝老爺們爭位置,出過多少大事,沒過多少人命,你們都清清楚楚的。遠的不說,就說先帝老爺和如今這萬歲爺登基那會兒……我老太太都是經歷過的,那都鬧成什么樣了?” “尸首把相江河道都堵了,那清水兒連著紅了三天,都這么多年了,偶爾還能從水里撈出人骨頭來,那是啥樣的慘,你們難道不曉得?” “枝姐兒日后——就是那樣的皇帝老爺。我瞧見她腿肚子都發軟,恨不得砍塊板供起來,日夜燒香磕頭……我就不明白,你們咋敢想著擺布她?就憑你們是她爹娘?你們都是姓姚的?” “咱大晉開國那會兒,天下姓楚的多了,如今還剩下幾個?”鐘老姨奶嘆著氣,瞧著目瞪口呆的三房兩口子,搖頭道:“他姐夫,大梅,我跟你們岳母娘這么長時間的交情,借了你們的光兒,享了老來福,就得討你們厭惡說兩句,這帝王人家啊,跟普通人家不一樣,不能按尋常對待……” “枝姐兒對你們挺孝順,是個好孩子,有這府里,哪怕對我這外來老太太都沒擺過王爺架子,這多難得???你們千萬得珍惜,別把她這點心意都磨沒了,到時候啊,大梅……”她把目光轉向姜氏,“小郎怕是連如今這種,你嘴里委屈的不行的日子,都過不上了?!?/br> “戲臺上演的什么皇王相將……枝姐兒跟他們是一樣的,都說皇家就有那殺爹、殺兄弟、殺孩子的風氣……你們別讓孩子涼了心,到時候姐弟相殘,你們當爹娘的,恐怕連哭都找不準調兒了?!?/br> 一番話擲地有聲,痛快淋漓,都沒等三房兩口子緩過勁來,鐘老姨奶就拽著一直沒反應過來的姜母,出了屋子。 站在院里,大雪飄落臉上,姜母凍的打了個哆嗦,終于有點回神了,“老妹子,咋回事?”她迷茫的問,心里慌的不行。 她咋聽著,這是要出事呢? 鐘老姨奶一臉的哭笑不得,“沒事,夸你有福,難得糊涂?!彼?。 隨后,便拉著姜母,兩老太太互相攙扶,一同離開了。 三房屋里,徒留姚天達和姜氏面面相覷。 無聲沉默著,夫妻倆誰都不說話,氣氛沉重而寂靜,一夜過去,直至天擦亮的功夫,姜氏略微動了動僵硬的身體,“那,那你就好好教明逸吧,爹歲數大了,別太累著他老人家?!?/br> “……嗯?!币μ爝_看她一眼,點了點頭。 —— 依然是如此雪夜,把姜母送回屋里,看著她歇下來,鐘老姨奶回到北屋,姜正和鐘氏都還未睡。 “小郎,呃,不對,明逸呢?”進門開口,她先問的是這個。 姜巧兒趕緊回,“姨奶,他跟湖兒在里屋,我給哄睡著了?!?/br> “哎,我家巧兒真懂事?!辩娎弦棠叹托χ?。 姜巧兒羞澀的別過頭。 “娘,您,您剛才留jiejie那兒做什么???”一旁,鐘氏就問,表情很是好奇。 “做什么?嘿嘿嘿,我啊……”鐘老姨奶用手掌抹了抹下巴,一臉得意的把剛才如何訓三房夫妻,怎么威風凜凜……都一五一十學了個遍。 把姜正和鐘氏嚇的,直接就愣了。 “娘??!湖他爹是嗣子啊,咱們這個身份能住這里,本就明不正言不順的,您,您咋還胡說呢?”鐘氏嚇的都快哭了,臉脹的通紅,她焦急萬分。 “你瞎咧咧啥?不懂就憋著,我咋是胡說呢!”鐘老姨奶把眼睛一瞪,嘴角卻露著笑,整個人像老狐貍似的說道:“我啊……明明是幫他枝姐兒,把不能說的話全說出來了!” “???”鐘氏怔住,一臉懵懂。 鐘老姨奶就嗤笑,“他枝姐兒有出息,姚家全家都跟著沾光兒,大魚大rou,出門誰都尊敬的日子過久了,就覺得丁點委屈受不了,都忘了,他們是端誰的碗吃飯了……他枝姐兒是晚輩,姚家上下關系還怪好的,她約莫不太好意思直言,怕說出真話來傷人心,那不就得有個人幫她挑明了嗎?” “本來,你婆婆是最合適的人,身份啥的都正好,結果她是個糊涂蛋,這么好的活兒不會搶,到是便宜了我?!彼炅舜晔?,指點女兒女婿,“你們別覺得這是得罪人,你得看我‘得罪’的是誰?這攝政王府里說話最好使,最能耐的,就是他枝兒姐,我這番話是損了大梅和天達的面子,但是,我討了他枝兒姐的好,給她把窗戶紙兒捅破了,說了她想說,但礙著面子不好說的話……” “更何況,我那話說是不好聽,但終歸是為他們好,等他們緩回神兒,反應過來,那就得謝謝我,在說了,就算他不領情,我一個土埋半截身子的老太太,他們把我咋地?打明兒起我就裝病,先躲著他們,等過幾天,滿夏你找找大梅,好好給她賠個不是,就說我灌多了馬尿,滿嘴胡沁瞎咧咧,求她大人有大量,別跟個糊涂老太太計較……” “至于怕他們看見我別扭,以后我躲屋里養病,少出門不就得了?!辩娎弦棠桃慌蓮娜莸恼f著,很明顯早就做好了準備。 “那,那得您‘病’到什么時候???不能總這樣??!”姜正不由心疼。 “那咋啦?王府這么大,給咱的院子這么好,我就躺屋里享福不行嗎?反正有吃有喝,有人伺候著?!辩娎弦棠套旖且黄?,“我這么大歲數了,這日子難道還不夠好?還想要啥???” “就像滿夏說的,正兒,你不過是嗣子,咱們住王府是明不正言不順,你老娘在的時候還好說,日后她沒了,不用別人提,咱們就沒臉賴在這兒了……不過,有了這回的事就不一樣了,我當了惡人,把事挑明白,解了他枝姐兒的麻煩,那……”她嘿嘿笑著,一把拉過姜巧兒,“姨奶的巧姐兒,你日后,就能挺胸抬頭,過那正正經經大戶小姐的日子嘍?!?/br> “但是……娘,你,你是偷摸跟jiejie和姐夫說的,枝兒她能知道嗎?”姜正擔憂的問。 鐘老姨奶就嗤聲,“哼,你們傻不傻?當咱們腳下踩的是什么地方?這是攝政王府,是人家枝兒的地盤,她啊,啥不知道?你信不信,都用不了幾天,我訓那對夫妻的話,就能滿府傳遍?!彼笳埔粨],胸有成竹,“你們等著看吧?!?/br> “哦……”姜正和鐘氏茫然點著頭。 姜巧兒一臉崇拜的看著自家老太太。 鐘老姨奶直著老腰,通身的意氣風發,得意的頭發都快‘站’起來了。 —— 不得不說,古話說的好:人老精,鬼老靈,有的老太太活的糊涂,有的老太太……沾了毛就是活猴??! 鐘老姨奶和三房夫妻那番對話,確實很快傳到了姚千枝面前,也確實被姚千蔓散播到了姚家所有人的耳朵里。 人家老太太已經搶著把惡人給做了,好的壞的全說盡,姚千枝自然不會連收尾都不會,尋了個功夫,她親自找了姚天達和姜氏,問了他們四個問題。 其一,“天下還是晉國的天下,燕京勢力復雜,哪怕是她都不敢說已然盡收,送明逸出門求學,萬一他被誰滅口,或者抓了威脅,她們該如何應對?” 其二,“明逸不能過這樣日子,那他該過什么日子?如今豫州軍就駐在相江口,眼看要打仗了,她派人送他四處游學,天南地北的跑,姜氏這當娘的可放心?” 其三,“讓她如信重姐妹般信重弟弟……明逸不過九歲,他能干什么?會理帳?會教書?能出海?能打仗?這一回她打豫州軍,把明逸帶著,姚天達和姜氏肯不肯放人?” 其四,“若說明逸什么都不會是沒人教……那她們姐妹幾個誰上過國子監?誰有過正經先生?不都是摸爬滾打,無數個不眠夜里硬熬出來的嗎?姚千蔓沒無銀買餉急的大哭?姚千葉沒經不住事瘦如枯骨?姚千朵沒自身不硬被擠兌的站不住腳?就連姚千蕊,都有被北地讀書人從講臺轟下來的時候……” “那會兒,她們不都挺下來嗎?誰給她們報過不平?誰幫過她們?明逸長在二榜進士身邊,有當朝舉人教育,一屋子長輩圍著他轉,他還想要什么?” “他學不出來?賴誰?” 幾句問題迎頭砸下來,把姚天達和姜氏達說的啞口無言。 甚至,連姚家人都開始反思,他們是不是被孫女/女兒/姐妹們護著,這一路走來太順了。早早就忘了,他們家這幫人——其實并不如何出眾。 姚敬榮流放前,不過區區五品小官,家中子弟最出息的姚天達,就是個舉人而已,余者更是連秀才都沒考上,才學……說真的挺一般,根本不算出色。如今,他們高官得坐,俊馬得騎,哪怕不像千蔓她們那么出息,但誰都沒缺了個官身…… 熬不起來,出不得頭,是姚千枝壓著他們,還是他們本身就不行??? 私下對比對比,他們那能耐……好像真就是普通,不過跟同燎們差不多,沒強到哪去??? 怪不得千枝不用他們…… 頗多后悔,姚家人一時間,紛紛開始自省起來。 到讓姚千枝和姚千蔓有些驚喜,說真的,到了如今這地步,自家兄弟們要有能站起來的,她們真不介意提拔……只要不分兵權,朝廷里那些動輒‘之呼者也’的大臣,姚千枝樂得讓堂兄弟們應付。 除了兵部外,五部衙門,但凡有能耐,他們盡可挑。 但,可惜的是…… 在她沒有刻意扶持,沒有暗示照顧的情況下,姚家男人,確實沒誰出眾到能讓她看見。 事實就是這么殘酷,仗馬打天下的時節,姚千枝精力有限,她能做的就是給出一個舞臺,有能耐的,自然就爬出來的,沒本事的,她連句抱歉都不想說。 就像……都是‘開國功臣’,一塊從大刀寨出來的,苦刺和王花兒就受她重用、領軍權、坐高位。而王大田和王狗子,只能窩在旺城里,做個小小的百總……這不是打壓不打壓的問題,而是眼界格局擺在那兒,由不得旁人說什么。 —— 小宴里一場風波,就這么無聲無息的過去了,除了鐘老姨奶一戰成名之外,余者,連點波浪都沒掀起起。 哦,不對,準確些來說,這件事引起了姚家男人的自省之心,還是有點用的…… 只不過,咸魚的日子過長的,就會覺得特別美好,且,姚家男人本來就沒什么太大野心,咬牙發憤了幾天,發現……唉,懸梁刺骨什么的,真的好痛苦啊,左右他們沒想過青史留名,權傾朝野,有份活兒干,好吃好喝的不就行了嗎? 還想要什么? 姚家男人們想的挺開,姜氏被鐘老姨奶噴了一通,又被自家姑娘靈魂四問,算是消停了下來,姚家一眾算是挺和諧的把大年給過完了。 過了三十是初一,歇了兩天,借著初三的喜慶勁兒,姚千枝將燕京姚家軍高層全都叫到攝政王府來,正式宣布,她準備出兵相江口了。 ——打他娘的??! 豫州那邊……攪和的太成功了,年過完了,豫親王不但沒從唐、孟兩家的亂局里掙出身子來,反而被徹底拽了進去,唐家咬死了楚敏和唐睨逼宮失敗,是孟家和楚曲裳搞的鬼,鬧的風聲水起,關鍵,胡逆和招娣這兩孩子還挺‘損’,看準這個機會,就拐彎抹角往外透風兒,關鍵還是用姚家軍的身份…… 水徹底被攪混,豫親王已經開始有點相信唐家的話了。 畢竟,他膝下就剩下孟側妃的兩個兒子,左膀右臂已經失了衡,算是徹底交惡,他若敢輕易離開,都不用姚家軍如何出手,唐、孟兩家就能把對方咬死,三州眼見能亂了…… “我估摸著,不納個唐家女,給人家點希望,豫親王是拖不出身來的,我沒那閑功夫等他生孩子,干脆就上吧?!币ηеθ缡钦f。 其余,自然不會反對,俱都點頭應聲。 自各散去,他們紛紛行動起來。 正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攻打豫親王一系不是等閑三、兩日就能解決的問題,那是足足三州的地盤兒,姚千蔓糧草輜重,率先出發……隨后,大年十五,一個沒風沒雪,紅日當空的清晨,姚千枝率領三萬人馬,從燕京啟程。 來到效外上了大船,行了十幾日的水路,她們順順利利來到了相江口。